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文学作品研究
夜与梦的交响曲
——论 《秋夜》的象征艺术
罗 伟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秋夜》是鲁迅的散文诗经典。其经典性是如何形成的?象征艺术居其首功。《秋夜》中意象丰富,本文择其要者而析之。 “夜”、 “梦”和 “枣树”是理解本文的关键。“夜”是环境,是心境,更是一个主题象征。 “梦”是希望,是梦想,也寄托了作者的理想。二者的有机结合,使得本文就如一曲梦幻的交响曲,而 “枣树”这个最拟人化的意象在乐曲声中翩然而舞,在回环往复的节奏变化之后,本文的象征意蕴终臻至顶峰。
夜;梦;枣树;象征
“昙,夜风”[1]。这是鲁迅日记中对1924年9月15日写下的天气记录。是夜,鲁迅写出了他的散文名篇 《秋夜》。作为散文诗集 《野草》的开篇之作, 《秋夜》在 《野草》中可谓举足轻重。从艺术表现的层面来看,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尤其是象征手法的使用。很多研究者都极为重视这一点,在数以百计的研究论文里有近半的讨论都和象征有关。可惜的是,这些论者都更加关注于文章中的单个象征物,比如 “枣树”、 “天空”、“星星”、 “粉色花”、 “小飞虫”等,忽视作为整体象征的 “夜”与 “梦”。即便是对这些个体象征物也各持己论,虽可称见仁见智,也有一些不够深入或者偏颇之处。是以,有论者称 “如果仅停留于寻找其文本 ‘意象’与现实经验之间的对应物,恐怕是难以理解 《野草》的精髓的”[2]。那么我们应该在何种层面上来继续讨论呢?
再三细读文本之后,笔者以为理解 《秋夜》的关键落在于 “夜”、 “梦”和 “枣树”这三个主要意象之上。其中前二者可以看做整体象征,后者则是个体象征,或者如加拿大学者弗莱所说,前者是向外的,后者是向内的[3]。下面就对这三者的象征意义及其在文本中的具体意义及其凸现方式分别加以探讨。
在许多研究者那里, 《秋夜》里的 “夜”都是一个被忽略的意象。 “夜”本是对应 “白天”而言,提到它,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黑暗,及其所可能代表的人心深处的暗影 (夏济安在其名作《黑暗的闸门》里有精彩论述[4])。韦勒克和沃伦提醒我们 “在文学理论上, (象征)这一术语较为确当的含义应该是,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为一种表现手段,也要求给予充分的注意”[5]。本文中, “夜”就是这样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 “事物”。在鲁迅的文章中, “夜”作为意象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主题。
“夜”这个字在文章中出现的次数倒不算多,算上标题中的那次,共计6次。分别是 “秋夜”、“夜的天空”、 “夜气”、 “夜游的恶鸟”、“夜半”,其中 “夜半”在同一段中出现了两次。单纯从字面意义上看, “夜”倒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可是当我们尝试回到鲁迅写作 《秋夜》现场的时候, “夜”就凸现出了它最不应被忽视的意义。此处的现场既包括文章写作的具体时间及环境,也同样涵盖了当时的时代大环境。
鲁迅写作此文时的具体环境为 “夜风”。虽然不见得如古人所说 “月黑风高”一般,总是一个不让人舒心的氛围。对于已经习惯了夜间创作的鲁迅而言,也许自然环境的恶劣影响可以降低到最小。但是作为文化思想界的斗士,时代大环境的变化却是绝对无法忽视的。自五四之后,新文化运动逐渐进入到了一个低潮期,当年的风云人物各自寻找出路,已然风消云散。孤独、寂寞,在伴着萧瑟秋风的暗夜里,无疑要被放大很多倍。于是这种 “夜间经验”[6]与现实关怀融合无间。另外还有兄弟失和那段公案,对情感炽烈的鲁迅影响也相当之大。用一位传记作者的话说,“对家庭和骨肉亲情的幻灭,是将他推入最深刻的悲观了。”[7]
假如 《秋夜》是一幅画, “夜”是它的底色。“夜”也是鲁迅笔下的现实,所有的人、物、景都在夜色下活动。有人说 “夜”是作品中的 “一个基本主题”[8]。个人以为,从 “夜”所传达的艺术功能来看,还是象征更为准确。 “黑暗”才是鲁迅作品中陆续出现的主题。象征给予了 “夜”以更加宽泛的意象空间,它可以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可以是进入 “无物之阵”的孤独寂寞,可以是一种逝去的文化,也可以是一种生存层面的绝望。 “夜”是沉默的,是梦想生根发芽的所在,是希望的寄身之所。
