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路翎小说中的幻想成分

2012-08-15 00:50:10任冬梅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幻觉梦境幻想

任冬梅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文学作品研究

论路翎小说中的幻想成分

任冬梅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路翎的小说不同于一般的 “现实主义”小说,而是着力于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其中对人物内心幻想的展示尤其丰富,包含普通幻想、幻觉和梦境三种不同类型。路翎如此重视人物的心理感受,和他自身的主观生命体验有关。不过,路翎对人物幻想世界的描绘其最终指向仍然是现实世界,而且路翎这种描绘人物幻想的创作手法带有一定的现代主义因素。正因为有了对人物内心幻想的展示,路翎小说中的人物才区别于一般 “现实主义”小说中的人物,显得尤为真实、立体。

现实主义;幻想;幻觉;梦境;现代主义;真实

以往的研究者一般将路翎的小说认定为现实主义小说,是 “七月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不过,大多数研究者同时也注意到路翎的 “现实主义”与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有很大不同。路翎的小说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朴素性与单纯性,着力于表现人物的内心活动,描写人物复杂甚至病态的心理,这些是路翎小说最显著的特色。

路翎对人物的心理描写绝不满足于表面化的呈现,而是极尽所能,层层挖掘,除了一般的心理概述、内心独白、动作暗示、语言暗示、景物烘托等常规心理描写方法,还采用了诸如幻想、幻觉与梦境、变态心理等多种手法。路翎自己曾说过:他 “不喜欢灰暗的外表事象的描写”[1]。路翎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并没有多么的传奇曲折,小说主要是通过描写人物的内在矛盾和心灵冲突来展开,自然形成高潮和结局,其中的心理描写不仅是推动情节发展的组成部分之一,而且是小说的主线,是小说中最重要的自成部分。路翎的很多短篇小说对人物心理的表现甚至占据了大半以上的篇幅,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路翎对人物心理的重视程度。如同杨义所指出的:“他 (路翎)把灵魂的探索提到了艺术的中心位置。”[2]路翎将他那巨大的热情融铸到小说中去,同时展开着对人物灵魂冷峻的逼视,严家炎将路翎的现实主义称为“体验的现实主义”[3],通俗地说也就是所谓的心理现实主义。

路翎对人物进行的心理描写可以大致归结为三类,常规化的心理描写、变态心理以及对人物内心幻想的展示,这三类描写可能分别出现在不同人物身上,而大多数时候则是出现在同一人物身上,这样由内及外的层层剖析才使得路翎可以更深入、更全面的表现出人物 “火辣辣的心灵”。其中路翎对人物内心幻想情节的展示尤其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

一般来说,幻想 (fantasy)是指违背客观规律的、不可能实现的、荒谬的想法或希望。幻想是创造性想象的一种特殊形式,由个人愿望或社会需要而引起。齐泽克认为:“幻想为欲望固有的僵局提供了似乎合理的解释,它幻化出一幕幕场景,让人们看到,他们被剥夺的快感集中在他者处,正是他者偷走了人们的快感。”[4]具体来说,路翎笔下人物的幻想可大致划分为三类:普通幻想、幻觉和梦境,在这三者中,其主体的意识程度有一个递减的过程,而潜意识的成分则逐渐增多。

第28卷 第1期

(一)普通幻想

弗洛伊德曾说过: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感到不满足的人才幻想,未能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普通幻想是人在清醒的时候,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下主动做出的想象和期望,有很多属于 “白日梦”的范畴,为的是满足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愿望。

比如 《棺材》中的李嫂就是 “一个幻想异常多的女人”,“只要一出神”,她 “就幻想了起来”,“她幻想河里的汽划子向繁华的城市开去,载着那些亲爱的农人,其中最出色的是她的粗暴的、懦弱的丈夫;她幻想他们上了战场,那是一望无涯的染血的平地,地面上鸡鹰似的飞着飞机……”。李嫂原来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曾过着舒适安逸的生活,但是现在却落到为王德全当女佣的下场,吃不饱、穿不暖,丈夫还被抓壮丁的拉走了。于是她渴望看到那些远方的繁华城市,她渴望自己的丈夫能够是其中最出色的——这样才能够打胜仗活着回来。其实她对于繁华世界和战火世界一丁点常识都没有,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的幻想,正因为没有见过,才更吸引她去幻想,她是多么期盼丈夫的回归,多么期盼过上幸福的生活啊!

