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文,金前文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68)
现代汉诗是指1917年文学革命以来的新诗。这个概念最早是在1980年代芒克等人创办《现代汉诗》杂志之时提出的,不过他们仅是在文学创作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并没有对其进行定义和分析。奚密是第一个将“现代汉诗”当做研究术语和分析范畴来看的学者。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奚密是给“现代汉诗”定义的第一人。奚密提出现代汉诗的概念,在中国新诗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是在特定的背景中提出来的。研究奚密“现代汉诗”提出的意义和背景,在中国新诗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对之进行专门讨论,故本文拟做一点尝试。
现代汉诗诞生于1917年的新文学运动,在现代汉诗的概念出现之前,学术界普遍将这种有别于传统的诗歌形式称为“新诗”、“白话诗”、“自由诗”、“现代诗”等。早期的现代汉诗以白话自由体的形式出现。在《谈新诗》之前,胡适一直使用“白话诗”的概念。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诗八首》,并且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白话诗的八个要点,提倡以白话文区别古典诗文言和典故的修辞风格、以自由体取代传统诗歌的格律和结构形式。
这些革命性的主张,在当时产生了很大影响,众多学者开始参与白话诗创作。尝试派提倡以白话文作诗,对于新诗的命名普遍以白话诗为主。在俞平伯的第一篇诗论,题为《白话诗的三大条件》,除开头出现了一次“新体诗”之外,文中使用的主要也是“白话诗”概念。
1919年胡适在《谈新诗》中正式使用“新诗”的概念:“文学革命的目的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 活的文学,这两年来的成绩,国语的散文是已过了辩论的时期,到了多数人实行的时期了。只有国语的韵文—— 所谓“新诗”—— 还脱不了许多人的怀疑。但是现在做新诗的人也就不少了。”[1]
“新诗”一词最早出现在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中:“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捋挎新名词以自表异。”这里的新诗虽不同于胡适所认同的“新诗”概念,而晚清的“诗界革命”正是给胡适等人以灵感,来实现后来的新文学运动。
1920年的《(尝试集)再版自序》中,胡适有意识的区别使用“白话诗”和“新诗”这两个概念。但是也没有明确这两个概念,后来干脆使用“白话新诗”来说。直到1922年,胡适才较为清晰地揭示了“白话诗”和“新诗”两个概念之间的差异所在:“民国六、七、八年的‘新诗’,大部分只是一些古乐府式的白话诗,一些《击壤集》式的白话诗,一些词式和曲式的白话诗——都不能算是真正新诗。”[2]
此外俞平伯在《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中以“新诗”为标题,在与“古诗”的对比中,来描述“新诗”的特质和品格。康白情也在《新诗底我见》中将“新诗”与“旧诗”两个概念对举,提出对新诗概念的肯定。此后,新诗便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概念。
在早期新诗创作的风潮下,受到西方浪漫主义影响的郭沫若彻底的实现了诗体的解放,在形式方面他主张“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坚决反对诗歌定型化:“不定型正是诗歌的一种新型。”[3]郭沫若以他的诗集《女神》为先,创立了自由体诗的格局。
30年代初,冯文炳在北大的课堂上作了“新诗就是自由诗”的理论的阐述:“我发见了一个界线,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已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我们只要有了这个诗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大胆的写我们的新诗,不受一切的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们写的是诗,我们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谓的自由诗。”[4]
1932年《现代》杂志在上海创刊,作为现代诗歌的刊载平台,该刊物成为现代派诗人发表作品的重要阵地。最早提出“现代派”概念的是当时的批评家孙作云,他于1935年发表了《论“现代派”诗》一文。50年代由大陆去往台湾的现代诗人纪弦倡导现代诗运动,于1953年创办《现代诗》杂志,1956年正式成立现代派。在《现代诗》的影响下,台湾一直沿用“现代诗”的说法。
