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海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论何谓小资产阶级及其与知识阶级之关系
——一项从民国辞书出发所做的考察
张广海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小资产阶级”是现代中国政治与文化史上的重要概念,并与“知识阶级”的自我理解问题有着密切关联。然而相关论述却多含混抵牾之处。考察民国辞书中的相关论述,具体厘清“小资产阶级”的概念及所指,从而探究其与知识阶级的具体关系,辨析知识分子阶级属性话语的复杂多歧性。
小资产阶级;知识阶级;民国辞书
“小资产阶级”可谓20世纪中国政治与文化语境中重要的关键词。虽然不管是对小资产阶级的论述,还是对其与知识阶级之间关系的论述,都不能算少,但这两种论述都充满了晦暗不明的地带,值得进一步探析辨明。本文主要从民国时期出版的辞书出发进行考察,冀望主要从规范的角度,探清小资产阶级的内涵及其与中间阶级、知识阶级之间的关系。选取辞书作为考察对象的原因在于,一方面辞书代表着较普遍和权威的认识,对一个时代的知识有着概括的意义,既可代表时代(虽然相对抽象),也可以避免纠缠于过于繁杂与琐碎的资料。另一方面,对小资产阶级相关问题的论述,因为在规范的意义上至今缺少必要的理论澄清,使得相关讨论有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陷入各种各样的逻辑悖谬而不自知。
1929年6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了一部篇幅颇巨的《社会科学大词典》,其中对小资产阶级有如下解释:
【小资产阶级】(Petty Bourgeois)
小资产阶级,是指中间阶级的。(参照中间阶级条)但是,到了现在,他们的经济地位,已不是中产,而变为无产了。然其生活样式,是介在无产阶级和有产阶级两者之间,其收入一部分来自自己的劳动,一部分出(自)投资——即得之于他人的劳动。所谓半分劳动阶级,半分资产阶级是。在反对资产阶级的反动主义的时候,小资产阶级是为获取资产阶级德谟克拉西,是与无产阶级协力的。但一经获得了资产阶级的德谟克拉西以后,为拥护资产阶级德谟克拉西,乃转与资产阶级协力,以图压服无产阶级的无产阶级德谟克拉西之要求。小资产阶级是私有财产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最大拥护者。所谓小资产阶级的观念,是指民主主义与私有财产观念。资产阶级国家的社会政策之中心,对于小资产阶级,是积极防止其无产化的,(自耕农之创设等)因为他们看到了小资产阶级是私有制度,和议会政治的最大支持力之故。[1]67-68
《社会科学大词典》在阶级革命的逻辑中论述了小资产阶级的特性,却并没有明确指出小资产阶级所涵盖的阶层。它明确指出了小资产阶级即是中间阶级,不过也并没有对“中间阶级”进行专门解释(提示参看的词条并无解释),而5个月后(11月)由上海南强书局出版的《新术语辞典》则对中间阶级(“中等阶级”)做了比较详细的说明:
【中等阶级】(Middle Class)
“中等阶级”是指介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小商人,小自耕农,独立的手艺工匠等。资本主义越发展,中等阶级就越失去其独立的地位,而逐渐没落为无产阶级。
中等阶级的更下几层,如小商人,小店主,普通歇业的商人,技工,和农人逐渐堕入无产阶级,此事半由于他们底资本有限,不适合于近代工业进行的规模,故而和大资本家竞争,他们的资本便消灭了;还有一半是因生产的新方法,使他们特别的技能成为无价值的东西。[2]13-14
而由陈绶荪编辑的另一部大型的《社会问题辞典》,对中间阶级(Middle classes)的词条定义则有所不同。这部词典介绍的中间阶级,仍然和小资产阶级大体同义,比如也认为它即将灭亡等。但比一般认为的小资产阶级范围又略宽,这反映在分类上,便是它采取的是收入水平的标准。另外比较有特色的是,该辞典划分了中间阶级的两个不同的范畴,一类是旧中间阶级,包括“手工业者,小卖商人,自作农等,完全脱离有产阶级而独立的经济主体”;另一类是新中间阶级,指的是“官公吏被使用人等从属的经济主体”。虽然对新中间阶级的说明还很简略,但已经揭示出了中间阶级的最新发展趋势,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均未曾对这种新旧中间阶级进行区分。[3]406这种新发展,在内在逻辑上,已经可以完美地把知识分子涵盖在内,因为它不再要求占有一定的生产资料。知识分子明显不属于可以“脱离有产阶级而独立的经济主体”,因而可以归属于靠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薪资(稿酬)生活的新中间阶级。《社会问题辞典》就把知识阶级归属于“中间阶级”[4],虽然未作直接说明,但明显是属于“新中间阶级”。
