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的沟通
——中国古代诗学对现实人生的启示意义之一*

2012-08-15 00:54周红波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诗学境界宇宙

周红波

(湖北科技学院人文传媒学院,湖北咸宁437005)

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的沟通
——中国古代诗学对现实人生的启示意义之一*

周红波

(湖北科技学院人文传媒学院,湖北咸宁437005)

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是相通的。诗歌审美境界的高低取决于创作主体人生境界的高低;反之,通过诗歌审美可以帮助人们超越自我、升华生命、提高人生境界。境界是中国古代诗学对现实人生启示意义的一个关键词。在当今这个大多数人停留在功利境界、把追逐利益当作首要人生追求的社会里,通过诗歌审美实现情感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进而提升人生境界是一条可行之道。

中国古代诗学;审美境界;人生境界

古代诗歌与我们现实的人生有什么关系?拿这个问题问当今中国人,可能没有人会直接否认古代诗歌的价值,但谈到关系就觉得空洞甚至有些不以为然。诚然,在当今这个以经济利益为主要价值衡量标准的快节奏社会中,谈诗歌特别是古代诗歌的价值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即使谈价值,大家也多认为古代诗歌的价值局限在语言文字、文学研究的层面,与我们现实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呢?但中国古代诗学中有很多与我们现实人生相关联、能给我们启迪、值得挖掘的东西,本文仅选取其中的一点,从中国古代诗学关于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的一些观念延伸开去,谈谈中国古代诗歌对现实人生的意义。

谈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境界。“竟”、“界”两字,在《说文》中互训。段玉裁注曰:“竟,俗本作境,今正。乐曲尽为竟,引申为凡边竟之称”。又曰:“界之言介也,介者,画也,画者界也,象四田界”。可知,最初“境”(竟)、“界”两字,指地界,一种现实的疆域。后由现实的疆域拓展到精神的疆域,如《庄子》中的“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其中的“境”已脱离实的“地界”之意而与精神关联。佛教也在这种虚的精神层面使用“境”这个概念,按丁福宝主编的《佛学大辞典》的解释:“心之所攀援游履者谓之境”,“境”亦即心灵向上攀登、遨游所达到的疆域。“境”“界”合在一起组成一个词也首出于佛经,此“境界”指修行者对佛道的觉悟程度,其中的“觉”与“悟”均为精神活动,强调主体心灵对于客观世界的映照、升华。

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超越自我、超越外在物象,于空明澄净的心境中体悟宇宙生生之理的状态与佛教对佛道的觉悟有相通之处,“境界”一词慢慢被引用到审美领域中,有所谓的审美境界。如同修行者对佛道的觉悟程度不一,审美境界也有层次之分。宗白华先生引用清蔡小石《拜石山房词》中的一段话对此作了专门的论述:“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一境也。(这是直观感相的渲染)。再读之则烟涛鸿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坂,泳鳞出水,又一境也。(这是活跃生命的传达)。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也。(这是最高灵境的启示)。”[1](P163~164)审美境界的三层次依次为:直观感相的渲染、活跃生命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而“最高灵境的启示”按宗白华先生的观点是“直探生命的本原”[1](P156),与道相通,最终可以带人超越时空和自我的限制,进入到与宇宙规律完全合一的一种存在状态。

无独有偶,冯友兰先生也借用“境界”一语,把“人生”与“境界”合为一词“人生境界”,指主体基于对宇宙人生的理解、认识而形成的一种精神状态,用冯友兰先生的话说就是“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程度”[2](P98)。按“觉解程度”的高下,他把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处于自然境界中的人是一种混沌的状态;处于功利境界的人虽然脱离混沌,但脱离不了利益的制约;处于道德境界的人其行为“以贡献为目的”,有了一定程度的觉解;最高境界为天地境界,处于此种境界的人通晓宇宙人生的奥秘,个体与宇宙合而为一,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应该说,冯友兰先生关于人生境界的层次之分是中国传统文化浸润的产物。在中国古代,虽然没有人生境界一词,但先哲们对人生境界的探索一直没有停止。不论儒家的由“尽心”、“知性”到“知天”、“事天”(《孟子·尽心上》)的天人合一,还是道家的“涤除玄览”(《道德经》),保持主体空明澄净的精神状态来静观体“道”,进而“同于道”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都与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天地境界精神实质相吻合。