在 《罗大斗的一生》中,罗大斗在遭受了娶亲失败的悲剧后,开始走向更加混乱的黑暗,于是习惯在脑子里幻想一切神奇鬼魅的事情,而其中最神奇的是 “周家大妹的夜游的魂魄飘过了他的窗下”。正是这个幻想牵引着罗大斗最终投入了云门场那个更加可怖的深渊中去。而之所以罗大斗会产生这样的幻想,说明在他内心深处还是萦绕对婚姻的渴求、对爱情的希冀 (哪怕是朦胧的)以及对女人(周家大妹)的迷恋,他希望周家大妹对他也是产生了感情的,他希望他们有前世姻缘,是注定的一对,他希望他们的婚姻能够顺利完成……

《旅途》中落魄的小知识分子何意冰,在所有的浪漫青春和崇高梦想破灭之后,最常做的事情就是 “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了下来”,“用那样的幻想来娱乐着自己,比方说,突然地发财,突然地成了有名的领导者,突然地被美丽的女人所爱,等等。先前的幻想枯萎了以后,这样的幻想就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开起花来。”这简直就是典型的 “白日梦”情节了,曾经也有过崇高理想的何意冰,现在早就用 “钱、权、色”的想象替代了之前的理想。路翎对其幻想的描写很好地表现出了一个青年知识分子

任冬梅:论路翎小说中的幻想成分□ 77在精神上的堕落,而将之前的崇高理想称之为 “先前的幻想”,也从某个角度反讽了这一类青年知识分子心中坚持的所谓 “崇高理想”不过是无法实现的 “幻想”而已。

(二)幻觉

幻觉,也叫感觉错误,是指在没有客观刺激作用于相应感官的条件下,而感觉到的一种真实的生动的知觉,幻觉反映的是主体在一种介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想法,它属于知觉障碍的一种,主要分为幻听、幻视、幻触等,最常见的是幻听、幻视等。幻觉不仅仅是一种病理现象,更是一种心理现象,它是生存的基本内涵之一,是个体生命的合理要求不能实现时产生的一种虚假的感觉。

在 《王家老太婆和她的小猪》中,王老太婆一边追打小猪,一边抱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最终摔倒在风雨交加的泥泞之中,临死之前,她眼前出现了幻觉:“平坦的道路,照耀着温暖的、慈祥的光明。天上有五彩的云,远处有金色的光。她看见从这金色的光里,一个美丽、健壮、活泼的女孩向她跑来,从颈项、肩膀、腰肢上飘扬着华美而发光的丝带,手里捧着一个大的、光洁的冬瓜:这个女孩儿是她的外孙女。‘外婆啊!我先来,他们都来了哩!’女孩儿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那 “五彩的云”、“金色的光”、“平坦的道路”……是王老太婆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温暖与安详,外孙女代表着儿女亲情,大而光洁的冬瓜则象征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这个可怜的老农妇祈求幸福的生活,渴望家庭的温情,生前却得不到,只好在弥留之际求之于幻觉了,在这美丽的幻觉中她得到了精神的 “安宁”相似的还有如 《饥渴的兵士》中的沈德根,在临死前的幻觉中渴望美味的饺子,渴望一个朋友的呼声,渴望乡亲们亲切的乡土感情,渴望奔驰的车渴望妹妹的呼叫……幻觉往往是人物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物在幻觉中从苦痛之巅奔向虚幻的甜蜜彼岸,最终获得内心的平静,但这样的平静往往是受难者的心灵在重重压迫下拼尽全力 “突围”的结果,在这平静的背后实则饱含悲哀与绝望。在一定程度上,幻觉更是一种逃避,当个体生命的精神痛楚达到肉体所不能承受的地步时,便借助于幻觉作为最后的避难之所。

《英雄的舞蹈》中的主人公说书人张小赖,在自己的最后一场说书时产生了幻觉,将自己当成了所说的故事中的古代英雄,并真的在说书场上边舞枪弄棒,边呐喊吟唱。凭此,他将丢失的观众又吸引了回来,最后却猝死于说书场,终成 “绝唱”。幻觉往往以一种精神胜利的形式显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控诉,进行一种无可奈何的报复,其实质表达的是一种沉郁的绝望心态,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