奚密对于现代诗的研究一直使用现代汉诗的概念。1991年她在美国出版的《MODERN CHINESE POETRY:THEROT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中,就对1917年以来的现代汉诗进行了分析研究。在前言部分,她提到此书的目的之一就是“企图揭示中国诗在学界受到不公平的忽视的一部分:1917年左右至今的现代诗”[5]2。在后来的《中国式的后现代?——现代汉诗的文化政治》一文中对现代汉诗的注解如下:“现代汉诗意指1917年文学革命以来的白话诗。”并且对现代汉诗这一概念进行了梳理,认为其“既可超越(中国大陆)现、当代诗歌的分野,又超越地域上中国大陆与其他汉语从事诗歌创作之地区的分野。这也是我个人研究的两个方面。”
在国内的现代汉诗研究中,1997年的首届现代汉诗学术研讨会上王光明提出将20世纪中国诗歌划分为“白话诗”、“新诗”和“现代汉诗”三个阶段。他认为“白话诗”与“新诗”这两个概念固然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也体现了中国诗歌在发展中寻求现代性的种种疑惑,但都不是从诗的本质出发,并提出以“现代汉诗”取代含混的“新诗”。在会上,香港大学梁秉钧先生也认为“现代汉诗”是一个值得认同的理想:该命名(比“新诗”)更能面对20世纪许多地区复杂的语言和文化境遇中的诗歌写作,便于整合与阐述不同地区、制度下的诗歌现象。对于新诗、白话诗、自由诗等概念的使用,各有其历史性的意义。但“现代汉诗”则是一个更为稳妥、更具包容性的概念。
在《为“现代诗”一辩》中奚密提到“我通常也喜欢用‘现代汉诗’来涵括五四以来的白话诗,因为它超越了地区和政治体系的分野,凡是用中文(汉语)写的诗都应该是我们阅读和研究的对象。”、“当我们评价现代汉诗时,不妨把视野放宽些,不要只着眼于国内,也多参照台湾及其他华人地区。”奚密明确的指出“有了较全面的认识再批评,是基本的专业态度。”[6]在提出“现代汉诗”的命题上,她认为要超越时间和地域的划分,从更宏大的文学史背景上细读文本,才能对现代汉诗有全面的认识。王光明在《现代汉诗:新诗的再体认》中也提出现代汉诗“作为一种诗歌行动的命名,它意味着正视中国人现代经验与现代汉语互相吸收、互相纠缠、互相生成的诗歌语境,同时隐含着偏正新诗沉积的愿望。”
“现代汉诗”这个概念一方面可以涵盖百年来的诗歌现象,强化汉语诗歌“现代”的品质;另一方面也淡化了新与旧的冲突,为解决困扰“新诗”的文化身份问题,在理论上提供了一种可行的策略。在今天的新诗研究中“有利于我们面对经验与语言的真实,纠正‘新诗’发展中的历史偏颇,以诗的本体自觉和语言自觉,走向成熟的现代诗歌美学和形式美学建设。”[7]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奚密将她的现代汉诗观建立在一个广阔的领域上。从她的研究中也可以看出,她尽量避免使用个别流派和运动的标签,也并不将政治话语强加于现代汉诗。在1949年以后的现代汉诗研究中,一些学者往往将大陆和台湾地区加以区分,奚密则认为“尽管意识形态和政治地理对文学具有不同程度的限制,但更为重要的是诗作为艺术的内在元素(例如语言和形式的演变)如何驱使诗人去实验,去创造”。[5]3她表示,大陆和台湾的现代汉诗之间,同质性往往高于异质性。所以,没有必要以时间空间的划分来局限现代汉诗研究,这一诗学观念始终贯穿在她的现代汉诗研究中。
奚密“现代汉诗”的提出,有其特定的文化背景和时代背景。
从文化的角度来看,现代汉诗百年的发展路程,对“诗本质”的探索一直存在矛盾冲突,一方面也体现在对命题的争议上,对于“白话诗”、“新诗”、“自由诗”等不同的概念的看法,当然也包含了学者对“现代汉诗”不同的认识。
在“白话诗”和“新诗”概念上,早期文人就给出了质疑的态度。胡适写《谈新诗》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出“白话和诗,两名词联用,似乎不妥当。譬如桌和椅,难道有说桌的椅和椅的桌吗?新体二字,乃对旧体而讲,为‘暂时的志别’,非‘永久的定名’。唯有像那七律五绝之类这样区别,另设一个名称,倒是可以的,并是必要的。”[8]之后,俞平伯发表的《做诗的一点经验》(1920)、《诗底自由与普遍》(1921)、《诗底进化的还原论》(1922)、《诗底方便》(1924)等诗论,虽然所谈论的都是“新诗”问题,却不肯轻易地使用“新诗”或“白话诗”等概念,而是往往直接使用一个更大也更暖昧的概念—— “诗”。在他的《瓶与酒》中,明确表示了对这两个概念均存在不满:“白话诗别于文言诗而言,新诗别于旧诗而言,但这些名称都不甚妥当。‘白话’之立名并不足定两者中间底主要差别,新旧之称又苦混淆。旧瓶装了新酒是新不是?新瓶装了老酒是旧不是?这些事情是常有的,并非任意的设想。新瓶恰好装的是新酒,旧瓶恰好装的是老酒,那种‘较若画一’的配合,恐怕没有这般称心罢。我现在要略说的,就是瓶与酒底错综。”[9]
在今天,“白话”已发展为成熟的现代汉语,有完整的语言体系规范,所谓“白话诗”意指处于尝试期的现代汉诗比较妥帖。而“新诗”虽具有一定的合法性,但是在现代汉诗的正处于发展的阶段,再往后百年,就不能用“新”来指代了。“自由诗”的概念在现代派对现代诗新格律的探索上遭到矛盾,也不能成说。结果,还是回到“现代汉诗”的概念上做研究更为准确。
