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15)
隐讳与张扬
——论老舍小说创作的满族文化情结
曹金合
(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15)
老舍童年时期形成的满族文化情结会采取心理固着的潜在方式无形中寻求曲折隐晦的表达自己的机会,反映在老舍整个新中国成立前的创作中,满族文化的模糊淡化和旗人身份的有意规避都充分地表明老舍心理中的理性意识对彰显民族文化身份的题材符码的避讳,新中国成立后,长期潜存于心灵深处的民族文化记忆,经过老舍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笔生花化作一幅幅动人的民族风俗和生活习惯的画卷,对满族文化的或压抑和张扬、或变形改装和坦然直陈式的精致书写,奠定了他坚持不懈地从民族文化的视角选材构思和谋篇布局的大师级地位。
老舍;满族文化;压抑;张扬;情结
老舍是满族正红旗人,出生在北京城西小羊圈胡同的一个下层贫寒家庭,父亲舒永寿作为清朝皇城的一名满族护兵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遇难身亡,是母亲含辛茹苦将老舍抚养成人。母亲作为一名下层满族女性,身上所体现的乐善好施、坚韧乐观、独立自尊的优良品质也在言传身教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老舍,成为老舍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取之不尽的精神资源。老舍曾深情地回忆说:“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1](P5)母亲贫而不弱的文化人格和旗人底层民间文化的熏陶养成了老舍冷静稳健的文化批判风格。可以说,满洲正红旗的父亲和正黄旗的母亲的血脉出身,将满族文化爱国尽忠的高尚精神与在逆境中洁身自好、自强自立的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通过民族文化的遗传基因和原型密码无意识之中传输给了老舍,满族文化的优质基因经过白山黑水的源发地的淬炼提取,就以模糊的文化底片的形式先入为主地成为铸造老舍民族文化人格的后台根基。他的生命之根和文化之本在童年时期的满族文化的皴染培育下已开始茁壮成长,他的情感气质、性格特征、审美选择、价值取向都可以在童年最本真的生命发育阶段寻绎出初露的端倪和踪迹。因为“‘人之初’是人的性情的根本所在,童年的人生教育和生命体验是带有原生性的,它包含一个作家的审美选择,存在着永志难忘的精神维系的潜在力量”[2](P267)。这样,老舍的童年经验再加上大杂院文化中流传的满族民间传说、神话故事、曲艺杂坛的耳濡目染深深地影响着他的选材视角、平民眼光、审美趣味和艺术风格,在题材选择、人物刻画、场面渲染、谋篇布局等方面都可以显示出老舍理性的视角和审美判断标准。老舍一生以七八百万字的创作实绩为后人留下了沉甸甸的宝贵财富,深扎满族文化的沃土立志为贫贱者立传的创作目标和理想追求使他不愧为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
综观老舍的从隐讳到张扬的文学创作心理的发展嬗变、国族至上的精诚爱国和探寻民族文化病根的启蒙母题,从与人为善、顾全大局的执着人生热爱生命到万念俱灰、玉石俱焚的投太平湖自杀的悲剧性结局,逃离或忽视满族文化一维的参与是无法说清盘根错节的历史场域具体而微的复杂关系的。作为一个正红旗人,满族文化中保家卫国、勇毅尚武的“兵”的情结意识,经过八旗户籍制度的职业责任和日常生活的伦理强化已深入到老舍的文化心理深处。此外,清朝帝国的丧权辱国的卑劣行径和腐败的官僚体制对各族人民的压制摧残,在时移世易的历史语境下就会以反弹的张力成为老舍自觉地为满族祖先赎罪的原罪情结。因此抗日战争一爆发,老舍就自觉地以兵的标准要求自己离开优裕的生活和工作的环境,抛妻别子为全民族抗战的特定情境下以笔作投枪,写下了《国家至上》、《张自忠》等爱国题材的戏剧。对老舍在“文革”初期自沉太平湖的壮举,单纯从“士可杀而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吾养吾浩然之气”、“威武不能屈”等儒家伦理的价值观念来阐释这场生命的悲剧是不足以服人的,因为儒道互补的文化心理结构可以使深受传统中原文化浸染的文化人在穷达之间的辩证思维中达到进退从容裕如的目的。老舍之所以选择自沉,与满族是一个将尊严、荣誉、名声、气节看得比自己的肉体生命更重要的文化基质和伦理道德有密切的关系。满族文化作为母体文化的刚烈自励的一面,使老舍以肉身的舍弃与精神的升华的极端形式维护了满族文化的品性。可以说老舍“为了找回渐已失落的属于人的那份尊严,也为自己毕生探索民族道德价值的实践写下了最后的同时也是最完美的一笔”。“老舍的生与死,是一部互为表里的大书。他通过一死,找回了久违的尊严与恬静,步入了人类文化的纵深与永恒……最终铸就了文化战士和人类良知的圣洁形象。”[3](P96)反映在小说创作中,《黑白李》中白李代替革命者黑李慷慨就义从容赴难,《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不堪凌辱上吊自尽,《四世同堂》中的小文夫妇面对异族入侵不愿浑浑噩噩的苟活,此外,还有《老张的哲学》、《柳家大院》、《离婚》等小说中以死抗生或以死质生的被迫走向生命的终极的角色,这些无论在生活面貌还是在精神气质上都具有满族人格特征的潜在或隐形书写的人物,其不幸的结局也如老舍的命运一样,应该放到满族特定的历史内涵和文化心理的过程中才能真正凸显出悲剧的意义。同样,老舍的满族文化情结从压抑性抒写到张扬性回顾的发展嬗变历程,也只有从满族文化为主导的母体文化对老舍文化人格的底蕴潜在的制约和影响中,才能真正窥视他创作的心路历程和精神轨迹的变化。
