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前文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68)
汉代《诗经》学的兴起,以四家诗的出现为标志。四家诗出现的时间比较早,大约在文帝世或景帝前基本都已经产生[1]27。四家诗产生的原因丰富而复杂,而因《诗经》“经”化在先汉完成所构成的思想背景和因《诗经》在秦汉之际广泛流传所构成的社会文化背景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探讨汉代《诗经》学兴起的这些背景,对汉代《诗经》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拟做一点尝试。
汉代《诗经》学兴起的思想背景主要是《诗经》“经”化在先汉的完成。
何谓《诗经》的“经”化?要弄清这个问题,先必须搞清楚“经”的含义。“经”字出现较早,至少在商周时就已经产生;当时出现的一些青铜器如虢季子白盘、齐陈曼簠等用金文铸刻的文字中就有“经”字。“经”开始出现时当与丝织有关,《说文解字》十三篇上丝部云:“经,织从丝也”,段玉裁注云:“织之从丝谓之经”[2]。“从丝”,即丝“织时的直线”[3]50。周予同在《群经概论》中也有“经的本义是线”的说法[4]。后来学者用“经”字时,在“从丝”的基础上加以引伸,逐渐赋予“经”以“径”、“书籍”等含义。贾公彦在给《周礼·冬官考工记下》“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作疏时云:“南北之道为经”;《释名》云:“经,径也”。韦昭给《国语·吴语》“挟经秉桴”作注时云:“经,兵书也”;陈延杰在《经学概论》中说:“编册用书,连缀用丝,故借从丝之名为典籍之号”[5]。随着内涵的扩展,“经”字又出现了“常”的含义。孔安国为《尚书·大禹谟》“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传云:“经,常”;《广雅·释诂一》也说:“经,常也”。本文所谈的“经”就是“常”的意思。《白虎通义·五经》云:“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常”,“包括常道、常法”[3]50等意思,也就是刘勰《文心雕龙·宗经》所说的“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文心雕龙·宗经》)。《诗经》的“经”化,就是《诗经》的“常”化,也就是使《诗经》成为“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作为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虽然“是周代社会生活及其礼乐制度的产物”[6]1,但本身是一部文学作品。儒家学者在长期的解诗传诗过程中,逐渐赋予了《诗经》特定的政治使命,把《诗经》变成载道传道的工具,认为《诗经》所讲的是“忠臣孝子之道,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7],利用《诗经》来宣扬儒家思想文化,指导政教方略和伦理行为,为个人修行和社会生活提供评判标准,使《诗经》法典化。这种法典化,就是《诗经》的“经”化。
《诗经》的“经”化是从孔子开始的。孔子之前,《诗经》就已经“在上层社会、贵族生活中被广泛应用”[8]87;“它不仅被用于各种典礼仪式,还被公卿士大夫们用作……赋诗言志的工具”[8]88。孔子在继承《诗经》这种致用原则的前提下,对《诗经》进行“价值转换”[3]13,用《诗经》“来讨论做学问做人的道理”[9],对人进行政事、德行教育,使《诗经》的解读获得了“比较确定的内容与形式”[3]13,从而开始了《诗经》的“经”化。对于孔子导致《诗经》发展过程中的这种转变,许志刚在《诗经论略》中有详细的表述。他说:
《诗》的早期流传过程,就是被包装的过程,是被礼化的过程。在春秋赋诗中,《诗》的文本所受到的重视还要多一些,解《诗》者多为地位较高的政治家或各诸侯国的使者、行人。他们的礼的修养虽然普遍较高,但毕竟不是哲学家、思想家……因此,在解《诗》之时,其个人的理念还不是很突出,也不可能用这理念对《诗》进行新的包装,作出合于自己理想的阐释。
孔子则不然。他对西周时代的礼乐文化,对三代文化乃至上古文化有系统的、精湛的了解,并通过对前代文化的扬弃,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他站在这样的理论基点上阐释《诗》,借以发挥自己的理论主张,……他开创了以《诗》注我的先例,……这是二千余年的《诗经》学的滥觞,也为《诗经》学留下一些足以昭示其发展的思维定式和思维观点。[10]