南强书局的《新术语辞典》对“小资产阶级”的解释较为简明:
【小资产阶级】(Peti-bourgeois)
小资产阶级是指中等阶级。他们底收入,一部分是得自自己的劳动,一部分是得自投资。他们因反对大资产阶级之压迫,故拥护民主主义,主张绝对的自由;他们因拥有小量的资本,故反对共产主义而主张私有财产制度。因此,民主主义与私有财产主义成为小资产阶级底意识形态。〔参看“中等阶级”。 〕[2]171
可以看出,它与《社会科学大词典》在相关问题上的认识也基本上是一致的。如果说可能是二者援引了相同资料作底本所致,也并非不可能,但对小资产阶级的字面界定相对固定地延续了很长时间也是事实(尽管小资产阶级的身份外延在现实中难免含混性),比如说一直到了1948年出版的大型工具书《新哲学社会学解释辞典》,其中对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描述仍然与以上两部辞典大体一致,只是没有再宣称小资产阶级就是中间阶级。[5]而把小资产阶级与中间(或中等)阶级等同,其实是来自马克思的说法。在恩格斯那里,中间阶级和资产阶级都是有产阶级,并与贵族相区别。“马克思则把这个术语更多地用在‘小资产阶级’这个意义上,来表明处于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的阶级或阶层。”[3]406
身处英美社会学传统中的作家更乐于使用“middle class(es)”一词,但与上面所讲的“中间阶级”意思不同,而代表与“资产阶级”(bourgeois)相当的一个界限含糊、层级复杂的阶层总体,因而也多半会被汉译作“中产阶级”(“bourgeois”一词则更多为 “马克思主义者和欧洲大陆的学者”使用)。①参看迈克尔·曼:《国际社会学百科全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50、413-415页)。不管如何界定middle class,如同上面已经提到的,小资产阶级的身份种类在阶层关系还相对简单的社会,还是可以获得比较清楚的说明。比如上面提到的《新术语辞典》中的界定是:“小商人,小自耕农,独立的手艺工匠”;而在迈克尔·曼主编的《国际社会学百科全书》中对小资产阶级的定义是:“由小业主、个体经营的手工业者和商人组成的阶级。在一些国家中(通常不包括英美),此术语也包括自耕农和小农场主。”[6]二者几乎完全一致。它们也和《社会问题辞典》中所说的旧中间阶级的种类“手工业者,小卖商人,自作农等”差不多完全一致。小资产阶级的核心铁三角组合至今都几乎是颠扑不破的:中农(或自耕农)、小手工业者和小商人。这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界定也一脉相承,在《共产党宣言》中有这样明确的表述:“中间等级,即小工业家、小商人、手工业者、农民”。[7]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几部辞书对小资产阶级正逐渐无产化的判断也与马克思的认识一致,正是资本主义衰落期阶级对立加剧的标志,其结果必将是小资产阶级的消亡。②陈绶荪:《社会问题辞典》中也认为中间阶级行将灭亡(上海:民智书局,1929,111页)。针对这一判断是否符合历史发展的实际,也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3]407-408但无疑地,小资产阶级至今仍然大量存在。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讨论的知识分子并不泛指所有具有一定知识的人,而只指职业知识者。这是因为,那些不以知识为职业的知识拥有者,他们的阶级属性根本无需讨论。虽然有辞典宣称:“知识阶级是指学者、教育家、学生以及一切受到相当知识的人”[1]337;但在一般论者提及知识分子时,基本也都指以知识生产、传播(或积累——如学生)为职业的人,而并不会把“一切受到相当知识的人”纳入知识分子的行列。只有在职业知识者的意义上,知识分子的阶级归属才突出地成为一个问题。
大概正因为知识分子有时会被泛化地理解为所有知识拥有者,所以其阶级属性有时便被泛化归入各个阶级。但一般来说,知识分子还是被普遍甚至经常全部地归类入小资产阶级。值得注意的是,在诸多辞书对小资产阶级的界定中,知识分子经常是缺席的。确实,如果从对生产资料的占有角度来考察的话,很难把知识分子归入某一特定的阶级。如《社会科学大词典》所言:“但严密说来,知识阶级并不是一个阶级,因为他们在经济上是没有固定地位的。 ”[1]337《新术语辞典》中也讲:“知识阶级……严格地说起来,他们并不能构成一个阶级,故不如称之为‘知识层’”。[2]349《新知识辞典》则说:“在政治上,经济上,他们并没有一个共同的立场,因此不能称为阶级。 ”[8]168