路翎在其长篇小说 《财主底儿女们》中也多次描绘过人物的幻觉,比如,蒋纯祖去看望同样逃离出来的石桥小学同事张春田时,由于酒后深谈,他在夜里不能睡眠,小说形象描绘了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心理活动:“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一大段描写非常形象的表现出蒋纯祖内心的热情、混乱与焦灼的情感活动, “旷野”、“江流”、“大海”的出现,代表着蒋纯祖的思想在无拘无束的自由驰骋,想到了整个社会,想到了整个时代……那些原先不曾有过的想法出现在了他的脑中,毋宁说,那些原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通过幻觉的形式出现了。正是因为在半梦半醒之间,日常生活中被 “忽视”的、被 “压抑”在潜意识中的精神需求,由于理性 “监督”的放松而曲折地呈现了出来。

此外,在 《悲愤的生涯》 《易学富和他的牛》《王兴发夫妇》等小说中,我们也能看到幻觉在揭示人物深层心理时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三)梦境

一般人或许会忽视梦的作用,其实梦境也属于人类幻想的一种方式。梦境不仅是一种生理现象,更一种特殊的心理现象,所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它以曲折的方式反映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种种刺激。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完全展现主体潜意识的产物,在梦境之中主体可以脱离意识规范的种种限制,肆无忌惮的满足自己在白天清醒的时候,在道德约束下无法满足的欲望。因此,可以说梦境是人类最奇特、最瑰丽、最大胆的幻想。

关在镇公所里的罗大斗,被同囚的光棍骂过以后,就迷迷糊糊睡过去,开始做起梦来: “他梦见了他的妹妹,她在衣襟上插着桃花,从桃花林里跑了出来。忽然桃林不见了,一匹狼跑了出来,衔走了周家大妹,接着就有了更多的狼,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用它们狞恶的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罗大斗的一生》)毕竟妹妹是罗大斗除母亲以外唯一的亲人,妹妹衣襟上插着的花偏偏是桃花,还有成片的桃林,曲折地反映出罗大斗心中对美好姻缘的向往;衔走周家大妹的狼当然是被形象化了的云门场的那些光棍们,那些围绕着他恶狠狠盯着他的狼群就是他们的象征,甚至还代表着罗大斗所没有意识到的压迫他的这个社会中的层层的黑暗势力,对罗大斗来说,他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群,拥有野蛮而凶残的力量,他既害怕他们,自己却又期望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

《旅途》中的何意冰在经过和王洁芝黑夜中的会面之后,回到旅馆马上就开始后悔了,但情感上仍旧还有一丝不舍,于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他迷糊地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斜坡上,无数的人,有的是年轻力强而光华灿烂,有的是嫉妒,怨恨,含着那样沉默的目光的,他们全体都指望着他的灭亡要把他挤下坡去。他想,这是人生的可怕的下坡他不要下去。他竭力地挣扎,他不要下坡,他不要!——于是他醒来了,风在屋顶上吹着。”当人在做梦的时候一般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而只有在恶梦的情境下,为了逃避梦境中的巨大恐惧主体意识才会开始显现,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 “做梦”,然后强行将自己从梦中拉回到现实世界,唤醒自己。路翎对何意冰梦境的这段描写展现的就是一个典型的恶梦情景……斜坡上无数人希望挤他下坡,正是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真实写照,在这个充满利益纷扰的时代,太多人因为有自己先天的优势走在了前面,而由于他的诚实单纯或者说 “无能”他的生活却是步步向下。在这样一个竞争的时代你不努力将别人踢下去,就只能等着被别人给踢下去了,于是梦境中的人们不管含着怎样的目光,全都指望着他的灭亡,全都想将他“挤下坡”——于是,他的主体意识开始显现,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是人生的可怕的下坡”,他开始竭力的挣扎,反抗被挤下去的厄运……

还有在 《天堂与地狱之间》中的小公务员王静能,为满足私欲偷钱以后开始频繁做着贪污、逃亡、追捕、枪决的梦,虽然在意识层面他不断说服自己只是 “拿自己的钱”,不承认偷盗的行为;但在意识深处,“理智”仍然不断拷问他的良心,他仍不断遭受着自我的谴责,这些拷问与谴责一直隐藏在潜意识之中,白天被意识所压抑,只能在晚上通过梦境的形式释放出来。通过阅读路翎对其梦境的描写,我们知道了王静能矛盾而分裂的心理状态,他并不是一个一心求财的拜金狂,是现实的种种不公逼着他走向了对金钱爱恨交加的地步,正是有了梦境的内容,才让这个人物更加立体丰满。