孔子之后,“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史记·儒林传》)。与孔子相比,孟荀诸子,无论是在《诗经》内容的解读还是解《诗》方式上都有了极大的推进。孔子论《诗》,在讨论诗的政治功能的同时,还非常“注重诗的文学功能”[6]90;孟子论《诗》,有了很大的改变,开始着重“宣扬儒家的政治理想、伦理道德,而不再欣赏诗的文学造诣”[6]90。在解《诗》方式上,孔子注重论诗,主要是通过讨论《诗经》的文句和内涵来阐发自己的思想;孟子在论诗的同时,逐渐把重点转向了对《诗经》的征引上了,“引《诗》证言”,通过“引《诗》证成己说”[6]90,在“引《诗》证言”的过程中体现自己对《诗经》的解说。据洪湛侯的统计,《论语》中涉及《诗经》的有二十处,其中,孔子论诗有十处,孔子本人引诗只有三处;《孟子》中涉及《诗经》的有三十九处,孟子本人引诗有三十处,论诗只有四处[6]78。并开始形成引《诗》的习惯用语:引《诗》之前用“诗云”开头,引《诗》之后用“此之谓也”结束。解《诗》方式的这种转变,说明孟子已经开始有了“依《诗》立义”的意识。这无疑推动了《诗经》“经”化的发展。在孟子解《诗》的基础上,荀子又强调《诗经》以“圣人之道为归依”[6]97,指出《诗》“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广之而可通也,虑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则利,以为名则荣,以群则和,以独则足”(《荀子·荣辱篇》),认为对《诗》“少不讽诵,壮不论议,虽可,未成也”(《荀子·大略篇》),并把孟子在引《诗》过程中形成的习惯用语格式化(只不过是荀子把“诗云”换成了“诗曰”)。据洪湛侯的统计,《孟子》全书用“《诗》云……此之谓也”的只有五处,而《荀子》用“《诗》曰……此之谓也”的已经占到了四十九例之多[6]96。这种发展无疑使《诗经》作为立义标准依据的性质和地位得到了彰显。由此可见,《诗》到荀子手中已基本具有了“经”的内涵。在这种背景下,《诗》开始有了“经”的称呼。《荀子·劝学篇》云:“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楊倞注云:“经,谓《诗》、《书》”。不过,这时对《诗》在政教中的地位、功用还没有确切的表述。作为“经”,《诗》的政教功能也是其法典化的一个重要体现,而这种政教功能一直到《礼记·经解》中才有确切的阐述和明确的界定。《礼记·经解》云: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於《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於《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於《乐》者也;静精微而不贼,则深於《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於《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於《春秋》者也。”
《经解》把诗教列为六教之首。根据孔颖达的疏,《经解》在这里表达出了这样的意思:《诗经》是“人君施化”,“为政以教民”的工具之一,“人君以六经之道,各随其民教之”;由于具有“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的特点,《诗经》能对民众进行“温柔敦厚”之教;这种教化决定着民风民俗的形成,人们从民风民俗中即可看出人君是否“深达於《诗》”教(引文均出自孔颖达疏)。《诗》的政教内涵在这里表述得是比较清楚的。因此,《诗经》“经”化的最后完成应该是在《礼记·经解》出现的时候。而据徐复观推测,《经解》是“秦初统一天下以后的荀子的一位门人的作品”[3]51。因此,《诗经》“经”化的最后完成当在秦初统一天下之后。这也是《诗经》为什么在先秦一直称《诗》或《诗三百》,直到西汉才出现“诗”、“经”连称的根本原因。
《诗经》在先汉“经”化的完成,彻底改变了《诗经》的文艺属性,全面赋予了《诗经》为社会人生立义、为人君行教化的社会功用,为汉代《诗经》学的兴起作了思想上的准备,从而构成汉代《诗经》学兴起的思想背景。
汉代《诗经》学兴起的社会文化背景是《诗经》在秦汉之际的广泛流传。
《诗经》产生的确切年代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诗经》的产生至少是为了官府教育的需要。《礼记·王制》云:“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国之俊选,皆造焉。”。匡亚明在《孔子评传》中说:
周代贵族教育,是随着人的年龄的上升而循序渐进的。幼年时在小学里学习认字、写字、算术、音乐、唱歌、舞蹈和射箭、驾车等,这些就是六种技艺性的“小艺”。成年以后,进“大学”学习上述六种高级的典籍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使人的知识由知其然进而知其所以然,从而提高学业和道德水平。[11]
一直到春秋后期,这种教《诗》之风在官府教学中依然存在。据《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士亹就此向申叔请教,申叔指出要“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还强调要“诵《诗》以辅相之”。这种风气使得《诗经》在当时上层社会和知识分子阶层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春秋引《诗》赋《诗》之盛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据萧华容先生统计,《左传》、《国语》引诗多达二百五十条,其中百分之九十五见于今本《诗经》,佚诗甚少;赋《诗》《左传》也有七十余次,《国语》也有一些记载[12]。