杜明业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1934- )是当代美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和文化批评家。他利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建构新的阐释学,形成独特的文学与文化批评理论。他早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批评领域,对形式主义批评理论予以极大的关注。在《语言的牢笼》(1972)一书中,詹姆逊向北美批评界引介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但他并不是单纯的介绍,而是在引介过程中融入了他的批评,即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对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中的两个关键词“陌生化”和“文学性”进行批判。
俄国形式主义涉及到诸多方面,而陌生化是其核心概念之一。它涉及到对艺术本质的认识,也涉及到文学的创作、接受、批评等诸多方面。詹姆逊对俄国形式主义的批判首先聚焦于此。
陌生化是什克洛夫斯基给文学批评界最突出的贡献。在《作为手法的艺术》(1917)一文中,他指出:“正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艺术是对事物的制作过程进行体验的一种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艺术之中并不重要。”[1]什克洛夫斯基反对文学创作中对现实刻板的照相式的写法,要求创作者对艺术对象进行艺术的处理加工。在这一过程中,创作者通过对本来熟悉的事物或者对象变得陌生起来,使读者在接受过程中延长感受时间,增加感受难度,从而达到艺术审美的目的。陌生化理论将文学批评由创作引向了文学作品本身,也引向了文学的接受层面。陌生化问题在俄国文艺界以及世界文学论坛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詹姆逊首先高度肯定了陌生化的三个长处:第一,陌生化将文学(即纯文学系统)与任何其他的语言使用形式区别开来;第二,陌生化确立了一种文学作品的内部等级;第三,陌生化展示出一种新的文学史观。这种文学史观将历史视为一系列的突变,即与过去的一系列断裂,其中每一种新的文学现实都被看成是与上一代占主导地位的艺术准则的决裂[2]42-43。这里的第三点值得进一步说明。俄国形式主义认为,由于形式主义者将作品视为意识之外的现实,因此,在他们眼中文学的发展史仅仅是文学形式的进化发展史,文学发展的基本动力是“形式”而不是“材料”,而且这种演进不是连续的发展而是断续的取代。文学的演变不仅仅是和文学主流以及现行的标准决裂,而且还建立新的标准。“文学演变的历史就是陌生化的创新方式与社会惯例的习惯惰性抗争的过程,是主导性递转变迁的历史。”[3]这种文学史观和雅各布森的历时语言学模式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因为二种理论都暗含着突变的思想。但詹姆逊却认为,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史观存在着局限性,这是由于它“把文学变化当成一种一成不变的机制,认为它任何时间任何场所都始终如一”,“将历时性变成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破坏了对形式变迁的任何真正的历史意识”[2]48。另外,俄国形式主义者还认为,这种变化完全不受到外界的制约与影响,乃是“艺术形式自身的性质所固有的”,这又不免使得这种文学史观涂抹唯心主义的色彩。
陌生化是针对艺术审美活动中的习惯化、机械化、自动化和无意识化而言的,它是克服对日常事物感知自动化的一种手法。其目的就是让人从自动化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唤起人对事物产生一种新的审美感受。对于作品而言,要具有文学性,就要设法使作品具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通过运用陌生化的语言,对各种素材进行选择加工,使之成为艺术品,产生文学性。因此,陌生化的手法或者技法也就变得十分重要。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可以转用于叙事情节上,表现为延宕、分步合成、双重情节和“展示技法”。但在詹姆逊看来,这些技法会限制叙事的有效展开,因为各种陌生化的技巧与方法并没有能够解决好情节问题,存在着自身的缺陷与不足。如果在创作中一味地推崇技法,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新鲜感,但最终会令人感到厌倦。“把‘暴露技法’作为文学中陌生化及技法更新的一种独特的现代的方式,因而完全把自己独特的个人的与历史的境况等同于新鲜事物本身。但形式主义有关无止境的艺术变化和不停的艺术革新这种观点中所包含的‘生活的悲剧感’同时也要求承认变化,承认自己的死亡。合乎逻辑的发展必定是读者对什克洛夫斯基本人从事的并由他的理论所推动的那种自我意识艺术感到厌倦。”[2]76