老舍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具有浓郁满族文化氛围的古都北平度过的,“日用而不知”的满族文化通过族人的言行举止、风俗礼仪、生活习惯等各种方式有意或无意地镌刻在老舍的脑海里。特别是清帝入关之后近三百年的满汉文化吸收融合形成的独具特色的京味文化成为老舍文学创作的艺术宝库,京味的文化基因和构成成分已与老舍的生命感受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老舍曾不无自豪地谈道:“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4]其实满族文化的某些异质性的构成基因是无法用京味总体性的文化意蕴来涵盖的,由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等排满的革命口号所带有的民族偏见和其他方面的原因给老舍所带来的精神创伤,老舍在自己最为熟悉的素材宝库中选取富有生命内涵的北平文化时,往往采取凸显满汉文化的同质性的选材策略来压抑或遮蔽满族文化的异质性蕴含。但童年时期形成的满族文化情结会采取心理固着的潜在方式无形中寻求曲折隐晦的表达自己的机会,反映在老舍整个解放前的创作中,满族文化的模糊淡化和旗人身份的有意规避都充分地表明老舍心理中的理性意识对彰显民族文化身份的题材符码的避讳,但潜意识的强大反作用力会在谋篇布局、细节描摹、氛围渲染、审美选择等方面不经意间透过理性的雾障反映出满族文化审美底蕴的蛛丝马迹,透过模糊含混之处的文化选择和价值判断,老舍作为满族文学大师的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审美视角和理智型的文化批判眼光还是从文本中不难发现的。
繁琐礼节的文化的清醒反思。满族八旗的规章制度在保证旗人成为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的物质享受的同时,并没有给旗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丰富多彩的生存方式和外出开阔视野的机会。旗人的生命和精神就消耗在生活的艺术化或者艺术的生活化的无聊游戏中,这种过分精致的生活文化与悠久的汉民族文化的礼节基质的充分契合就产生了北京人日常交际和生活中病态的繁琐礼节。在老舍早期的小说《牛天赐传》中,对云城上流社会的一个文化沙龙云社中的上层文化人的礼仪观念、生活方式的繁琐性,透过一个少年儿童的眼光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几次。人家说话先一咧嘴,然后也许说,也许不说。人家的服饰文雅,补丁都有个花样。人家不谈论饭馆子,而谈自家怎样小吃。人家什么事都讲究。”一潭死水的生活迫使衣食无忧的上层文化人将生命的创造性和想象力用在了寻求茶杯里的风波如何花样翻新,出奇制胜的生活艺术的精雕细刻上,上行下效的礼仪规则和生活礼数也就在社会的发展演变中慢慢地内化为下层人的行为方式的指南,请客送礼、面子问题、规矩理解成为浸染满族文化的老中国的子民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婚丧嫁娶、新儿三天、祝寿礼仪、家庭变故等各种各样的大小事情都成为礼尚往来的送礼借口,因此在老舍的作品中描写送礼的细节和场面特别多:《二马》中的老马遵循逢重大节日必定送礼的老规矩,在圣诞节到来之际给每一位他所认识的英国人送去礼物,连他的房东温都太太的小狗都不例外;《离婚》中的张大哥在儿子入狱之际要以一处房产甚至以牺牲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为代价的大礼来换取儿子出狱的机会,儿子出狱之后,同事都络绎不绝的来到他家送礼慰问;《骆驼祥子》中的人和车厂的老板刘四爷祝寿时,不仅亲朋好友而且租车的伙计也要随份儿送礼,祥子要讨得未来老岳的欢心更需要送礼;《正红旗下》中新儿洗三左邻右舍要送礼祝贺,即使再贫寒的下层人也不能坏了祖上流传的规矩礼节。老舍对这种精致的满族文化已内化为人们的日常行为的文化人格的不良后果,通过长篇小说《四世同堂》进行了追根溯源的文化反思:“在满清的末几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汉人所供给的米,与花汉人供献的银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的艺术中。”无论是满人还是混杂而居的汉人在“生活的艺术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先入为主的礼仪心理模式,达到了日用而不知的熟悉程度。