普通幻想、幻觉和梦境都是对人物自身幻想的展现,但三者又有所区别,随着潜意识成分的增多,层层深入地表现了人物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渴望。在梦境之中不仅有对人物未满足愿望的体现,而且往往还有以扭曲变形的方式出现的对于外界种种压力形成的强烈恐惧,这种恐惧的存在使得梦境世界也无法成为人物的乌托邦,最后只能走入绝境,无处可逃。所有这些人物幻想,都让我们更好理解路翎笔下人物的内心世界,从中看到外部社会对人物的影响,由此可以反观当时的社会现实,为人物的心理变化找到社会依据,从而对当时的社会状况有更丰满而真切的体悟。

批评家曾唐湜这样称赞路翎:“路翎无疑的是目前最有才能的,想象力最丰富而又全心充满着火焰似的热情的小说家之一。”路翎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其中汪洋自恣的幻想成分,并且这些幻想又并非是针对小说外部环境、事件或者主人公而进行的一般传统意义上的幻想,而是只针对人物心理活动做出的幻想。为什么路翎如此关注人物的心理?又为什么他在心理描写之中一定要着重展示幻想的成分呢?

最表面的原因当然是由于路翎受胡风文艺思想的影响,试图表现出中国人民 “几千年精神奴役的创伤”,因而尤其偏重对人物心灵的挖掘。不过,路翎如此重视人物的心理感受,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和他自身的主观生命体验有关。

由于材料的限制,我们对路翎的童年所知不多。从路翎的自编年谱里看,路翎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常常产生诸如 “恐慌”、 “痛苦”、 “凄凉”、“孤独”、 “忧郁”等各种负面的情绪。路翎在刚认识胡风时,给胡风写了一封信详细描述了自己的身世和心理状态,路翎说: “我没有父亲,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长子或是矮子,快乐的或是愁苦的。他在我一两岁的时候就死去了。我只知道他姓赵 (这个姓在祭祖的日子我家里就默默地记起它来。在母亲和祖母,她们是忌讳它的,它也使我感到痛苦)。这里的家是我母亲底后一个丈夫,他是一个公务员,是精神上的赤贫者,有小情感:愤怒、暴躁和慨叹。我简直一点也不愿提起这些,在小学的时候,我就有绰号叫 ‘拖油瓶’,我底童年是在压抑、神经质、对世界的不可解的爱和憎里度过的,匆匆地度过的。我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很早熟,悲哀是那么不可分解地压着我底少年时代,压着我底恋爱,我现在二十岁。”[5]这样看起来,生父的缺失,母亲和祖母的避讳,继父的愤怒和暴躁,小伙伴们的歧视,形成了一个异常压抑的生活环境,给路翎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由于有着这样一个童年,因此路翎是过早成熟的,他的心灵异常敏感,对周围人的心理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自己的内心情感也非常丰富,拥有敏锐的感受力和高度的表现力,这些都成为他进行文学创作的有力条件。

文学创作是释放 “力比多”的最好方式之一路翎的精神常常处于一种痛苦而焦灼的状态之中于是只能将其付诸于笔端;而作家一般都倾向于描写自己所熟知的事物,路翎既然对人的心理状态和心灵创伤有着如此深刻的体验,那么很容易自然而然将其幻化为自己的创作素材,在小说中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可以说路翎只是将他自己内心压抑的欲望以文学创作的方式释放出来。路翎本人或许就常常用幻想的方式来抵御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难与不公,因此他才能如此自然地描写小说人物脑中的种种幻想;在一个现实反抗无法起到作用,看不到未来的社会环境下,只有幻想能够让人得到内心的平静和达到在现实生活中无法经历的满足。路翎小说中人物的 “幻想”更进一步可以说是路翎透过人物幻想出的人物自身可能做出的幻想。从这个意义上看,路翎本人对于社会现实的看法其实是充满了不安与不满的,而且他自己也没能够找到解决的方法,在他的小说中我们看不到拯救社会的答案,更多的只是为逃避现实而产生的人物的种种心理幻想。