显而易见,在中国古代,无论是人生境界还是审美境界,均把体悟生命的本真之思、超越有限的时空和自我的限制、进入与宇宙自然完全合一的存在状态作为终极追求。孔子追求的“从心所欲不逾规矩”(《论语·为政》)、庄子追求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与审美活动中的“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文赋》)在最终的落脚点上是相如合一的。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是相通的,中国古代诗学也始终立足于现实的人生,着眼于人的精神建构,把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作为最终的目的。

作为“境界”研究的集大成者,王国维先生曾明确地将诗学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等同起来,他在《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3](P2)熟悉中国古典诗词的人都知道,不论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还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乃至“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均出自相思怀人之作。以对爱情的追寻来象喻对功业的追求,是中国诗学领域由来已久的一个传统。从屈原开始,诗学领域的男女关系就与君臣关系关联,诗作中的爱情有的时候不是单纯的爱情、隐约有了寄托的意味。事实上,对爱情的追寻与对事业、学问的追寻,在深层心理体验上是相通的,这为这种象喻的达成提供了可能,也是王国维先生为什么可以把描写爱情的诗句拿来形容人生境界的原因所在。王国维先生实际比较客观,他并未否认这些诗句相思怀人的本色,而且还说“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出人意料的是他以爱情喻人生的三境说流传甚广,得到大家广泛的认同,这也从另一角度印证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的关系密切、可以打通。

中国诗歌史上写相思怀人的作品浩如烟海,为什么其他诗人所写的诗句没有入王国维先生的法眼?他独独挑出此三句,而且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这其中暗含着中国诗学关于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关系的另一认识:审美境界是创作主体主观生命情调与客观自然景象交融互渗的产物,因此,审美境界的创造与创作主体人生境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什么样的人生境界就有什么样的审美境界,审美境界的高低取决于创作主体人生境界的高低。大词人和一般的词人有什么不同?难道仅仅是在文字上可以雕琢得更漂亮一点吗?虽然语言文字是文学创作的工具,但中国古代诗学认为着意于文字还停留在形而下的“技”的层面,中国诗歌的终极理想是着眼于形而上的“道”的“最高灵境的启示”。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写诗填词绝非仅靠技巧就能奏效,而是与做大学问、成就大事业一样,需要依赖主体的精神境界而成就,这也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3](P31)。

以辛弃疾的《青玉案》为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前半部分,用烟火、宝马、雕车、笙笛、月光、社舞、美女渲染出一幅声色迷离的元夕欢腾场景,后半部分,用一种热闹下的极端寂寞与之相对应。寂寞的是,那让人眼花缭乱的丽人群女,均不是作者苦苦追寻的意中人,而且在作者看来,人生倘若没有这个意中人,一切繁华声色形同虚设、没有任何意义和趣味。作者以自身的执着完成着这一份繁华声色下不易的坚守——“众里寻他千百度”,当他几乎完全失望、准备放弃之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难道仅仅在写爱情吗?那份执着、那种寂寞、以及找寻到的悲喜交加是每一个有过追寻的人都体会过的。我们每一个人终其一身都在追寻,不管是追寻爱情还是追寻理想,不管是追寻精神层面的东西还是追寻物质层面的东西,不管是高层次的追寻还是低层次的追寻,这种在不懈追寻过程中执着坚持、甘守寂寞、忽然偶得、百味俱全的心理体验,最终从爱情中超越出来、涵盖着人生的方方面面。辛弃疾一生以抗金复宋为追寻目标,期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声后名”(辛弃疾《破阵子》),并为此做了很多的努力,无奈现实残酷,最终“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辛弃疾《水调歌头》)。他那种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不肯同流合污的深深寂寞、对现实人生的深切体会、政治失意的忧闷悲愤构成了他独特的生命底色,即使写爱情也因这生命底色的辉映,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色彩。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4](P187)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融合在一起,便是第一等的境界,有境界才有好诗。这也正是王国维先生所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3](P97)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中国古代诗学特别强调诗人人生境界的提升,只有人生境界提升了,诗人才有可能写出有境界的作品。而且世界上大的道是相通的,拓展开去,写诗之道实际也是做人之道,只有达到一定的境界、领悟宇宙人生的真相,才有可能清醒地判断、正确地抉择,做一个真正意义上觉悟的人。在当今这个大多数人停留在功利境界、把追逐利益当作首要人生追求的社会里,我们透过中国古代诗学的一些观念,可以重新认识人生境界的重要性。