在把知识分子的主体归入小资产阶级的分类中,有一种应该提到的标准,那便是依据家庭出身。比如《新知识辞典》在界定“知识分子”时便认为“他们底出身属于各种不同的阶级”,但“以出身于小资产家庭为最多”。[8]168但应该注意到的是,这种分类方式实际上离开了界定对象本身,而以一种世袭式的传统观念来认识现代社会不确定的身份边界。实际上,现代社会的身份属性并不取决于家庭出身,而主要取决于个人在社会生产中的地位。①不过当提到所谓“出身”时,并不一定都意指“家庭出身”,而常常只代表所身处的某种物质生产环境。比如对一个出身工人家庭的资本家,在评价其作为资本家的活动时,也会说他出身资本家,这时“出身”便仅指其物质身份。
在把知识分子的主体归入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中,另一条经常被采取的分类标准是收入水平。时人对阶级的分类常常以经济收入的水平作为标准②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即为显证,载《革命》第4期,1925年12月1日。又比如弱水(潘梓年)曾说:“中国虽说只有大贫小贫,没有悬殊的阶级,但小贫虽没有小到够得上人家资本家的资格,大贫到大到够得上人家无产阶级的资格而有余!”弱水:《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战线周刊》第1卷第1期,1928年4月1日。,比如无产阶级通常被理解成赤贫无产的阶级,而非以马克思主义所要求的以生产资料的分配和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作为区分标准③马克思主义修养较高的朱镜我便特别强调过阶级的分类取决于生产过程本身,他明确说道:“阶级的意义不是贫富的等差,不是收入的分配,也不是其它种种的俗见凡说所想象的东西;它是根据于生产手段的分配及编入于生产过程中的人员的分配。”朱镜我:《科学的社会观(续)》,《文化批判》第2期,1928年2月15日,第53页。,因此收入中不溜的知识分子被划入小资产阶级便是题中应有之义。这种混淆基本上源于对 “资产”(资本)的理解失误,多半把能产生剩余价值的资本理解成了财产④比如舒新城主编:《中华百科辞典》在把知识分子纳入小资产阶级的时候,便明显把资本理解成了财产。(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增订第4版,“续编”16页)。而王伟模编著:《社会运动辞典》在解释“小资产阶级”的时候则揭示道:“(小资产阶级)通俗是指小有钱的意义”。(上海:明日书店,1930,25页)。,把资产阶级翻译成有产阶级本身也容易导致这一问题;甚至“资产阶级”本身也可能导致这一问题,因为“资本”的概念确定,而“资产”仍很含混。
不过正如前面提到的,不占有一定生产资料的新中间阶级的出现,已经铺好了知识分子进入小资产阶级的道路。而后世往往率意将知识分子纳入小资产阶级阶层,但并不能恰当地说明理由。
在1936年出版的《新时代百科全书》中,把社会阶级分成了8个,里面虽没有“小资产阶级”或者“知识阶级”,但采用了新旧中间阶级的分类法。辞书虽未直接提到“旧中间阶级”的说法,但其中的“过渡阶级(手工业者及农民)”与之可大体相当;而且划分了“新中间阶级”,指明为“技术的头脑劳动者等”,所指显然就是“不生产阶级中的知识阶级”。[9]19-21于是便把《社会问题辞典》中的分类逻辑进一步明确化了。
施伏量(施存统)在1935年编辑的《社会科学小辞典》中则明确地把知识分子等同于新中间阶级, 把中间阶级等同于小资产阶级。[10]19,77在1937年出版的《现代知识大辞典》中,也比较明确地把中间阶级分成新旧两种,小资产阶级与中间阶级也基本等义,知识分子也属于不占有生产资料(“生产手段”)的新中间阶级。[11]65,89逻辑上都比较圆融。①持有类似观点的还有邢墨卿编:《新名词辞典》(上海:新生命书局,1934)另外,有些专门论述小资产阶级问题的论文,也持有和上述辞典完全相同的观点。比如狄而太:《小资产阶级论》,《新思潮》第1期,1929年11月15日。
1934年出版的《新知识辞典》也已经在运用广义的“中间阶级”思路处理知识分子的阶级性质问题,并把知识分子纳入新中间阶级:
“中间阶级”即社会的“中间层”。大别之有两种意义可以解释:第一,自己具备生产手段的直接劳动者,主要的还是封建时代的存在物,也即是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中小商工业者;第二,所谓新中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具备必要的技术和文化的知识,自己不是生产手段的所有者,同时,因为他们具备技能和文化的修养,又不能作为无产阶级,凡一切薪俸生活者、自由职业者、知识分子等,都可以称为“中间阶级”。[8]31-32