任何幻想都不是 “无源之水”,也不是 “无根之木”,幻想必定根植于已有的种种现实因素,是现实世界被作者的理性、欲望、情绪等因素打碎重组之后的产物,其实呈现的是作者自己的 “心理的现实”。这就是 “幻想”和 “现实”既对立又互相牵扯、纠缠不清的辩证关系。路翎的小说虽然有如此多幻想的成分,我们仍然将其归类为 “现实主义小说”而非幻想小说,原因何在?幻想本来就是人类心灵的产物,这样看起来,直接描写与心理相关的幻想反而是 “现实”的了。正如文学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的 “人的心灵深处的全部奥秘”才是 “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或许在路翎看来充满幻想的多变的人性才是最真实的人性,无论他如何描述 “幻想”其最终指向的仍然是 “现实”,他表达的是在现实环境下最现实的人类心理。

虽然路翎的小说的确属于 “现实主义”,不过他描写人物心理幻想的部分也体现出了一些现代主义的因素。众所周知,五四新文学发轫期正值西方现代主义兴起之时,五四新文学在引进西方文艺思潮时,不仅 “拿来”了西方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已经发展成熟的文学样式,而且输入了西方最新的现代主义文艺思潮。作为20世纪40年代崛起的作家,路翎深受五四文化思潮的影响,在创作上则继承了鲁迅的写作精神。路翎师从胡风,对鲁迅的共同热爱,成为沟通他们心灵之间的桥梁。胡风对路翎的悉心指导和帮助,使路翎更深入地理解和把握了鲁迅的创作精神。而值得注意的在于,鲁迅是借鉴现代派的大师,其在作品中广泛地运用现代主义技巧一直为人所称道。因此,可以推断出,路翎通过各种途径直接或间接地接触了现代派艺术,并在创作中不可避免地运用了一些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和技巧 (即使有些是尚未自觉到的),从而丰富了其小说的表现形式,加深了作品的主题内涵,强化了作品表现生活的本质。

由弗洛伊德所创立的精神分析学在20世纪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并成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产生的重要的思想源头和理论基础。“弗洛伊德主义在中国的介绍和传播可追溯到本世纪20年代初,其主要途经分别是通过西欧和日本这两个渠道。”[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一在中国落地,便被新文学作家们广泛地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去。弗洛伊德对潜意识的发现和梦的阐释,为现代作家剖析人物的深层心理,挖掘人物隐秘内心世界,透视人物灵魂,提供了理论基础,从而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路翎在小说中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大部分都通过幻觉、梦境的形式来展现,这种着力于人物潜意识的挖掘,无疑属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范畴。

人物心理幻想的描写不仅能隐曲地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也能鲜明地体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在幻想中,人所受到的伦理的、审美的、社会的、观念的束缚有所减低,处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道德规范的检查作用明显减弱,人易去掉日间的做作、伪饰,摘掉假面具,成为自己真正的主人,而具有了真意,显现出真实的自我。这样展现出的人物就更加真实、立体。一定意义上来说,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是一部文学作品成功的重要标志,也是衡量其艺术水平高低、审美价值大小的重要尺度从这点来看,路翎的小说无疑非常优秀。

[1]路 翎.我与胡风[A].路翎批评文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278.

[2]杨 义等.路翎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176.

[3]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4]斯拉沃热·齐泽克.幻想的瘟疫[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41.

[5]胡 风,路 翎.胡风路翎文学书简[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8-9.

[6]乐黛云,王 宁.西方文艺思潮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72.

On Fantasy Elements of Lu Ling’s Novels

REN Dong-m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Different from the general “ realistic novels” ,Lu Ling’s novels focus on portraying th e characters’ psychological activity,especially their fantasy which includes reverie,hallucination and dream.L u Ling paid great attention to the characters’ psychological feelings because of his own subjective life experience.However,Lu Ling’ s portraying of characters’ fantasy world still pointed to the real world,and the writin g techniques of decrypting the character’s fantasy had certain elements ofmodernism.It is because of the displa y of characters’ fantasy that the characters in Lu Ling’ s novels, different from those in general “realisti c novels”,are particularly authentic and tridimensional.

realism;reverie;hallucination;dream;modernism;anthentic

I206.7

A

1674-3652(2012)01-0076-05

2011-10-25

任冬梅,女,重庆人,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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