陌生化不仅涉及到作品表现技巧的问题,而且也关涉到内容问题。那么,俄国形式主义认为的所为人熟知的事物究竟为何物?“陌生化”究竟是指内容还是形式,俄国形式主义者对此语焉不详。正如詹姆逊指出的那样:“陌生化既可应用于感知过程本身,也可应用于表现这种感知的艺术方式。即使假定艺术的本质就是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著述中也从未清楚地说明被陌生化的究竟是内容还是形式。换言之,一切艺术似乎都含有某种感知的更新,但并非一切艺术形式都以其独特的技巧引人注目,或有意识地‘暴露’或展现本身的‘手法’”[2]63,这就击中了俄国形式主义的要害。他尖锐地指出:“我们已经把这种内容中的陌生化向形式中的陌生化的滑动称为什克洛夫斯基理论中的一种模糊,但我们不清楚这种模糊究竟是由于疏忽引起的,还是有意造成的。”[2]66即使是什克洛夫斯基本人在对托尔斯泰的小说所做的分析中发现的大量例证也没有真正对小说的形式说出什么东西,这是由于这些陌生化技法的例证都是一些残缺不全的、静止的感受,而且还依赖于托尔斯泰本人生活的社会中早已为人所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詹姆逊看来,“陌生化”手法意味着形式与内容的分离。他还毫不客气地指出:“对什克洛夫斯基来说,内容只是一种口实,以便能以任何可能的方式更新感知。”[2]47由此可见,在俄国形式主义眼中,内容所起到的作用是更新感知的一种“口实”,而不是文本要着力表现的东西。
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所有的内容只不过是“形式的投射”。如果是这样,那么文本之外的指涉物何在?如果没有这种“指涉物”,某一个特定的文学文本就只能是对它自身的言说。既然俄国形式主义者排除掉所有的外部指涉物,他们就会建立起文学内部的体系或者某种模式。然而,问题是这样并不能阻止内容通过其他途径回归到文学作品中来。因为陌生化有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我们首先必须了解被陌生化的东西的初始意义,当我们发现被陌生化的东西迥异于我们所了解的、所熟悉的东西的原初意义时,才会感知到陌生化行为的存在,也才能意识到陌生化的效果,这样内容又通过陌生化的途径进入到了文本之中。陌生化在这里充当了一种技法的作用。詹姆逊认为,一切艺术都多少会让人有新鲜感,但不是所有的艺术都以其独特的技巧引人注目,或者是有意识地“暴露”或展现作品本身的“手法”。俄国形式主义将陌生化作为通向文学性的唯一道路是行不通的。
詹姆逊对俄国形式主义批判的第二个焦点是“文学性”问题。罗曼·雅各布森指出:“文学科学的研究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也就是说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4]他将文学视为一种科学,并命名为“文学科学”,其研究对象是“文学性”,它才是文学的核心,是文学作品区别于其他作品的标志。那么,“文学性”究竟是什么?雅各布森认为,“文学性”不存在于个别的文学作品中,它是一种同类文学作品普遍应用的构造原则和表现手段。要寻找这种原则和手段,就不能像历史文化学派或象征主义诗学一样,过于重视文本的外在环境和外在指向物,而是需要注重文本内部的机构框架、韵律、节奏等等语言形式,通过对这些因素的归纳和概括,从而找到文学之为文学的特性。文学性深藏于文学形式的各个层面,文学批评的核心应该是分析构成作品的各种形式,通过揭示形式因素的组合关系来发现单独的形式因素或组合关系所产生的各种功能或者特性,正是这种功能或特性使得我们将一部作品视为是文学的。
詹姆逊肯定了俄国形式主义对“文学性”问题的探索,认为在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上,俄国形式主义的独创性在于它把从亚里斯多德开始的内容是形式的结果的观念颠倒过来,认为形式是艺术作品的结果本身,艺术作品成为自足的客体。可以说,俄国形式主义人为地把作品的内容与形式剥离开来,将形式视为独立自主的而且是和特定的内容无关的东西,甚至认为“文学作品是纯粹的形式”。如此一来,艺术的美与魅力都集中在形式本身。“文学性”概念的提出使得俄国形式主义者在文学批评中把作品的意义、它所产生的效果及它所体现的世界观都看成某种技巧,而素材的存在是为了造成艺术技巧和“文学性”。同时,这种批评方法注重从生产者而不是消费者的角度去考察作品。
如何实现作品的文学性?俄国形式主义者自有他们的一套逻辑。他们将文学视为一种自我指涉物,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形式,而形式的关键在于语言,文学性就体现在通过语言的艺术处理而产生出来的陌生化效果之中。这样,文学、形式、语言、陌生化就构成一条完成的链条。文学作为以语言为媒介的艺术品,语言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俄国形式主义那里,语言既是陌生化的工具,又是构成作品“文学性”的重要因素。
俄国形式主义重视文学的形式与结构,认为文学是一个复杂的有机系统,要研究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内部规律,就必须要深入文学系统内部去研究文学的形式与结构,也就是要研究文学的构成规律和秩序化原则。他们对形式的理解已经不同于传统的“形式”的概念。他们认为,所谓“什么”与“怎么”(即内容与形式)的划分,只是人为的抽象,这是由于文学要表达的东西不是独立存在的,必须存在于具体的形式之中。任何内容总是一定形式中的内容,否则,它就难以存在。但问题是,俄国形式主义在反对当时重内容轻形式的看法时,又不免矫枉过正,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们几乎把作品中的一切都看作是形式,从而导致形式的涵义发生重大改变,超越了旧形式的观念。他们试图用新的形式概念将旧式的形式与内容融合起来。比如,他们把情绪评价、主体选择、情节组织、意义、题材等通常被视为内容的因素都看作是作品的要素。
