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玲,刘 蜜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68)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从学于被后世奉为豪放词风的开创者——苏轼,但秦观却被誉为 “婉约之宗”,这个现象非常值得玩味。然而一种词体风格的形成,是多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不仅受“师从何人”的影响,更与个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经历密切相关。秦观婉约词风的形成亦不例外。
纵观秦观的一生,极其坎坷与不幸。他出生贫寒,少年丧父,社会地位低下。但秦观一直奋发努力,与命运抗争,少年便崭露才华。据《宋史·秦观传》记载,“(观)少豪俊,慷慨溢于文辞… 强志盛气… 读兵家书,与己意合。”[1]另外,在好友陈师道的《秦少游字序》中,秦观亦自比杜牧,曰 “天下无难事…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岂不伟哉!”[2]秦观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他还喜读兵书,有文韬武略智谋,胸怀凌云之志,却在科场接连失利,37岁才中举进入仕途。然抱负还未施展,就无辜卷入宋朝宫廷纷争不休的新旧党派斗争中,因而屡遭贬谪、四处漂泊。“他先为杭州通判,中途又被贬往处州,再贬居郴州一年、横州一年,最后被贬到了雷州。直到徽宗即位,大赦贬臣,秦观才被放还,却不幸在放还至滕州时含笑而卒。”[3]处境如此坎坷凄凉,而这深愁又无处排遣,一生的抱负就这样付之东流,秦观便只好将之付诸笔端,用真心、真情合着血泪在酒边花下,抒写自己孤苦、幽怨、愤懑而又无法扭转的命运,词的格调自然也就哀婉凄丽。无怪乎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4]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少游词境最为凄婉。”[4]
其次,宋朝整个社会的阴柔型文化心理的影响,形成了秦观敏感细腻、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这是秦观婉约词风形成的主要内在原因。比如,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就会让他发出“人世良可悲”(《与参寥大师简》)的悲叹,常态下的送别友人也会令他感到“世间如此令人哀”(《送乔希圣》)。首次科举失利后意志消沉,作《掩关名》:“元丰初,观举进士不中,退居高邮,以诗书自娱。”[4]和早年的慷慨豪情之风判若两人。这些生活中的挫折,使得秦观久久不能释怀。另外,秦观本身有着女性般缜密细腻的心思,纤柔委婉、多情善感。天空中偶尔掠过的孤鸿,乡野枯萎飘零的落叶,敲打屋檐的雨声,飞红万点的花絮,都会令他感慨万千,幽情难抑。因而他词作中才会有那么多灵动自然丰富的意象,如易遭摧伤的花朵,迟暮无奈的斜阳,一去不返的流水,漂移无踪的浮云,清幽缥缈的烟雾,等等。
秦观坎坷的人生经历和他敏感的性格特征,使得他的词作中富含一种幽微深婉的情意和真切凄丽的生命抗争意识,他的抗争,不是怒目金刚式的,而是幽情哀吟式的,引起了人们深深的感动和内心的共鸣。张耒曾作诗曰:“秦子我所爱,词若秋风清,萧萧吹毛发,肃肃爽我情。”[5]秦代词论家冯煦亦曰:“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6]“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4]今人叶嘉莹先生作诗云:“何意一经迁谪后,深愁只解怨飞红。”[7]
读秦观的词,我们会发现:景语和情语交融,物象和生命意识交织。“花”这一意象尤为显著。“花”几乎贯穿了秦词的始终,并与词人当时的境遇和心境紧密相连。从“盛开之花”到凋残、零落之花,再到梦境、幻境之花,表现秦观对个体生命的怜惜、对生命困境的感伤与对自我生命理想落空的无奈、绝望以及绝望后希望复归和自我圆足的虚幻实现。词人在对“花”的关照中,体现了其强烈的生命意识与抗争意识。
年少时,每个人都自信洒脱,对未来满怀憧憬与构想,秦观亦然。他豪气洒脱、壮志满酬,对人生充满希望。此间秦观的生活以耕读、漫游和求举为主,怡然自适,因而这个时期词作中的“花”往往姹紫嫣红,春光无限,显得朝气蓬勃,充满生机。如:
菖蒲叶叶知多少,唯有个,蜂儿妙。雨晴红粉齐开了,露一点,娇黄小。(《迎春乐》)[8]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杏花白,菜花黄。(《行香子》)[8]53
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望海潮·其一》)[8]152
这些词句展示出喧闹的生命张力。碧绿的蒲叶一望无际,雨过天晴,蜂舞花开。从初春的“露一点,娇黄小”到仲春的“桃花红,杏花白,菜花黄”,体现词人对春光乍泄的惊喜和对春光烂漫的欢呼,也由衷地表达了对生命的礼赞。在这一路花香的春光里,词人更是“莺啼人起”,沐浴东风,心怀高远,燃烧梦想,对前途充满了信心。他的生命就如这姹紫嫣红开遍,饱满如繁花盛开的春天,昂扬、灿烂。
盛开的繁花固然美丽,但终究免不了遭受摧伤、凋零陨落的命运,一如强志盛气的秦观,几经应试而不第,又爱情失意,终入仕途却得不到重用。在这样的生命情景下,凋谢枯萎,随风飘散的花朵就成了秦观笔下的常客。诸如: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八六子》)[8]1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其一》)[8]18
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荒草衬残花。(《浣溪沙·其五》)[8]78
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如梦令》其五)[8]82
春风吹雨绕残枝,落花无可飞。(《阮郎归》)[8]86
杏花零落燕春泥,睡损红妆。(《画堂春》)[8]131
这些词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秦观借那些在当时社会受到歧视和被遗弃的女子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之情。那雨后乱扑、无法自主的飞絮,那残破不堪、枯萎凋零的花朵,那随风飘散、零落成泥的花瓣,无不流露着词人对美好春光的留恋和感伤,同时传达出秦观对青春流逝和生命摧伤的怜惜与忧伤。这种感伤起初细如雨,淡如烟,轻似梦,后来就变得婉约幽深了。如:《画堂春》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8]134
此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秦观“应礼部试不第”之时。第二次失意东归,秦观失望至极,心存怨愤。在凄寂画面里,“弄晴小雨”却下个不停,“铺径”上的“落红”无人扫,“憔悴”的“杏花”孤苦开着,声声啼归的杜鹃无家可归。这是词人的幽怨写照。词人心中的春天一去不返,独自登楼远望,他“捻花”沉思,最后却“放花”无语,唯恨在心。“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一景一物,一举一动都表露出词人怀才不遇和知己难逢、无处安身的痛苦,映显出一种难言的生命孤独感。此时的秦观再也不是那位不知世事艰难,“豪俊气如虹”的少年了,他开始体会到内心的期盼被黑暗现实残酷搅乱的痛苦和无奈。而他又没有柳永那份洒脱,没有黄庭坚那份超然,更没有苏轼那份旷达,纤柔脆弱的他只能“以其敏锐之心灵毫无假借地去加以承受”[9]。于是,自我生命的本愿与现实生活的违愿,个体内心的欲求与外界现实的摧残在秦观的内心构成无法调和的矛盾之网。他尝试“凭栏手捻花枝”以自我排遣,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于是,他选择“放花无语对斜晖”,将一切难言的愁苦幽咽于心底。
如果说,为了入仕而多次应试不第,37岁终入仕又得不到重用,秦观词作中流露出来的只是幽幽的忧伤,那么,远贬不休、孤涉天涯,真可谓令他愁肠百结,词风也变得凝重哀怨了。正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所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4]
绍圣元年三月,秦观坐党籍,从京师出为杭州通判,秦观自是感慨万端。一首《江城子》便可见一斑:“…动离忧,泪难收。…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8]67此时的秦观,已不是一般的惆怅、苦闷与哀怨了。离开京师、好友相继被贬谪,多情敏感的秦观忍不住“泪难收”,感叹韶华不再“恨悠悠”,悲鸣仕途失意“愁不尽”,消愁登楼更是 满目“飞絮落花”愁更愁,且这愁化作满江的泪水绵延不断,伴着落花四处漂流,那是怎样的一个愁怨啊!
