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莉
(泉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362000)
作为西方翻译理论的3大问题之一,译学研究领域对于可译与不可译的争论从未停止过。“人类思想具有同一性,认识和思维方式具有普遍性;而且,任何一种语言的意义都打上了人类认识客观现实的印记。”[1](P140-141)也就是说,虽然人们身处于世界的不同区域,语言形式千差万别,但由于生存环境、生理结构、客观认识等宏观层面上具有普同性,一种语言所承载的信息完全可以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出来。人类几千年的翻译史以及借助翻译传播、建立和发展的璀璨文明正是翻译可译性存在的有力依据。
然而,古往今来,不少学者、译学家也曾对翻译可译性表现出这样或那样的疑惑。在中国,唐朝高僧玄奘在翻译梵文佛经时曾提出“5不翻”原则,其根据正是看到梵文与汉文之间差异对翻译的局限。钱钟书先生也曾说过: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2](P267)。由于各民族在语言结构、表达方法、思维方式、文化内涵上各具特色,形式迥异,这些客观差异也就造成了语际间翻译的可译性限度,甚至是不可译。
显然,以往研究多通过原文与译文的比较,以忠实的标尺来评判可译性存在的客观基础。这种表面上坚持了客观主义的做法,却可能忽视了翻译活动中其他因素尤其是译者的参与,因此,难以调和可译与不可译之间的矛盾,也容易陷入原文中心论或译文中心论的思想桎梏之中。实际上,翻译是一种不同语言间的语码转换或文化传播行为,是不同背景下国家或民族实现顺利沟通与良好交流的保障,是人类对外交往的桥梁。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实践者和执行者,扮演着尤为重要的角色。面对译文与原文间无法回避的客观差异,译文质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具有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的译者。基于此,本文尝试将翻译适应选择论的基本理念运用于微观文本的可译性问题研究,从译者的角度重新审视不可译向可译转化的可能性。
译学研究一直以来都具有综合性和交叉性的特质。翻译最先被定义为一项双语转换活动。特别是到20世纪中叶,西方学者吸收现代语言学的成果,以语言学的视角来探究翻译理论和实践问题;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不同文化的碰撞与交流,人们逐步意识到文化因素在翻译过程中的作用。于是,人们融合文化学的研究成果,将政治、经济、社会意识形态等相关因素纳入翻译研究范畴,致使译学研究开始出现文化转向。近年来,随着人类社会生态文明的进步和生态意识的深化,人们顺应全球生态思潮的发展,借助自然科学理念,译学研究开拓了全新的方向,即自然生态学转向。由此,翻译适应选择论应运而生。
翻译适应选择论是生态翻译学研究的基础。它借用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汰弱留强”“适者生存”自然法则来分析和描述译文产生的翻译过程,其中“译者为中心”是其核心理念之一。翻译是译者适应与译者选择的交替进行的循环过程[3]。“适应是译者对翻译生态环境的适应;选择是译者以翻译生态环境的身份实施对译文的选择。”这里的“翻译生态环境”是指原文、原语和译语所呈现的世界,即语言、交际、文化、社会,以及作者、读者、委托者等互联互动的整体,是制约译者最佳适应和优化选择的多种因素的集合[4]。
翻译适应选择论将自然科学的成果运用于人文社科研究,以全新的视角来指导翻译实践,拓展了解读可译性问题的思路。首先,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中心地位和主导作用得以突显。他们既是原文的消费者,又是译文的生产者,是作者与读者之间沟通的桥梁。确立译者的中心地位,有利于找到原文与译文两极的平衡点,避免了二元对立的极端化倾向。其次,译文是译者适应与选择的产物,没有译者的适应与选择就没有译文。译文的差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译者——翻译行为的实施者和翻译过程的主导者。因此,从译者角度研究可译性是合理且有意义的。再次,自然界生命体的成长必须遵循“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原则,译者译文的生存状态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必须接受环境的选择或支配。这为不可译向可译的转化提供了一定的解释力。
可译性限度是指可译性受到的局限或限制。中西学者们曾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对其进行分析,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英国翻译理论家卡特福德对“不可译”的分类,即语言不可译和文化不可译。他认为:语言本身的差异是暂时的不可译性,是相对的;而文化差异造成的不可译,称之为绝对的不可译[5](P136-143)。中国学者田庆芳进一步比较了语言不可译性与文化不可译性,指出前者比后者会引发出更复杂的状况,而后者比前者更具操作性和可转换性[6]。原语与译语的差距,无论在语言层面还是文化层面,是造成可译性的客观障碍,每一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都必须面对这些问题,不同译者处理困难的能力各异。翻译适应选择论认为翻译是译者适应生态环境的选择活动,可以说,译者通过对翻译生态环境因素在语言维、文化维、交际维等多维度适应和适应性选择,影响译文的品质并最大限度地实现不可译向可译的转化。