从 “夜”色中生长出来的 “梦”是另外一个统领全文的意象。在 《秋夜》中,小粉色花有梦,落叶也有梦,枣树也有梦。在文章里,梦有三个层次。先是小粉色花 “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直到春天到来。在这一层次里,“梦”只属于小粉色花,它寄寓了小粉色花的梦想。而这小粉色花仿佛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仍然瑟缩着”并没有因为这 “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梦”的第二层,主角换成了枣树。枣树 “知道小粉色花的梦,秋后要有春”,恍惚之间,就从审美的意识层次过渡到了潜意识层次。小粉色花也由梦的主角变成梦的内容,可是她的梦想却没有成为枣树的梦想。因为枣树 “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落叶总是要回归大地,隐喻了梦想到现实的转化。
到了第三层,“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终于没有成功地克制住自己,它也 “要做小粉色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可是 “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叙事者已经仿佛变成枣树,我们无法分辨二者的存在:是枣树在做梦,还是 “我”在做梦?可是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现实再次唤醒了“我”,所有的梦都必须暂停。
在本文中, “梦”字出现了7次。分别作动词和名词解。其中作为名词的 “梦”出现了4次,分别为 “小粉红花”、 “落叶”和 “枣树”的 “梦”这三者体现出一种层递关系。这种层递关系也丰富了 “梦”的象征意义。作为动词的 “梦”,它的施动者都是小粉色花,侧重于 “想”。作为名词的“梦”才是象征的主角,是一种希望和理想的传达也是一种意识的流动。从 “梦”的内容来看,既有时间的季节变化,也有内容的不断深化,同样有一种层递的意味存在。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 “梦”不只是作为理想而存在,它同样是一种方法。鲁迅虽然不是使用 “梦作为艺术手法的第一人,他却是最出色的一个。不仅在 《秋夜》里 “梦”是主角,甚至在 《野草》这部散文集中,“梦”这个意象的地位都相当重要李欧梵也认为: 《野草》中的多数篇章 “完全离开了现实并投入了一个梦或似梦的世界”,而这些梦“不一定是梦的重述”,“实际上是有意识的创造”[9]比如 《野草》的最后一篇题目为 《一觉》,同样出现了“很长的梦”。只是这 “梦”已经不再像 《秋夜里那么轻盈,主色调也从粉色变成了鲜艳的血红。
“夜”与 “梦”这两个意象,在本文中是交相辉映互为补充的。二者随着作者意识的流动,不断变化出各种节奏韵律。正如钢琴是乐器中的王者枣树才是本文的关键。它既是黑暗夜色的主角,也是各种 “梦”的主角。是它撑起了 “夜”与 “梦的天空,也是它撑起了本文象征意义的弓。在此意义上, “枣树”可算 《秋夜》的中心意象。对于枣树这个意象的解读,在学术界有着一个接近于达成共识的结论:枣树 “是诗人的清醒和不屈个性的自我象征”[10]。但是如此笼而统之的解释,是否合乎作者的本意呢?笔者以为最好结合 “枣树 “在文本中的在场情况来解读。
“枣树”在文章中以多种形态出现,以 “枣树”出现5次, “两株树”出现1次, “他”出现4次, “他们”出现2次。第一段中的叙述最为经典: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因为经典也具有了挑战性,批评家们各执己见。有人认为此处 “堕入恶趣”[11],有人认为 “用修辞重复格,使 (枣树)形象更加鲜明”[12],有人认为只是为了 “展示观察程序”[13],如此等等,实在不胜枚举。就学术探讨的层面来说,我们尽可以由此展开联想,从不同的学理层面进行解读。可就 《秋夜》而言,这是一个运用了象征手法的典型文本。或许我们应该给文本一个更大的想象空间,不能指称得太过实在,不然 “就不很妥当了”[14]。
第四自然段中, “枣树”再次出现。前两处,作者用 “他们”来指代枣树,第三处往下却悄悄地换成了 “他”。很明显,这是作者有意而为之的,其中必有深意,可是很多研究者却忽略了这一关节点。李天明认为此处系鲁迅 “区分两株枣树之间的不同而暗示的一种隔阂”[15]。近年还有研究者干脆就直接指认两棵枣树就是鲁迅和朱安[16]。果然如此否?浸淫于传统文化之中的鲁迅是深谙我国传统叙事中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的,此处仍然可以存疑。鲁迅用人称数量的变化来增加枣树象征意味的张力。丸尾常喜把这种张力描述为 “‘我’的内部所隐藏着的激烈冲动,也表现出相互对峙的两种倾向,一是勇于直面这种冲动,二是试图回避这种冲动”[17]。如果把此种张力比喻成一张弓,此处仍然未满。到了下文中枣树 “却仍然……,一意……,不管……”,这张力才渐至顶峰。