詹姆逊对比了传统的形式观与俄国形式主义的形式观。他指出,亚里斯多德对作品的分析会涉及到心理学以及有关一般感情之外作品以外的问题,重视文艺作品对人的心灵与情感的陶冶与净化,这才是作品的各种成分要达到的目的,而俄国形式主义则认为作品中存在的各种因素都是为了使作品得以成为作品。如什克洛夫斯基甚至认为,像怜悯与恐惧之类的感情首先应该被认为是作品的组成部分或成分。詹姆逊结合艾亨鲍姆在《论果戈理〈外套〉是这样写成的》和《论托尔斯泰的危机》两篇论文中所作的分析,同时又以但丁的《天国》作为分析的文本遵循形式主义的分析思路进行解剖,但是却得出不同于俄国形式主义的结论,即“但丁的《神曲》在从《地狱》向《天国》的过渡中,越来越明显地变得具有政治意义”[2]74,这样反证了俄国形式主义分析的不合理之处。詹姆逊尖锐地指出:“毫无疑问,这种分析本身或者说在结构上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因为它居然自始至终排斥内容,甚至企图将所有这些内容一概解释为形式的产物。”[2]74-75可以说,詹姆逊的分析丝丝入扣,切中要害。这里隐约显示出他后来文学研究的基本思路:从作品的形式入手,最终考察的是文本所折射的社会历史内容。他的基本倾向也很明确,即反对俄国形式主义的纯粹内在的文学批评,主张在文学/文化与外部世界之间建立联系,即将文学与现实的政治、经济状况相联系。
在语言方面,俄国形式主义者首先将语言分为两大类:一是区分日常语言与诗歌语言,二是区分散文语言与诗歌语言。对二者的区别是形式主义得以界定“文学性”的手段。艾亨鲍姆认为,将两者对照是“形式主义者在诗学基本问题上研究的出发点”[4]。以往的文学家习惯于将研究重点放在文化史或社会生活方面,而俄国形式主义者则使自己的研究工作对象设定为语言学。艾亨鲍姆认为,在研究内容上语言学是一门跨诗学的科学。什克洛夫斯基强调诗歌语言的无目的、无功利性,并指出两种语言的区别在于,日常语言是一种节约、经济的语言,是导向概念的最简单途径,这是日常语言的唯一和根本目的。语言中的语音、形态等因素,以及符号与符号之间的排列组合方式,都得不到日常语言的关注。然而,在诗歌语言中这些因素都具有独立的价值,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文学语言不以交流为目的,因而所指的意义下降了,相反,能指这样的形式因素却成为中心,因为按照穆卡洛夫斯基的说法,作品文学性的关键就是在最大程度上“突出”语言本身。俄国形式主义者还进一步探索了诗歌语言和散文语言实现陌生化的不同方式。比如,日尔蒙斯基和托马舍夫斯基提出了诗歌语言陌生化的各种手段:运用音韵学、运用韵律学、运用间歇和停顿、调遣模糊词语、调动语言环境。什克洛夫斯基等人对散文语言作了精辟的探索。他们主要是从词语和情节两个方面进行开掘;词语讲的是叙述方式,情节说的是编构手法。其中,词语手段主要是指使用多种多样的词语的重复方式;直接叙述的方式可以是从语言环境中增加词的负载量或者是调动无意义词语的外延和内涵。
詹姆逊认为,俄国形式主义根据“陌生化”和“文学性”所形成的一套文学理论有着合理的成分,但也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俄国形式主义的批评模式比较适应于分析诗歌、短篇小说、民间故事等小型文学作品。[5]的确,艾亨鲍姆和什克洛夫斯基在对一些具体作品的分析上取得了相当的成就。这种局限性体现在他们分析一些历时性作品,如长篇小说方面的无能为力,形成不了完整的小说理论,因为其共时分析模式中的历史因素只是一个静态而不是动态的观念。虽然它包含着历时的可能,但是它不能显示出真正的历史变化,也不能处理真正的历时过程。而长篇小说中显示出与时间的一致性与延续性,对它的考察与研究离不开时间的因素。
不难看出,詹姆逊虽然肯定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某些内容,但总的来说,他对俄国形式主义基本持否定的态度。俄国形式主义由于着力于文学的内部研究,将文学体系与其他体系分割开来,从事语言、情节等静态研究,其文学史观缺乏历史意识。俄国形式主义普遍抵制文学作品的内容,认为那只不过是“形式的投射”。这是有违于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观的,因为形式中内蕴着历史,艺术作品的内容归根结蒂是社会的和历史的。俄国形式主义要想获得文学批评的生命力,就必须摆脱形式批评的藩篱,回归到社会和历史的本位。
[1][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10.
[2][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M].钱佼汝,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
[3]温潘亚.文学史:文学形式辩证自生的历史——形式主义文学史观[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9):100-103.
[4][俄]鲍·艾亨鲍姆.“形式方法”的理论[G]∥[俄]茨维坦·托多罗夫编选.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9-57.
[5]Jameson, Fredric. The Ideologies of Theory:Essays 1971 - 1986(Vol.1)[M].London:Routlege,19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