语言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是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语言形式的适应性选择转换”[3]。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各民族有各自的语言,每种语言都有自已的语音特征或文字形式。在一定程度上,翻译过程中的可译性限度是由于不同语言间的差异所引起的,它包括语言文字结构障碍、惯用法障碍、表达法障碍、语义表达障碍等[7](P117-138)。诸如“扯胡子过河——谦虚(牵须)过度(渡)”“狐狸吵架——一派胡(狐)言”等汉语歇后语,由于运用了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风趣俏皮又富有感染力。然而,对于译者而言,语义层面的对应并不困难,语音层面的特色却可能在语际转换中消失,这对译者能力才是最大的考验。现实中,译者不断地努力以求逾越语言差异鸿沟。译者的双语转换水平直接制约着原文在内容、形式乃至声音上的可译度。
诗词以凝练的语言、严格的韵律、充沛的情感以及丰富的意象为特征,从古自今都是人们极为欣赏和推崇的文学创作方式。因此,翻译诗词的复杂程度也可想而知。例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句词来自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声声慢》。它以开端一连串的叠字为特色,短短3句,一种愁苦而凄厉的氛围立刻笼罩全篇,令人屏息凝神,欲罢不能。
译文1.Seeking,seeking,
Chilly and quiet,
Desolate,painful and miserable.[8](P158)
译文2.So dim,so dark,So dense,so dull,So
damp,so dank,So dead![9](P53)
音律是语言系统中不可忽视的部分,也是翻译的难点之一。汉语诗词以声的强弱和调的高低来体现语言的平仄格律,这正是英语语言所缺乏的,即便以英文诗歌的音步、重音等方式来替代,所传递的音律效果常常会大打折扣。译文1遣词用字准确精练,在意义上基本与原文一致,美中不足是音韵方面欠缺考虑,淡化了原语所蕴含的冷清寂寥的意境。译文2巧妙地用英文双声和头韵方式代替原词牌的仄韵体,摈弃“寻觅”字面之意的约束,弃“形似”而求“神似”,以7个形容词对应原词中的7组叠词,层层递进,最后一字“dead”更是将绝望无助的情绪推向最高处,将词人晚年百无聊赖、孤独寂寞的心境展现得淋漓尽致,可谓上乘之作。可见,译者对恪守音律与表达诗意的转换能力直接影响着诗歌的可译程度。然而,二者兼顾并非易事。
文化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是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关注双语文化内涵的传递与阐释。”[3]语言与文化密不可分,它受文化的影响,是文化的反映,离开了文化,语言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反之,语言是文化的传播媒介,文化根植于语言,离开了语言,文化也难以传递出去。因此,关注语言对翻译可译性的影响,必然不可忽略文化所起的作用。
文化具有复杂性和多样性,不同的地理位置和历史背景,一个国家或民族在风土人情、生活习惯、社会规范、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各方面都存在差异。随着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全球性和区域性文化交流也日益频繁,国家间或是人民间交往的深度和广度进一步增强,然而文化差异所造成的障碍依旧不可避免。文化意象的传递就是难题之一。作为一种凝聚了历史文化和民族智慧的文化符号,它的表现形式也多种多样。面对翻译过程中出现的文化空缺与错位,纵使译者绞尽脑汁,却常常感到力不从心。
每个民族,由于文化传统及背景各异,对于客观事物的认知度也各不尽相同,因而形成了其独特的文化意象。英语习语cast pearls before swine,字面意思是“把珍珠撒在猪的前面”,它出自《新约·马太福音》:Give not that which is holy unto the dogs,neither cast ye your pearls before swine,lest they trample them under their feet,and turn again and rend you.其意为“别把神圣的器物送给狗,也莫将珍珠置于猪前。它们践踏了宝物还会伤害于你”[10]。将其译为“对牛弹琴”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基本可将语义表达清楚。然而,面对文化意象上的错位,以套译实现意象移植却是译者不得已的选择,意义的传达与文化的传递似乎很难两全。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例1.中文 英文
败家子 black sheep of the family
母老虎 dragon lady
露出马脚 Let the cat out of the bag.
