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的生态主义思想

2012-08-15 00:52
关键词:席勒冲动感性

莫 萍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引言

席勒生活于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期,是德国最伟大的戏剧家、抒情诗人和文学理论家。作为文学理论家,《美育书简》、《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是他最具影响力的文论著作。普遍认为《美育书简》是席勒审美批判的著名文论。而《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则是最早区别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文艺创作方式的经典性文论。然而,很少有人关注到席勒的生态美学思想。在18世纪工业革命发展方兴未艾的上升时期,不少欧洲启蒙思想家凭借其敏锐的眼光已经看到了工业文明的弊端。法国伟大思想家卢梭提出了“回归自然”的倡议。德国思想家莱布尼兹大谈自然神学、自然宗教、自然法规和自然理性等问题。席勒也无疑受到了这一思潮的影响。尽管这个时期由于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让人的自我认识急速膨胀,人类中心主义、工具理性至上的哲学观念占主导地位。而启蒙思想家们“崇尚自然”、“回归自然”的生态思想无疑是一股清新的思潮,是对工具理性主义的一种反驳。

在工业革命持续发展三个世纪后,“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批评流派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美国展露头角,进而又在世界许多国家出现。“生态批评是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批评。”[1]然而,生态批评却是启蒙思想家们种下的思想种子,并在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结出了果实。虽然国内对卢梭的生态思想的研究较多,对于席勒的生态思想却研究甚少。本文将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文学与自然的关系,席勒的生态乌托邦三个方面进行阐释,力求给出系统阐述席勒的生态观。

一、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关系

从词源学的角度分析,英语中“自然”(nature)这个词的词义演变揭示了人们对人与自然关系认识的演变。13世纪以前,“自然”(nature)是“事物的本质或特征”的意思;此后的几个世纪里,它又演变成“指导世界和人类的内在力量”;从16、17世纪开始,又转变“作为整体的物质世界”,人与自然是对立的。现代英语中“自然”(nature)已经派生多种意义,然而最初的含义只有一个,并且是既包括人也包括自然的最广义的含义。可见古人并不把自然与人看成是对立的、分离的。在他们的概念中,“自然”既指自然界也可指人,指的是“事物内部的必然的规律,是外部世界与人类内在力量共同遵循的”。

席勒也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统一的,而非对立的。他所理解的自然既包括外在自然(现实)也包括内在自然(人的本性)。在《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席勒从分析人对自然的爱出发,开篇便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他认为人与自然原是和谐一体的,“人作为一种和谐的整体在活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的感性功能和理性功能都还处于和谐之中”。[2]人本身就是自然。然而这样的和谐状态只存在于人类起源之初,存在于在古代社会,即可以追溯到的古希腊罗马时期。现代社会,人类的文明造成了人性内部感性与理性的分裂,人的完整性被打破,而人与自然也不再是和谐的统一体。现代人之所以热爱自然,崇尚自然,是出于人的本性,是对已经分离的自然的追寻。席勒在此将自然比喻为人类渴望回归的人类母亲的怀抱,将古代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历史时期称为人类永不复返的童年写照。

事实上,席勒的自然观是与其对“人性”问题的思考紧密相关的。在《美育书简》中,他提出人性内部有两种相左的冲动,即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理性冲动),并需要人性内部的第三种更高级的冲动,游戏冲动才能对前两种冲动进行协调,并最终达到人性内部的和谐,实现“人的完整性”。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这两冲动分别理解为人的感性与理性。感性冲动涉及身体、感觉和感情,与时间、物质、变化和现实相连。形式冲动是理性的、抽象的,追求永恒、绝对的真理和法则。就人与自然关系方面而言,感性冲动与“自然”相关联,形式冲动则与“人”关联(尤指异化的感性与理性分裂的现代的人)。因此,追求人的完整性,即追求人性内部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表现在人与自然关系上,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而对人的完整性的追求必然带来人与自然和谐统一。