即使是祁老人,因“自幼长在北京,耳习目染的向旗籍人学习了许多规矩礼路”也不忘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为自己祝寿。老舍对这种包含满族文化的京味是怀着矛盾含混的心态进行描摹刻画的,既有对其蕴含的精致、雍容、闲适、舒放的生活艺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赏赞叹的审美态度,也有对这种文化的过熟过烂导致的文化人格的懦弱、衰老、早熟等不良后果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比如在《断魂枪》、《老字号》等小说中通过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发展过程的二律背反,为在历史进步的杠杆面前成为牺牲品的富有人性和人情味的古老文化唱了一曲无尽的挽歌。但老舍也采取辩证的眼光和态度在《二马》、《猫城记》等小说中对“出窝儿老”的民族文化的可悲命运作了深刻的反思。
中庸敷衍的性格的温情批判。繁琐礼节的程式化、习俗化、仪式化本身就蕴含着中庸敷衍的文化因子,特别是带有满族文化基因的北平市民文化更是充分发展了畸形偏执的一面。老舍说:“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这种类似做戏的虚无党式的生活观念和习俗礼仪是生活在下层的北平人苦中作乐的麻木心态的表征,庸俗懒散、自足自乐的满族文化与孔子的中庸、《易传》执两用中的传统文化的奇妙化合就产生了《离婚》中的张大哥一类认真敷衍的中庸性格:“凡事经过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跟头。他的衣服、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和风格。”张大哥人生哲学的内涵本质就是中庸协调,这在他对婚姻的择偶标准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在他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因此张大哥一生能够完成做媒和反对离婚的神圣使命的砝码就在于他将双方的条件放在了天平上仔细的协调称量,小说的后半部分对张大哥庸人哲学的破产和悲剧角色的刻画描摹是老舍看透造化的把戏之后,用契柯夫式的“含泪的笑”的幽默风格对老派市民背着因袭的文化重负表达的一种哀其不幸但不怒其不争的人道情怀。《二马》中的老马迷信、中庸、马虎、散漫,他“一辈子不但没有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盯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赵子曰》中占据百家姓的首姓和论语的首字的主人公对生活的敷衍方式深得阿Q精神胜利法的精髓:考试名列榜末的残酷现实反而成为引发他骄傲自大、自轻自贱的触媒:“倒着念不是第一吗?”在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患上都市文明病之后的祥子,对一切事都采取麻木敷衍的生活态度成为老舍探讨造成这种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的文化基因与精神遗传的病源样本。不过老舍无论对老派市民和新派市民还是本土市民和洋派市民,都采取了中年比较温和的艺术方式为他们描形绘像,这与老舍的幽默观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有密切的关系,老舍认为:“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领悟的是人生的矛盾。”[5](P313)因此面对人生的矛盾,人物身上具有的优良品质与落后因子一体两面的有机融合构成的文化人格,还原到人物生活的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是无法用简单的是非善恶作出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的,对于人物的感同身受的理解以及老舍身上具有的温和的性格都决定了他不会采取疾言厉色的方式对人物中庸敷衍的文化性格进行彻底的批判。
官样文化的本位的细微剖析。旗人身份的过度讲究主要是通过官阶的大小集中体现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夸张说法正是壁垒森严的等级制的形象诠释。这样满族统治下的皇朝帝都的等级制度与传统的文化积淀相结合就产生了北平独特的官样文化,在这种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熏染下的北平市民养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的官本位意识,官员的权力、财富、享受三位一体的文化观念成为不同阶层人向往追求的行动指南。