反过来,中国古代诗学也认为通过诗歌审美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就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将诗歌与伦理教化结合起来、从“兴”“观”“群”“怨”四个方面展开对诗歌功用的认识,并通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的阐释,将诗歌的功用提到与“礼”“乐”并列的高度,在具体实施手段上,也将《诗经》等经典作品作为幼儿启蒙和青少年教育的重要教材,“诗教”的传统由来已久。

我不想在这里考证这一由来已久的“诗教”传统何时丧失,只是觉得泱泱诗之大国忽然之间集体对诗歌“失语”十足令人惋惜。中国古代诗学关于诗歌审美境界认识的实质是:诗歌能使人的心灵获得一种高度的自由与解放,神游于无穷,超然于物外,直达遥远的生命本源。就现实人生而言,人类像一个丧失家园的孩子永无止境地追寻着生命最深的本源、最后的皈依,诗歌或者说艺术则是实现这个追寻的可能途径。我们在这个没有诗的社会里依然坚持读诗,也是因为审美与人生境界关系密切,通过审美可以帮助我们超越自我、升华生命,进而提高人生境界、解决现实困境。

具体而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仅要有能力生存于现实,还要有能力超越于现实;不仅要为基本生存需要忙碌,更要追求基本生存需要之上的精神富足。中国古代诗歌就是古人为我们在现实人生世相之外另建的一个超越世界。它力求将个体生命意识融入到宇宙生命内核之中,在人与万物相融洽的状态下达到通于“道”的超越境界。以王维的《辛夷坞》为例,“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当春天到来,辛夷花绽开了红色的蓓蕾,那样的灿烂、那样的富有生机!但在这罕无人迹的深涧中,美艳的花景无人欣赏,辛夷默默地绽放,又随时间的流逝默默的凋零。这是花道、诗道,也是宇宙的生生之道。花开得之于自然,花落又回归于自然,整个宇宙世界,不正是象辛夷花那样,在永恒的生灭中无始无终、自在自为地演化着的吗?阅读古诗,神游于诗境之中,一旦由诗道、花道通晓宇宙的生生之道,现实的苦乐就不再是人生的羁绊,生命会因为这种领悟归于宁静、旷达。朱光潜在《诗的境界》一文中说:“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若惊若喜,霎时无暇旁顾,仿佛这小天地中有孤立自足之乐,此外偌大乾坤宇宙,以及个人生活中一切憎爱悲喜,都像在这霎时间烟消云散去了。”[5](P193)我们在这个有巨大生存压力的现实生存空间中需要这样片刻喘息、调整的机会,让我们的精神得以舒展、超越。

中国当前正处于一个转型时期,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整个社会从文化形态到价值观念上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人们失去理想,丧失内心的宁静,惟知蝇营狗苟,追逐利益,虽然在物质利益上获得满足,但面临诸如内心焦虑、道德沦丧、人性扭曲等一系列人生困境。解决现代人的困境,是一个复杂、庞大的系统工程,也无法以一言道尽,但通过中国古代诗学关于审美境界与人生境界一些观念的梳理,可以得出结论:通过诗歌审美实现情感的净化和精神的升华,进而提升人生境界是一条可行之道。

[1]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2]冯友兰.冯友兰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

[3]咸惠.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M].济南:齐鲁书社,1986.

[4]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5]朱光潜.朱光潜美学论文选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I207.22

A

1006-5342(2012)05-0063-03

201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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