席勒的人性观与自然观是一致的,追求“人的完整性”的观点实际上是对已经开始占据主导地位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一个反驳。工业革命的兴起、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使人类的自我意识膨胀,认为凭借人的理性可以完全认识自然,掌握自然的必然规律,并征服自然。这种人与自然对立,并将人置于世界中心地位,万物为我所用的人类中心主义,实际上是对人性的一种割裂。它强调理性的强大功能,人性内部感性与理性分裂,人只是集体社会大生产下的一个碎片,成为劳动工具的奴隶。现代社会的人们如若要找回人的本性,必须要逃离喧嚣的社会,回到大自然中去。席勒通过对人性的深沉思考,揭示了所谓的人类中心主义,实则源于人性感性与理性的分裂。而席勒倡导的达到人性内部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的和谐共鸣,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张扬。

章启群在他编著的《新编西方美学史》中指出,席勒描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悖论。“一方面,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是本原的、天然的”;“另一方面,人与自然必须要分离,这是文明的必然。”“自然使人自我统一,人为则使人支离破碎。”[3]文明造成现代人的分裂,人与自然的分离。这是社会发展、文明进化的必然。然而,人的“自然”本性让人们自发地热爱自然,追寻自然,崇尚自然,并渴望回归自然。人类由于文明脱离了自然,但文明是为了最终达到人性的解放、人的自由,最终目的还是使人回归自然。

二、诗与自然的天然的关系

发轫于20世纪中后期的生态批评,“是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的批评”。[4]美国生态批评主要发起者和倡导人罗格特费尔蒂对生态批评的这一定义得到了广泛的认同。然而“生态批评并非将生态学、生物化学、数学研究方法或任何其他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用于文学分析。它只是将生态哲学最基本的观念引入文学批评。”[5]尽管西方最早的生态哲学思想的资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期,18世纪的启蒙运动才是生态思想的大发展时期。席勒不仅以其理想的“人性观”阐释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他还较早地深入探讨了诗与自然的关系,认为诗与自然是融为一体的。

席勒强调诗人与自然天然的、血缘的联系。他认为诗人首先是自然的捍卫者。“诗人之为诗人,在于他是自然的捍卫者。”[6]当诗人不能完全充当这一角色,受到文明、非自然形式的破坏性影响,或者曾与之进行过斗争时,他们作为自然的见证人、作为为自然进行报复的人出现。他们要么成为自然,要么寻觅已失去的自然。因为诗的概念是一种赋予人类尽可能完美的表现力的概念。当人本身就是自然时,诗表现的便是自然,而当人因文明而远离自然时,诗所表现的便是一种追寻自然的理想。

文明使人远离自然,而追求人的完整性是一股强大而永不枯竭的“道德的驱动力”,不断推动他回归自然。诗的创作能力正与这种驱动力密切相关。文学作品实际上表现的是人的自然本性,只有表现人的自然天性的文学作品才是美的,有价值的。与此同时,自然又是诗人精神获得营养的唯一火焰,它是汲取诗人全部力量的唯一源泉,也是诗人倾诉的唯一对象。而任何别的发挥作用的方式都与诗的精神格格不入。

其次,席勒还根据人与自然的关系将诗分为两类:素朴的诗(天真的诗)和感伤的诗,对应的诗人则分为素朴诗人和感伤诗人。古时的诗人和现今的天才诗人本身就是自然,这时他模仿自然,诗表现的是自然。这种诗被称为素朴的诗。而现代社会,文明的进化使自然因而遭受遗弃。诗人不能在现实中找到自然,他脱离了自然,只能在观念中追寻自然,因此,他是感伤的。这种诗称为感伤诗。它表现理想,人观念中的自然。对于感伤的诗,席勒作了进一步分类。如果诗人把与自然的距离和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作为他的主题的话,他就是讽刺诗人,讽刺诗分为激昂的讽刺诗和戏谑的讽刺诗。如果诗人把自然与艺术、理想与真实进行对比,使得对理想的描述占上风,使得从其中获得的乐趣成为主导的感觉,那么这类诗歌是哀伤的。描写已经丧失的自然,理想未达到的是哀歌。而把自然和理想描写成真实存在的东西时,就是最广义的田园诗。

可见,席勒认为文学与自然是密切相关的。这个观点是基于他的两个前提。其一,席勒认为诗是人性最完美的表现,或人对完美人性的追求的体现。其次,人的本性即自然,当文明将自然从人性中脱离出来后,自然只能在人类的外部世界才能找到,只有在远离文明、远离尘嚣的大自然中才能找到。因此,诗人与自然、诗与自然都存在天然的联系。这与强调文学与自然的关系的生态批评是一致的。只不过20世纪末的生态批评更具后工业时代的特征,而席勒所强调的文学与自然关系是更为抽象的、深沉的思考。