在老舍早期的小说《老张的哲学》中,主人公老张由钱本位到官本位的发展变化正说明了官样文化形态的巨大诱惑力,他由教书、营商、当兵都围绕着钱转的三位一体到最后成为南方某省的教育厅长的官本位的观念嬗变,实际上是把做官当作发财致富的终南捷径和实用工具。而且在市民社会中早已形成的士农工商的等级次序与“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念也在无形中暗示诱导人们的职业评判标准,特别是老派市民老马(《二马》)“做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来看不起做买卖的人。发财大道是做官;做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这种思想观念的产生应与“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官之道的实用哲学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如果说老派市民在陈腐的文化熏陶下产生的官本位意识只是个人的人生规划的白日梦,由于个人自身条件的限制很难实现而不会给国家和民族造成伤害的话,那么在关乎民族危亡的危急关头,不分民族大义和战争的正义性与非正义性的官本位意识就会成为不顾廉耻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成为滋生丧失族格有辱国格的汉奸文化的最适宜的温床。正是看到了官样文化与汉奸文化的内在联系及在全民族抗战中会带来的严重后果的清醒估计,抗战爆发后的老舍慷慨陈词:“中国想不亡,就须人人有不做亡国奴的气概和气魄,人人得成为忠勇的英雄。”[6](P265)因此老舍在小说《火葬》中对刘二狗学日本人走路、留日本人式的胡子行为给予了辛辣的讽刺和嘲笑,看到了旗人讲究辈分的主奴二重性格在外族侵略战争的人性试验场上会脱胎变形为“有奶便是娘”的畸形状态,特别是在从北平逃难而来的妻子的诉说更是唤起了老舍对官位文化的深刻反思,并在《四世同堂》中把自己的感悟和心得化为对不同类型的汉奸心态的精致描摹和刻画上:丁约翰甘心情愿做洋人的奴才,“洋人要是给说过一句半句的话,他能把尾巴摇动三天三夜”;祁瑞丰投靠洋人作了教育科长之后就认为“别的都是假的,科长才是真货色。”;冠晓荷夫妇为死心塌地地跟随洋人做官而不惜作出出卖同胞的卑鄙行径,蓝东阳高烧说的胡话都是天皇万岁。老舍对此有着极为清醒的辩证认识,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对各种病根作了知识谱系的归纳与阐释:“我们传统的升官发财的观念,封建思想、家庭制度、教育方法、苟且偷生的习惯,都是民族的遗传病。这些病,在国家太平的时候,会使历史无声无色的,平凡的,像一头老牛似的往前慢慢地蹭,我们的历史上没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发明与贡献。及至国家遇到灾难,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溃烂到底。”
解放后,宪法和法律以条文的形式明确规定了组成中华民族的各少数民族都具有平等的地位,“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方针政策驱除了老舍长期以来满族卖国留在心灵的阴影,长期潜存于心灵深处的民族文化记忆,经过老舍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笔生花化作一幅幅动人的民族风俗和生活习惯的画卷,在戏剧《茶馆》和自传性小说《正红旗下》中得到了尽情地发挥和表现。借助于主流话语的政治力量和民间意识的复活形成的合谋力量,在政治政策相对比较宽松的时代语境和团结少数民族的共名状态下得以发挥创作主体的叙事功能,让老舍实现了叙事夹缝的尺寸之间游刃有余的挖掘反思满族文化的优长与缺陷的历史机遇。《茶馆》从横向连接和纵向追溯形成的网络结构中表现了满族人礼仪周全的文化生活方式,并反思由这种文化培养的懦弱苟安、胆小怕事的文化性格与早期旗人横行天下无敌的英武血性铸就的正直刚烈的性格观念为何殊途同归的埋葬于历史的垃圾堆之中,以反描法从埋葬三个旧时代的历程反面凸显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时代共名的显在主题保护下,老舍将满族生活中的风俗观念、文化传统、规矩礼节通过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个体形象作为体现满族文化的载体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满族人繁琐的规矩礼节之中包含的虚情假意的非本真的生命方式以及过分讲究生活的艺术的琐碎性的弊病,隔着几十年的生命历程往回追溯时,老舍就采取了温情的笔调和比较公平公正的态度反思批判满族文化的原生态。
