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瑞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沈谦(1620—1670),“谦字去矜,仁和人。崇祯末,杭州‘有西陵十子’之称,谦其一也。所著文集数十卷,晚年手自删汰,仅存诗文八卷,杂说一卷,名曰《集钞》。末附填词《南北曲》为别集一卷,大半皆香奁之作。其《杂记》末一条云:‘彭金粟在广陵,见余小词,及董文友《蓉渡集》,谓邹程村曰:泥犁中皆若人,故无俗物。(案此盖指宋僧法秀戒黄庭坚,以小词诲淫,当入泥犁狱事。)夫韩、秦观、黄庭坚及杨慎辈,皆有郑声。既不足害诸公之品,悠悠冥报,有则共之’云云。其放诞可见矣。”[1](1630-1631)沈谦少时便有才,“九岁能为诗”[2](187)《浙江通志》记载沈谦:“少颖慧,能辨四声,长益笃学,好为诗、古文,弱不胜衣,与人语气才属及发辨议则电闪霆击,摧屈一坐,为文雅淡秀郁,错以绮丽,所著有《东江集钞》、《词韵》、《词谱》、《古今词选》、《临平记》凡若干卷”[3](13)沈圣昭在《先府君行状》中云:“复于屋东偏,自葺数椽,题曰‘东江草堂’,因号东江,所著《东江集》,凡诗、赋二十一卷,文十卷,词曲十二卷,外复有传奇六,《词韵》、《南曲谱》、《古今词选》、《临平记》、《安隐寺志》、《沈氏族谱》诸书。”[2](277)
明清朝代之更替没有造成文学的衰落或中断。清代以异族入主中原,既没有打断原来文学发展的链条,又没有推迟其进程,反而使它在沧桑巨变中激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在文学史上,特别是在词史上,明末清初应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来研究,吴熊和认为明末清初是“前后相继、传承有序的一个相对独立的发展阶段”[4](371)因此,研究清初词人的词学观不能脱离明中叶以来的词学。从对明代词学批评的角度审视清初词人的词学观,当是题中应有之意。沈谦对明词既有接受与承继,又有反思与重构。
复古思想是明代的主流风气,在词学方面亦如是,明末以陈子龙为词坛盟主的云间词派亦是弘扬复古之学,立求回归词统,并发扬光大,云间词派在觅词统时知“变”而不能求“通”,仍然高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旗纛。沈谦对明词的接受与重构是他对思潮变革与现实关注的一大表现,辨词体,觅词统,对明代词坛的不良风气有所批评,但也有对明词的肯定与接受,对清初的词风也沾溉颇多,因此相对于明代词风与词观,沈谦的词学思想是涵泳出新的。
词的起源问题,是词学研究领域争论不休的话题。明代徐师曾主张词为乐府之变,俞彦云:“诗词,末技也,而名乐府。古人凡歌,必比之钟鼓管弦,诗词皆所以歌,故曰乐府。不独古人然,今人但解丝竹,率能译一切声为谱,甚至随声应和,如素习然。”[5](399)杨慎、王世贞等也认为词源于六朝乐府,杨慎称:“大率六朝人诗,风华情致,若作长短句,即是词也。宋人长短句虽盛,而其下者有曲诗、曲论之弊,终非词之本色。予论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源之意也。”[6](425)明代关于词的起源说对清代产生重大影响,沈谦就承继了明代这一词论观,认为六朝为词的滥觞期,“六朝君臣,赓色颂酒,朝云龙笛,玉树后庭,厥惟滥觞”[2](245)认为词起源于六朝是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六朝乐府诗与词所配音乐分属于两大不同体系,前者是清商乐,而后者是燕乐;而且,六朝长短句还未成为律化的长短句。
词体主情的观念自唐宋及之后都是主流的词学观念,明代亦延续此种词学观念,沈际飞在《<草堂诗余四集>序》中言:“呜呼,文章殆莫备于是矣。非体备也,情至也。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而以参差不齐之句,写郁勃难状之情,则尤至也。”[7](496)可见其将言情视为词最基本的艺术特质,认为词体形式在表达人的内心情感方面胜过其他任何文体形式。王世贞言:“《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逾也,即词号称诗余,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8](444)沈谦深受明代主情风气影响,沈谦云:“至文无亲疏,虽疏必亲,至文无大小,虽小亦大。”[2](239)“至文”观念由李贽倡导,不计较技巧与法度,只追求言情达意。沈谦云:“‘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怳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9](629)沈谦在评论他人之词时,也以“情”为评判标准,他认为范仲淹之《苏幕遮》、《御街行》“虽是赋景,情已跃然”,认为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华词》“直是言情,非复赋物。”[9](631)