三、席勒建构的“生态乌托邦”

席勒阐述的人与自然关系,以及相应的文学与自然的关系,本质上都是基于他对人性的思考。然而,席勒对人性的思考是理想状态下的,他绕开了社会现实,从人类之初的人性开始探索,探讨了人性的完满状态,理论上批判了现代工业文明社会人性的分裂,并指出人要通过审美复归人的完整性,达到人的最终的自由。席勒“人性——非人性——人性复归”[7]的社会发展图式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是空想性质的。而由此基础上构建的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世界也必然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

席勒的生态思想是对工业文明的反驳,然而工业文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文明使人性分裂,让现代人失掉了自然。因此,现代人偶然瞥见一切自然的东西都对它充满了喜爱。然而这种喜爱的情感是忧伤的,是对已经失去的、不可获得的美好的怀念和追寻。他看到了一个正在迅速发展的工业社会,“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享受与劳动脱节,手段与目的脱节,努力与报酬脱节。……耳朵里所听到的永远是由他推动的机器轮盘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人就无法发展他生存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8]然而,发展工业文明是人类文明必然经历的一个发展过程,人类原与自然一体的关系必将终结,因为人类的历史总是要进步的。自然人唯有受文明陶冶,从而转变为文明人,才能取得进步。因此,席勒对文明的批判,对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想象在现世社会是空想性的,它只存在于理想的王国中。

席勒倡导回归自然,然而对自然的追求只是一种理想。现代人只能在大自然中才能寻找到自然,与古时存在于人性中的自然不一样,现代人失掉的自然只能作为一种观念、一种理想而存在。但是,席勒认为文明最终会带领我们重回自然。在《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他写道“我们曾经是自然的一部分,跟它们(大自然)现在一样,而我们的文化将会带领我们沿着理想和自由的道路回归自然。”[9]席勒揭示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和谐统一——对立——和谐的复归的发展模式。这是十分具有预见性的。三个世纪后的今天,环境日益恶化、生态灾难迫在眉睫,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化,对人类中心主义、工具理性主义进行了批判,提出生态整体观,生态人本主义等。然而,生态主义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条路该如何走下去,席勒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方案。

在18世纪工业文明还处于急速发展的上升期,席勒就看到了工业文明对人性、社会,以及自然的消极影响,发出人要回归自然的倡导,虽然具有空想性质,却在思想上为后来人指明了方向。席勒将回归自然视为理想,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预示着达到生态平衡,万物和谐生存的梦想是难以实现的,但却是人类必为之努力的方向,因为这是人性的内在要求。席勒所建构的“生态乌托邦”也是从当时特定的社会现实出发,它是对克服现实困境的理想化想象和大胆探索,本质上是对现实和人类理性和道德精神的超越。

四、结语

后工业时代环境问题已经成为全球性问题。唐纳德·沃斯特明确指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10]生态诗学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应运而生。文学生态批评试图从环境与文学的互动关系中探讨二者,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唤醒人们的环境意识,解构不利于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意识形态。然而这些生态批评的主要思想早在18世纪席勒的生态观中就显现其雏形。尽管席勒没有对其系统地论述,但在他的论文集中,阐述了他的自然观,和文学与自然的天然的联系。其中对文明的批判、倡导回归自然的思想虽具有空想性,确是对人性、自然、与文明的大胆探索。黑格尔说:“席勒所专心探讨的是人类心灵的深处”。[11]他所建构的生态乌托邦虽然是一种理想,确要比异化的现实更加真实,更加接近于本真存在的世界,它呈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应然状态。

[1][4]Cheryll Glotfelty,Harold Fromm.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The University of Geogia Press,1996.18.

[2]孟庆枢,杨守森.西方文论选[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36.

[3]章启群.新编西方美学史[M].商务印书馆,2004-02,(1):224.

[5]Karl Kroeber.Ecological Literary Criticism:Romantic Imagining and the Biology of Mind[M].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25.

[6][8][9]席勒.席勒文集.6理论卷[M].张玉书,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96,183,79.

[7]王向峰.席勒的“美育乌托邦”[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31):79.

[10]Donald Worster.The Wealth of Nature: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Ecological Imagination[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27.

[11]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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