自传式的小说《正红旗下》作为“清末旗族社会的百科全书”,通过“八旗生计”的发展脉络展示了浓郁的满族文化风俗:新生儿的洗三过满月、过年时的祭灶守岁、画鸡爪赊欠的习俗……因此,学者赵园认为:“《正红旗下》写旗人文化很满,大可补有关民俗学材料之不足。在老舍本人,这作品较之此前诸作也更有明确的‘展示文化’的意向和为此所需的从容心境。甚至不妨认为这小说的主人公即‘风习’。”[7](P178)在小说中采用了第一人称“我”作为小说的人物兼叙事者的双重角色,正是为了采取未成年人年的视角打量成人社会的习俗以达到比较纯正的反思和回顾满族文化原生态的目的。满族入关之后的骁勇英武的血性气质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为难得一见的稀有元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玩蛐蛐罐子、干炸丸子、鸽铃、架笼提鸟、喝茶听曲等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上面,生活往小里耗形成的精致的生活艺术造成了对国事和天下事漠不关心的保守性格,生活的一潭死水与懦弱萎缩的文化人格构成了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关系。这样,满族文化由原生态的血气方刚积极向上的萨满文化体系,在向汉族的儒道文化等异质文化借鉴融合形成的次生文化形态,由于融合了过熟过烂的多质文化而形成了螺狮壳里做道场式的精致的文化艺术,这种讲究日常生活的审美化、精致化、艺术化的文化对崇尚威武雄强的马上功夫的八旗子弟来说,正是培育其懒散、苟安、卑琐、懦弱人格的最佳温床。在《正红旗下》中,老舍就通过鲜活的人物形象的言谈举止、行为习惯、风俗礼仪、审美需求等方面的日常表现来为过熟的文化做一有力的注脚。比如大姐的公公是四品顶戴的佐领,可从他对于养鸟的艺术的勃勃谈兴和问及是否会骑射带兵时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态度来看,武官职位和实际本领之间的巨大反差无疑是对名不副实现象的有力的反讽。大姐的丈夫是一个不会骑马的骁骑校,他为了鸽子可以置自家的性命于不顾的行为,典型地体现了一个玩物丧志者的作派,如何玩出精巧和花样成为他毕生生活追求的目标。满清曾经横扫南北的八旗制度在闭关锁国的承平年代里使旗人的自由与自信同岁月一起流逝,被洋人打得丧权辱国的可悲事实形成的既害怕拒斥洋人又拉拢亲近洋人的矛盾情结和扭曲心态,正是从上层的皇帝到下层的臣民失去民族的自信之后的必然反映。因此天朝大国夜郎自大的背后是崇洋媚外的奴才心理,才是形成狗仗人势的汉奸文化的温床,在小说中通过多老大信仰基督教攀上洋人这棵大树就忘记了祖宗的本分欺负王掌柜的丑恶行径,老舍进行了深刻的文化反思:“二百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沉浮在一汪死水里。”这种生活的讲究艺术形成的一系列的礼节套路在年轻的媳妇如何伺候长辈方面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比如在聚会的场合,大姐“在长辈面前,她不敢多说话,又不能老在那儿呆若木鸡地侍立。她必须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像舞台上的锣鼓点儿似的那么准确,说那么一两句,使老太太高兴,从而谈得更加活跃。”因此,对于老舍一生下来便要宿命地承继到骨骼血脉与灵魂深处的母亲民族,“他与自己落难的民族同胞休戚与共了一辈子,同时,也出于一位优秀作家的使命和良知,久久地,久久地,在拷问着这个民族由盛及衰终遭厄运的种种缘由。”[3](P265)
老舍在浮沉跌荡的生命基点上,也感同身受到满族文化在与各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的过程中保留的优质文化基因。如果站在现代文化的价值坐标中重新审视衡量汉化的满族文化,抛弃先入为主的种族文化的偏见而采取审美无功利的唯美态度,那么满族文化创造的精彩绝伦的服饰装饰和恰当好处的行为艺术,以及在此种文化地域中熏陶和培养的纯洁善良、勤恳耿直、自尊自重、互爱互助、大义凛然、爱憎分明等精神特质,确实是满族文化奉献给中华文明的瑰宝。因此,在描绘满族文化的病态的同时老舍也以辩证的眼光看到了本民族文化值得留恋的美好的一面,如在《正红旗下》中对旗装服饰的描绘:“大姐是个极漂亮的小媳妇……不管穿上大红缎子的氅衣,还是蓝布旗袍,不管是流着两把头,还是挽着旗髻,她总是那么俏皮利落,令人心旷神怡。”大姐的蓝布旗袍和旗头形成的典型的满族服饰更加衬托出大姐蹲安时的稳重而潇洒的神态美;多老二对哥哥多老大依靠洋人的势力欺负王掌柜的丑恶行径大义灭亲、痛心疾首:“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仗着洋人,欺负自己人!”并且对满族文化对旗人性格型塑的负面基质进行了强有力的反思和质问:“堂堂的旗人,怎么会变得这么下贱呢?难道是二百年前南征北战的祖宗们造下的孽,叫后代都变成猪狗去赎罪吗?”这种自责自谴式的反思和回顾正是清醒地意识到本民族文化的劣质基因,从而为嫁接和融合他民族文化的优质因子提供了创新改造的平台;白姥姥“明知盆内的铜钱不多,而仍把吉祥话说得完完全全,不偷工减料,实在不易多得!”她不嫌弃洗盆里的赏钱少,仍在认认真真地完成典礼仪式上自己应做的那份工作;在婴儿洗三、满月等礼节中底层人形成的贫穷而温情的和谐气氛和左邻右舍结成的美好情谊,都充分地显示出满族文化健康融洽的优质文化基因。