其中,知识分子被全部归属于中间阶级,而且这部辞典对中间阶级的解释包含新旧二义,虽未谈到其就是小资产阶级,且对小资产阶级单独做了诠释,但如果单从涵盖的社会阶层来讲,也很难看出中间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有何区分。不过其间仍有关键差别,那就是中间阶级基本是个社会学意义上的概念,而小资产阶级则倾向于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学概念。辞典特别说明了小资产阶级因为和资产阶级有“密切接触”,所以常成为“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但同时也可能投身到“无产者方面去”。[8]18-19这里其实开启了把知识分子纳入各个阶级当中去的一条路径,那就是依据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状态,从而决定他是属于资产阶级的,还是属于无产阶级的。于是,中间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这两个本来是同一的概念,由于小资产阶级常常依据思想意识来确定边界,便使得它们难免出现分裂。分裂最突出地便体现在了意识形态的占有和制造者——知识分子那里。
知识分子的归类于是便出现了一个难题。一方面,它将会被归入中间阶级,而另一方面,它难以被完全归入小资产阶级,而将被分散入其他各阶级。不过,如果知识分子一边被归入中间阶级,一边被归入各个阶级,而中间阶级又与其它阶级并列,这岂不构成了逻辑的矛盾?自然,如果能够坚持把小资产阶级与中间阶级等同使用,同时坚持知识分子分类标准的统一性,便可以很容易地处理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问题。但很多辞典并未像《社会科学小辞典》与《现代知识大辞典》那样逻辑一贯,而是靠在小资产阶级中再增设一个“自由职业者”的分类,试图吸纳知识分子以解决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之间的含混关系,但因为对知识分子的分类仍然采用自我抵触的标准——同时采用“出身”、思想代表、生产方式的分类,所以都未能解决问题。什么是“自由职业者”呢?《社会科学大词典》对“自由职业”如此解释:“没有一定的雇佣关系,亦非工银、俸给生活,仅以个人的自由意,从事劳动,而以其报酬为生活的职业,名自由职业。 例如著述家,律师,医生等。 ”[1]203《新术语辞典》对“自由职业者”的解释是:“指医生,律师,技术家,美术家,音乐家,教员,记者,作家等。他们虽是靠自己的劳力以谋生活,然不是纯然受佣,而常得独立。”[2]413对自由职业者的理解基本都在这些范围之内。然而它能够被合乎逻辑地纳入小资产阶级的范畴而存在吗?如果用旧的小资产阶级的定义的话自然不能,因为它要求占有一定资本,自由职业者却未必都能占有一定资产;甚至一般的自耕农、小工商业者也未必都会发生雇佣关系,而多半都是小家庭生产,按理也可以算作“自由职业者”。所以如果把自由职业者与小农、小工商业者并列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第四梯队的话,一定是采取了视小资产阶级与中间阶级同义的用法。因为知识分子基本上都会被认为包含在中间阶级之中,所以此时,知识阶级也就不可能再从属于其它的社会阶级。如果同时又认为存在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一定是同时采用了两种或以上的分类标准。
虽然时人很难讲出中间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的区别,但在意识中通常并未把二者看做同义的关系,所以才经常会把分配给了中间阶级的知识分子马上砍掉一块分给其它阶级。中间阶级是个表面上没有意识形态色彩的词语,而小资产阶级暗含着一系列价值判断,并且可以完美地从属于阶级革命的理论系谱当中,所以二者出现语义上的分歧也是难免。而且中间阶级这一术语明显对阶级理论的宣扬不够便利,不能流行起来也是势所必然。人们更需要使用小资产阶级,因为它方便标示各阶级进步与反动的程度;而在具体使用中,又难免突破限制,将它等同于宽泛的中间阶级。新中间阶级则更像一个纯粹按照外在形态归类的概念,把已经归属于它的知识分子再分配给其它阶级因而是个比较隐蔽的错误。
可见,时人虽经常把知识分子归入小资产阶级,但这种认识的生成是否经过了合乎逻辑的推导则很难讲。而时人对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在革命过程中特性的认识也促成了这一归类。几乎所有认同革命理念正当性的人都认为,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有着相似的特征——他们没有固定的阶级斗争立场、左右摇摆不定、既愿意参加革命又容易背叛革命等,因而很容易把知识分子归入小资产阶级。对知识分子归类的困境,折射出了现代社会知识分子的身份合法性困局和无根的漂浮命运。