奚密认为,现代汉诗产生的基本动力在于“不满”,“不满旧有的诗歌传统、不满旧有的文学典范、不满旧有的美学习惯等等,所有的这些不满就造成了一些实验和创新”。诚如王国维的文学进化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现代汉诗的产生和发展受到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学者的追捧探究,在经历坎坷的年代经历不断的解构和建构形成了现在的文学形式。
在发展的过程中现代汉诗接受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吸纳转化,进而互相融合,语言上,使用普遍相对成熟的现代汉语。可以说“现代汉诗”这个概念,更能表现在现代社会中,以现代汉语为语言基础,形式自由的表现手法来完成的诗写作。
此外,关于现代诗是对西方主义的崇拜和模仿,认为其背离了古典语言和文学传统,丧失了传统文化资源的质疑声,奚密指出现代性并不等同于“西方”,“中华性”也无法直接等同于古典传统。所谓中国的本土,早已掺进很多外来的东西,早已自然化了。所以,它必然呈现出一种杂糅性。[10]现代汉诗属于时代的必然产物,它与古典诗歌传统有根本差异的诗观和诗艺的探索,也对西方思潮和风格有着不同程度的融合,而传统依然是现代诗重要的灵感来源和意象、人物的宝库。所以在现代汉诗的命名上,“现代”一词体现了它自传统的转化而非差异,以中国传统文化内涵融合西方现代主义经过长时间的积累、酝酿,呈现新的具有原创性的“汉”语诗学观念。
同时,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对于个别文学现象的研究势必要放在世界文学这个大环境下。奚密作为一个海外现代汉诗研究学者,站在世界性的视角看问题,在研究现代汉诗的时候不仅要研究诗文本,更要将研究层面延伸到文类史、文学史和文化史上面。
现代汉诗作为世界诗学的一部分,它并不单指中国新诗创作,包括海外华人甚至外国人用汉语写作的现代诗都被称为现代汉诗。这个概念既体现了现代汉诗的文学性质,也体现了语言特征,足以放在大环境下来进行描述。
一直以来,在中国文学研究中,大陆学者习惯于人为将其按照时间区域划分为现代、当代,或者按照地域差异划分为中国大陆、港台和海外文学。在中国现代诗的研究范围里,又有以1949年划分为现代诗、当代诗,以及更为细致的白话诗、自由诗、现代诗等,按照地域同样也有大陆、港台和海外华文诗的分别。在宏大的时间空间范围里,文学研究的归类自有研究者倾向的考虑和偏好,从历史或政治的方向寻找研究的突破是常用的策略,但是一开始的局限就抑制了研究的视野,或多或少会造成负面影响,难免于结论的偏颇。
对这样的现象,近年来部分学者也进行了反思。自80年代提出“重写文学史”,陈思和出版《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一书,试图打破现代、当代的时间区分,到今天在现代小说的研究范围里,大批学者也尽量打破时间、地域的差距,对更为广阔的领域进行文学研究。但是在现代汉诗方面,这样的划分仍然十分明显。这与现代汉诗长期以来的特殊身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随着历史的进程,由白话到现代汉语,由白话诗到现代汉诗,现代汉诗是以发展的形态存在,一步步走向成熟。对现代汉诗的研究也应该沿着发展的线路,不桎梏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世界二元对立的观念里,浅显地看其单面性的问题。在历史性的成因下,现代汉诗伴随着时间空间的区分这个习惯,放在现在的世界文学研究的环境下显然不能适应,必然需要放入一个综合性强的概念下来研究。
奚密作为一个海外汉诗研究者,长期受到世界文学研究的影响。她认为在关注文本细读的同时,也应该融合文学史和文化史的进程。在《新诗、现代诗、现代汉诗——关于新诗命名的考察和展望》的演讲中,奚密提到一个理论,就是说,在研究一个文类或者文体的时候,不但要顾及文本的分析,也要顾及作者及文学史的梳理。
现代汉诗历经百年发展至今,分化不断争议不绝,但是作为中国诗歌的一部分,它表达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特殊情思。站在世界性的多元文化角度上,现代汉诗尽管没有古典诗的经典地位,但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需要一个能够体现其语言形式特点的命题,在世界诗学的大范围下继续发展和创作。毕竟现代汉诗不只是百年诗歌,在未来的汉语诗歌写作中它必然会有更重要的使命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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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俞平伯.瓶与酒[A]//0.M.我们的七月[M].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177-178.
[10]但凝洁,奚 密 .现代汉诗的海外传播与阅读——“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奚密教授访谈录[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1(1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