再贬处州时,秦观多流连于佛寺,试图从佛老精神中寻求解脱。但秦观骨子里受儒家“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思想熏陶太深,“入仕做官”是他整个人生的目标,因而内心存在“欲超脱而不得”的痛苦挣扎。其《千秋岁》一词,愁苦悲凄的心境展露无余:“……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8]2在秦观的心里,春天再也没有“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的生命激情,而只有春华易逝、花残莺悲梦断、忧愁似海的生命悲叹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奸佞小人以抄写佛书为罪名攻讦秦观,结果秦观又“削序徙郴州”,官场的黑暗,政治的打击,秦观心中的怨愤无以复加。一首《踏沙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8]66更是以委婉曲折的笔法,在不动声色中就把谪居的满腹凄苦与一腔深深的幽怨,以及无处可寻的理想和内心世界破灭感抒写得淋漓尽致,震撼人心,成为蜚声词坛的千古绝唱。
打击、迁谪,秦观屡屡失望之余,他开始以思想深处积淀的佛老精神,试图追求一种超越尘世的洒脱,写下了“人生岂有常,所遇而自适”的句子,以宽慰自己落魄的灵魂,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词作上也开始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写“梦境、幻境之花”,寄托自己未实现的理想与追求。心灵也有了短暂的宁静。诸如作于绍圣二年的两首词:
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点绛唇.其一》)[8]69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好事近》)[8]135
这两首词都是秦观贬居处州时所作。脆弱敏感的他面对尔虞我诈的黑暗现实,呼号无门,却又难弃自我圆足的理想人格追求,他几乎把整个生命的价值都建立在这一追求上,“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就是这种复杂、矛盾的心理难以解脱的倾诉。因而他倍感压抑和悲痛,厌倦官场,排斥黑暗世界,向往一个春雨花开,花染山色,小溪独喧,黄鹂百啭的净土,用醉眼荡着轻舟驰向梦中的理想彼岸,以麻痹求得精神上的抒解,从而满足幻想中自己施展抱负且轻松欢愉的生命本愿。
虽说幻游幻境可以使秦观在精神上得到片刻的放松,却终究不能解脱其肉体、思想、心灵在尘世的痛苦,因而人间乐土的追寻只能归于毁灭。现实世界中,自1094年哲宗亲政,旧党失势,秦观便开始了他人生中悲苦的贬谪生涯。贬官削秩对于秦观来说,尽管悲痛,但由于太渴望重新入仕,心里还隐隐藏着一点希望的火花。而至元符元年(1098),秦观又编管雷州,并“被除名,永不收叙”,这样的政治打击真可谓具有“毁灭性”,彻底将秦观的内心世界变为一片死寂了。因为他整个的人生目标已经坍塌了,内心一直坚守的信念彻底被击倒了。
绝望之时,秦观写过不少感伤身世的作品。如《虞美人·其二》:“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8]147
词一开始就凸显在世人眼帘一树绚如云霞的碧桃,高贵富丽,它承春的精华,露珠的甘甜,远离凡尘,风姿绰约,宛如天仙。然而,生不逢时,长在“乱山深处”,轻寒细雨中这一枝盛开如画的桃花虽显得格外妖冶多情,娇媚无比,可惜没人欣赏,无人问津,徒自留下无限伤情。写的哀伤而又无奈。虽无计留春住,但又愿为所爱,拼却一醉,在所不惜,可“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此词写得一扬一抑,一正一反,情感千回百折,深沉蕴藉。借物寓情,运用《楚辞》创造的“香草美人”的传统,以花为美人既而喻词人。词人才情横溢,胸怀大志,却怀才不遇,不为世所用,与“乱山深处独孤盛开而无人赏识的美人碧桃”是多么的相似;虽历经磨难,但忠君之心不改,可这种痴情又有谁知?又向谁诉?满腹的幽愤之情只好倾泻在“不是凡花数”,却是“凡花命”的美人碧桃上。
特别是当秦观面对君山湘水,那种积淀深厚的贬谪地域文化更触动他的内心,加深了他的悲痛之感。如《阮郎归》中所言:“潇湘门外水平铺……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8]112他太过悲恸,彻底绝望了,醉里偷生便是秦观对黑暗现实的最后抗争和灵魂的归宿了。
在《满庭芳·其三》中,他便写道“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酒未醒,愁已先回。”[8]50而1098年,秦观创作的《醉乡春》,更表达出看破尘世、醉酒人生的情态:“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8]119.
现实凄冷,梦亦寒凛,阴暗的云雨后,海棠开了,春天来了,然而物是人非。此时的秦观“哀莫大于心死”,已然无心悲怆了。恰巧遇逢社瓮之日,正是借酒浇愁、发泄愤懑的大好时机,凄清的微笑中该有多少辛酸和无奈。一句“醉乡广大人间小”,直抵全词的巅峰,将词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之情倾泻无遗。同时也道尽了他对人生的参透:人间很“小”,竟无法容下任何一个追求理想的有志之士。只有醉乡是广大的,整个宇宙天地可任我遨游。于他而言,理想找不到出路,现实又无处容身,唯于“醉乡”里还能觅得些许生之理由。于是,他借酒来麻醉自己,以消除心中苦闷、摆脱生命困境。可酒终究是销不了愁的,这只是绝望的秦观对残酷现实的最后抗争。
[1]脱脱.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六·秦观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5:1 3112
[2]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M].卷十六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高 莹.秦观词的梦意象探究[J].才智.2011(7):166-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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