特别是二哥福海,正是老舍站在现代文明的价值支点上塑造的对满族文化既要以本民族文化为体吸收其他兄弟民族的文化形成的体用不二、本体共生的开放文化的度要有准确的把握,又要防止在天朝语境的霸权优势下因噎废食造成故步自封、夜郎自大的保守性文化的化身,二者之间的辩证思维使他成为从满族文化的共相中寻绎出的典型个性的文化语码的代表:他“是熟透了的旗人,既没有忘记二百多年的骑马射箭的锻炼,又吸收了汉族、蒙古族和回族的文化。论学习,他文武双全;论文化,他是‘满汉全席’。”他综合了旗人骑马射箭的优点和汉、蒙、回族的优秀文化,形成了博采众长有容乃大的宽阔胸襟和开放性的看待事物发展变化的眼光;他身为三品佐领的八旗子弟却具有浓郁的平民子弟的做派和风格,打破壁垒森严的贵族与平民之间职业高低的界限,把下层人干的油漆匠的营生当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目标;身为满族子弟却打破满与汉、官与匪之间主流文化的价值判断标准,以民间的道义标准帮助义和团的士兵王成逃离险境;他助人为乐不图回报,在我洗三的时候忙前忙后以及为王掌柜遭欺侮之事多方奔走,都充分地说明了他不拘一格、希望各民族平等相处的超前意识。老舍通过形象的精雕细刻展示了满族文化母系统中优质和劣质的文化基因如影随形的构造结构,从而为本民族的文化没落以及与他民族文化的有机融合做了辩证的理性的反思和阐释。
老舍用“包含了满族素质与旗人文化的内容”[8]的京味儿语言来反思民族文化的病灶,始终用幽默的语言与悲悯的情怀对病态的国民文化性格进行剖析,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完美融合中实现了对满族文化的或压抑和张扬、或变形改装和坦然直陈式的精致书写,无人
撼动的骄人成绩奠定了他坚持不懈地从文化的视角选材构思和谋篇布局的大师级地位。
[1]老舍.老舍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3]关纪新.老舍与满族文化[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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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赵园.北京:城与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8]樊骏.认识老舍[J].文学评论,1996,(5).
Concealed and Publicity——Lao she Novel Creation of the Man-national Culture Complex
CAO Jin-he
(Chinese Department of Heze University,Heze 274015,China)
Lao she formed Man-national culture complex psychological fixation during the period of childhood,which will be taken the potentialmeans virtually express themselves seek twists and turns chance of innuendoes in Lao she,reflecting in the creation of the liberation of the Man-national culture,the identity of the fuzzy desalination and publicity to circumvent that adequately to the rational consciousness Lao psychology reveals the national cultural identity,the taboo subject codes in the liberation,long-term imply the hearts of national culturememory,after the initialization of Lao decayed formagical wonderfully with plenteousmoving into the national customs and habits of the Man-national culture scroll,and publicity or depressed refitting and calm,or deformation of the delicatewriting,straight laid a constantly national cultural point of view material from the conception
Lao she;theman-national culture;depressive;make public;complex
book=95,ebook=46
I207
A
2095-0292(2012)01-0095-06
[责任编辑薄刚]
2011-11-12
曹金合,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