迥异的文化习俗赋予中英双语特定的文化内涵,也就形成了谚语中文化意象的空缺。比如:东施效颦(Tung Shih imitates His Shih),译者倘若以直译加注等辅助手段来诠释原语文化,消除了文化隔阂的同时却牺牲了语言形式,翻译效果也不甚理想。
交际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是指“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关注双语交际意图的适应性转换。这种交际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要求译者除语言信息的转换和文化内涵的转递之外,把选择转换的侧重点放在交际的层面上,关注原文中的交际意图是否在译文中得以体现”[3]。
例2.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译文:Above is paradise,below is Suzhou and Hangzhou①
这是一句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俗语,意在突出苏杭的美丽与富庶,是对两座千年古城的赞美。旅游外宣文本属于实用翻译的范畴,尤其强调以译语读者的反应来判定原语交际意图的传递效果。表面上,译文以直译的方式实现了字面意义和句式结构的转换;事实上,原语中的“上”与“下”又岂止是纯粹方位上的对应?译者若将“上”“下”二者具象化,改译为:“In heaven there is Paradise;on Earth there are Suzhou and Hangzhou.”[11]译语读者或许才能从中了解以苏杭为代表的独一无二的江南美景和繁荣的经济文化,并将古人以天堂比拟苏杭时的感慨之情传达出去。
从以上实例分析可以看出,每种不可译都包含了可译的成分,翻译结果虽然留有些许遗憾,但“不可译”可以先成为“可接受”,进而无限趋近于“可译”。正如卡特福德所说,“可译性表现为一个渐变体而不是界限分明的二分体。源语的文本或单位或多或少是可译的,而不是绝对的可译或者是绝对的不可译的。”[5](P93)某个时期、某个阶段、某方面的不可译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向可译转化。从翻译适应选择论的角度看,译者如同自然界的生物一般,逃脱不了翻译生态环境“劣汰留强”规律的制约,译者的能力正是在一次次的适应与选择中得到提升。由于译文的质量与译者息息相关,译文可译性也必将随之而完善。
译者的多维度适应与适应选择能力是其综合素质的外在表现形式。处于翻译活动中心位置的译者,其素质差异成为了影响可译性的重要因素。译者的素质包括译者的双语技能、跨文化能力、交际意识、思维、心理、审美、生活经验、判断能力等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翻译实践经验日渐丰富,对外界的认识不断深化,不论是译者个体还是群体,素质也处在动态发展之中。钱歌川先生曾经认为对联“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是决不可译的,众多学者及译者也曾做过种种尝试,但翻译效果都不甚理想。直至20世纪初,著名译学家许渊冲先生的翻译才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并奉为经典,即A Buddhist cannot bud into a Buddha;A maiden maybe made a house maid.[12]许先生在准确传达意义的同时,更精妙地还原了原作的拆字技巧,可谓形神兼备。可见,译者或译文始终处于一个相对变化的状况,适应了翻译生态环境的好的译者或好的译文才能最终存活下来。当然,许先生译文主要是译意而非译字,毕竟汉英语言分属不同语系,汉字的结构特点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另一种语言呈现出来。绝对可译性固然不存在,但译者仍可努力提高自身素质,接受翻译生态环境的考验并适应该环境,以实现译文最大限度的可译性。
综上所述,翻译适应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待不可译向可译的转化过程。译者在复杂的翻译生态环境中进行“适应”与“选择”,必须实现在语言、文化和交际3个乃至多个维度上的适应转换,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作出对翻译生态环境的最佳适应和最优选择,尽力弥合原语与译语各方面的差异以降低不可译限度。然而,就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一样,翻译无论从理论的角度,还是实践的角度,都不存在100%的可译性。尽管如此,译者仍可以在翻译生态环境的“优胜劣汰”中重构与完善自我素质,不断地适应与选择,协调原语与译语的差异,寻找二者之间完美的平衡点,尽可能实现不可译向可译最大限度的转化。译者价值也在一次次追求理想的过程中得以彰显。
注 释:
① 该译文选自杭州旅游网(www.gotohz.com)英文网页中有关杭州城市简介。
[1]方梦之.译学词典[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2]钱钟书.林纾的翻译[A].翻译研究论文集(1949-1983)[C].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4.
[3]胡庚生.从术语看译论——翻译适应选择论概观[J].上海翻译,2008,(2):1-5.
[4]胡庚生.生态翻译学的研究焦点与理论视角[J].中国翻译,2011,(2):5-9.
[5]Catford JC.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
[6]田庆芳.语言的不可译性与文化的不可译性比较[J].上海翻译,2007,(2):47-51.
[7]刘宓庆.新编当代翻译理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
[8]宋词‘汉英对照’[M].聂鑫森,译;杨宪益,戴乃迭,英译.北京:外文出版社,2001.
[9]林语堂.诗词翻译的艺术[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7.
[10]英语典故:Cast pearls before swine[EB/OL].http://news.koolearn.com/t_0_16921_0_468630.html,2011-08-02/2012-08-03.
[11]郭培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英译摭议[J].科技信息,2010,(33):634.
[12]许渊冲.译诗六论[J].中国翻译,1999,(5):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