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对知识分子进行归类,时人多数都会认可知识分子具有依附的性质,即它并非一个独立的经济阶层。据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处理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问题并非易事,基于生产方式和基于家庭出身的分类标准难免抵触;但同时也还有一种相对较圆融的方法,那就是基于思想依附或者代表进行分类。如果说基于家庭出身的分类将导致过分僵化的话,这种分类方式的弊端则是将走向过分主观和不确定,因而它也难以被实证的阶级分类方式吸纳,这大概也是它较少明确出现在辞典中的一个原因。
这种分类方式不再重点强调知识分子在经济和人身上依附和从属于小资产阶级或其它阶级,而强调其代表着小资产阶级或其它阶级的思想意识。它被时人较广泛地使用,而且具有着较强的说服效力(并且和经济依附论一样都植根于马克思主义的物质决定论,知识分子对阶级的依附性和意识对存在的依附性是同构的)。由于意识本身对阶级即是一种依附的关系,那么知识分子的意识依附于哪个阶级,也将被判定为哪个阶级的知识分子,成为其“代表”。把知识分子看作“代表”阶级,是时人比较常见的观点,也植根于马克思本人的论述。马克思对知识阶级——这一特殊的中间阶级的分类也颇感困扰:“马克思经常把知识分子指称为‘意识形态的阶级’,这表明,他有时是在不特别参考某个集团在生产方式中的地位而使用这一表述的。”[12]所谓“意识形态的阶级”,也就是意识形态的代表阶级。马克思曾说,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农民阶级都有其“意识形态代表和发言人,即它们的学者、律师、医生等等”。[13]这似乎也在暗示,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身份可以在各个阶级之间游移。
具体到中国语境中来,革命文学社团后期创造社的成员便把北京讲究“趣味”的文学圈子的成员视作资产阶级的代表,而把前期创造社的成员称作小资产阶级的代表,并依此区划反动和进步。又如他们的机关刊物上曾有两封读者来信,其中一封称“整理国故”是资产阶级“代言者的幔子”,显然视提倡整理国故的知识分子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另一封来信则提到:“目前的一般思想界、文艺界以及文化机关,更是闹得乌烟瘴气。他们只认识拜金主义,别无所谓思想的中心;这也难怪,他们原是布尔乔亚汜的傀儡和工具,支配阶级的代言人。”知识分子都是作为其它阶级的代言者或说代表的身份而存在的。用朱镜我的话来说,存在两类知识分子:“布尔乔亚的代辩者,或自认为学者的小布尔乔亚的理论家”。[14]18知识分子也被视作代言阶级。
另一位左翼作家黄药眠也把文艺家当作资产阶级(第三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小有产者)的代言人:“文艺家仍是第三阶级和小有产者的代言者。他们站在这阶级的地位来批评人生,他把他的小有产者眼中所见的人生拿来表现,他仍是直接间接地鼓励人们为他们的雇客而牺牲这一也就是所谓生之战士!”[15]但黄药眠又认为文艺家拥有的是“小有产者”的眼光,这暗示出他在知识分子的“代言者”和物质身份之间有所区划。而这其实揭示出了知识阶级的独特的双重性——物质身份和思想意识身份时常并不统一的合体。对于知识分子阶级属性的双重性——既属于物质地位所决定的阶级、又属于思想立场所决定的阶级(代表阶级)——傅克兴有过直白的表达,在批驳鲁迅和甘人的文艺观时,他说道:“现在鲁迅及甘人一流人物偏偏要说文学是超阶级的东西,殊不知他自己已经奉陪资产阶级底末座了——也许他是小资产阶级,不过他的立场却在资产阶级上面”。[16]茅盾对此也有过明确的表达:“‘五四’的中心壁垒‘新青年派’是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常常做了正在和封建势力斗争的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言人。”[17]这也可见茅盾对“新青年派”的分类和后期创造社不符,因为后期创造社把他们视作资产阶级。但后期创造社的分类完全依据思想意识的标准,标准虽统一,但回避了知识阶级的物质身份问题,因而缺少现实确定性,与其说是在做阶级分类,不如说是在做价值和立场的评判。
创造社的理论最鲜明地体现出:作为某一阶级“代表”的知识分子,身上具有的物质属性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其思想意识成了判断他的阶级身份的首要标准。后期创造社的阶级意识理论可谓对它的系统表达。创造社的沈起予,虽然不像创造社的核心成员一样对“黄包车夫”的意识污染有强调,但他以自信的姿态表达了他们足以成为无产阶级“代表”的情感:
我们如果有极好底作品,在大众间获得反响,增加了社会变革底推进力时,我们不特在黄埔滩上去问车夫,就无论到何处去问革命的劳动者,他也会承认这种作家是他们底“代表”,像鲁迅那样的趣味作家是他们底敌人。[18]