这种盛况说明了当时《诗经》在上层社会的流布之广。春秋末年,随着“王室衰微”,学术下移,开始出现私人办学。孔子是私人办学的开创者。他在开创私学时,“也沿袭着当时官府之学的教学内容”[13],用《诗经》等教学生,“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史记·孔子世家》)。《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三千肯定不是确数,但至少可以说明孔子教授的学生确实是很多的。在办学过程中,孔子推行“有教无类”的教学思想(《论语·卫灵公》),不论国籍、贫富、贵贱等[14],只要“自行束脩以上”,就“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这种做法,在推进《诗经》传播的同时,无疑也使《诗经》走向了下层社会,为《诗经》的传习奠定了雄厚的群众基础。
孔子之后,其学生继承他的事业,继续传学。《史记·儒林传》云:“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进一步推动了《诗经》的流布,使得“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门学者独弗废也”(《史记·儒林传》)。
此外,战国之后,随着由孔子开其端的私人办学日盛,《诗经》的私藏也越来越普遍。《史记·六国年表》所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即是实证。这种私藏,为《诗经》广泛传播准备了必要的物质条件。而《诗经》独特的传播方式也有利于《诗经》的保护和流传。《汉书·艺文志》云:《诗》“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
与此同时,秦汉之际儒家文化又有着比较宽松的发展环境。二世无道,天下分崩,混乱的政局打破了始皇时期对文化的禁锢。《汉书·儒林传》云:“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陈涉之王也,鲁诸儒持孔氏礼器往归之,于是孔甲为涉博士”。尽管当时的农民政权并没有为儒家文化的复苏提供实在的发展环境、创设必需的发展条件,但至少还是给了儒学一片可以生长的土壤。及至后来,“高皇帝诛项籍,引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弦歌之音不绝”(《汉书·儒林传》),固然是鲁地受儒家教化之深的表现,也反映了起义政权对儒家文化的宽松和温和。汉初,推行的是无为之治,对儒家文化也是颇为客气的。《史记·儒林传》云:“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孝惠当政,虽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史记·儒林传》),却也有“除挟书律”的举措(《汉书·惠帝纪》),对儒家文化并不苛刻。孝文虽然好刑名之言,对儒士还是“颇征用”(《史记·儒林传》)。景帝虽然“不任儒者”,至少还是给了他们“具官待问”的资格(《史记·儒林传》)。各藩国对儒家文化也不排斥,并且在诸侯王中“颇有倾心养士,致意于文术者”,如楚元王交、吴王濞、梁孝王武等[15]。
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诗经》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无论是汉初的“《诗》、《书》往往间出”(《汉书·司马迁传》),还是孝武时期的“颇有《诗》、《礼》、《春秋》先师”(《汉书·刘歆传》),都说明《诗经》在秦汉之际的传播已有雄厚的群众基础。
《诗经》在秦汉之际的广泛流传,强化了《诗经》社会接受的文化氛围,为汉代《诗经》学的兴起准备了充分的社会文化条件,从而构成汉代《诗经》学兴起的社会文化背景。
[1]金前文.汉代《诗经》学兴起的时间及特点浅探[J].洛阳大学学报,2007(3):27.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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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许志刚.诗经论略[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0:341.
[11]匡亚明.孔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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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吴雁南.中国经学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4.
[14]赵吉惠.中国儒学史[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64.
[15]鲁 迅.鲁迅全集 [M].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