词人所谓的“正变”,主要是关于婉约与豪放两大风格流派孰为正,孰为变的问题。明代徐师曾说:“至论其词,则有婉约者,有豪放者。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虽各因其质,而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乖本色,非有识之士所取也。”[10](545)其以婉约为词之正体、正宗,而以豪放为词之变体、别格。此外,王世贞将南宋雅词推于至高无上的位置,“王世贞将李煜、晏氏父子、柳永、张先、周邦彦、秦观、李清照视为‘词之变体’,尤其对苏、辛的豪放一脉颇有微词。”[11](170)沈谦亦以婉约词为正体,以柳永、周邦彦为词之正宗,并且认为苏辛是“伧父”,认为秦张是“词手”,由此可以得知沈谦以婉约为词之正宗的词学观。
沈谦在继承明代词论基础上,对明代空疏的词风进行反思,对明代词论进行重构,形成新的理论。
明代主要从音乐角度和言情角度探讨词之“本色”的,言情方面被沈谦承继下来,但沈谦在言情方面,要求能够不假雕饰地直抒性情,他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秦少游‘一向沉吟久’,大类山谷《归田乐引》,铲尽浮词,直抒本色。而浅人常以雕绘傲之。”[9](631)沈谦好友毛先舒评论沈谦说:“尝慨周柳不作,斯道放坠,最下者既不及情,而高才之士,又往往仗气骋博,离去本色。故其为词,雅不矜壮采,而笃尚婉至。”[12](94)
在《陆荩思诗余序》中云:“然予谓词曲犹之乎诗文也!有龙门、剑阁之奇,即有茂苑、秦淮之丽;有日华星采之瑞,即有微云疏雨之幽,安见《桃叶》、《竹枝》,不可媲美《关雎》、《卷耳》也?且自能者视之,气至音成,各臻其妙。……斯有其词曲,人或谓之剩技,予独谓之全功。”[2](239)其中,“人或谓之剩技,予独谓之全功”突破了诗尊词卑的传统评判,给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的词以合理的定位。他在《填词杂说》中说:“词要不亢不卑,不触不悖,蓦然而来,悠然而逝。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如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得之矣。”[9](635)沈谦用“骄马弄衔”、“粲女窥帘”诠释了“词要不亢不卑”的词学观。
“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9](629)沈谦编纂《词韵》,将词韵与曲韵相区别,总结宋词用韵之法,开清代人探讨词韵的先河。他善长音律,倚声及南北曲,王士禛和邹祗谟将沈谦词收入《倚声初集》,并评为“词人之词”毛先舒赞赏沈谦所作《词韵》,说:“沈氏著此谱,取证古词,考据甚博。然详而反约,唯以名手雅篇,灼然无弊者为准”。[13](2155)清人谢章铤于《赌棋山庄词话》中认为沈谦的《词韵》与万树的《词律》皆声名极盛,把二者并称。沈谦对词作为一种独立文体的自觉意识,为清代词人推尊词体奠定了理论基础。“清人逐渐意识到,只有从格律、音韵、意境三个层面将词与曲剥离开来,才能重构词体雅正的美学价值和严格的格律规范,为词体的复兴进行理论上的开拓,进而给当世词人明确的创作范式。”[14](49)沈谦所作《词韵》对清词的发展及对词史的价值不可小觑。
沈谦对明代词论的承继也包括其对明代正变观的接受,但他的词学思想是复杂的,他说:“学周、柳,不得见其用情处。学苏、辛,不得见其用气处,当以离处为合”,[9](635)又说:“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语,绵婉中著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9](629)这些则反映了沈谦对明代词学以婉约为正宗的悖离态度,对婉约与豪放采取兼容并包的态度,由此可见沈谦对“正”“变”之说的消解。
沈谦的词论创作一方面是对明代词论的承继,与旧的词学思想相承接,又开拓新路,对旧的词论进行了重构,从而为清词的中兴提供了契机。但是在沈谦现存的词论著作中,其词学思想中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如他有时倡导正变说,有时又有对正变说的消解;沈谦受明代浮靡之风的严重影响,有些词论中可见到此种思想的遗留;沈谦的词学理论与他的词学创作往往不一致甚至完全相悖……这些是值得学术界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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