应该强调的是,除非规定知识分子必须从事工农商业的生产活动、放弃职业身份而把知识活动当作业余的事业,知识分子永远不可能属于与物质生产资料有直接从属关系的阶级,作为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与作为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都不能成立,而只能作为代表资产阶级或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知识分子是有着双重身份的,一方面它是一个特殊的“新中间阶层”(及在此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另一方面又可以作为“代表”意义上的其它各阶级的知识分子。但由于小资产阶级一般被视作并不拥有自己阶级的“意识形态”,所以它难免在思想上附属于其它阶级,所以在“代表”的意义上,倒又很难讲有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对小资产阶级的“代表”和对资产阶级的“代表”也具有着不同的涵义,如果说后者主要指向思想系统和意识形态,前者则主要指向一种“意识”状态,一种通常会被称作小资产阶级劣根性的犹疑不定的意识状态,并和基于物质身份的分类通常可以完美统一。所以一个知识分子,可以在物质身份和意识上做一个小资产阶级,而同时成为资产阶级的思想代表。如朱镜我在批判对民主的提倡时指出的:这“就是布尔乔亚的代辩者的惯技,Petit Bourgeois的劣根性”[14]25。 知识分子阶级身份的复杂性质,大概就在于这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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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etty Bourgeoisie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the Intellectual Class:An Investigation based on Dictionaries Appearing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ZHANG Guang-hai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28)
“The Petty Bourgeoisie” i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modern Chines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history and is closely related to how the intellectual class understands itself.However,the related discussions are mostly vague and contradictory.Based on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relevant discussions from the dictionaries appearing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1919-1949),this paper attempts a specific clarification of the concept and its referent in order to explore the particular relation of the petty bourgeoisie and the intellectual class and identify the complexity and ambiguity of the discourse of the intellectual class.
the petty bourgeoisie;the intellectual class;dictionaries appearing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D 663.3
A
1001-4225(2012)04-0041-06
2011-12-07
张广海(1983-),男,江苏沛县人,文学博士,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
李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