一直到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的时候,作者所刻意营造的张力才得以释放。既释放了夜的黑暗,也释放了梦的翅膀。至此,无所不知的枣树也和叙事的 “我”越来越近,使读者难分彼此。这是关于枣树的第三个关节点,也是使全文的象征意义升华到最高层次的标志。直到此时, 《秋夜》所营造的 “夜”与 “梦”的交响曲,才随着那一支烟的点起,画上曲终的休止符。
概而言之,象征是 《秋夜》这篇散文诗最主要的艺术表现手法。鲁迅在塑造一个个形象的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的心理形塑,把自己内心深处最为隐秘幽暗的思索一一呈现出来。因为象征手法的完美演出,使得不管是浑然一体的 “夜”与 “梦”的交融,还是仿佛超人的 “枣树”,带给我们的都是无尽的想象,而非一个个生硬的寓言。这也正是鲁迅的伟大之处。正如著名学者李欧梵先生所说 “鲁迅作品的复杂程度”,或许 “使任何人的研究也难于穷究其全部,或可称定论”[18]。也正因为此我们更要继续努力追问和探究,像那 “过客”般决绝,即便 “夜色跟在后面”。
[1]鲁迅全集(第十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29.
[2]贺昌.再谈《秋夜》的象征问题——兼与张觉先生商榷[J].鲁迅研究月刊,2000,(4).
[3][加]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M].陈 慧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104-105.
[4]Tsi-an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M].the Universit of Washington Press,Prin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o America,1968.
[5][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204.
[6][8]张闳.黑暗中的声音——鲁迅《野草》的诗学与精神密码[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56、52
[7]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9][18]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尹慧珉译.长沙:岳麓书社,1999.109、5.
[10][15][加]李天明.鲁迅《野草》探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3、117.
[11]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108.
[12]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
[13]张大春.小说稗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14]钱谷融.观察与沉思的结合 外界与内心的交融——鲁迅《秋夜》讲析[A].钱谷融文论选[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412.
[16]秦其良.《秋夜》象征意象解析[J].名作欣赏,2008(2).
[17][日]丸尾常喜.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M]秦 弓,孙丽华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47.
I207.67
A
1674-3652(2012)01-0085-03
2011-11-10
罗 伟,男,安徽濉溪人,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文化批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