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林
(华东交通大学 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人类的文化遗产可以分为物质性遗产和非物质性遗产两大类,中西方对文化遗产的理解都经历了一个从重视有形遗产到关注无形遗产的过程。当前,随着经济全球化、文化全球化进程的加快,面对外来文化的冲击和世界文化的同质化发展趋势,人们开始重视保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维护文明的生态平衡。本土民族的文化遗产,尤其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草根文化——如今却成为民族和国家的文化符号。
非物质文化遗产区别于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特征就是其具有“活态性”“传承性”和“流变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既与历史相联系,又不断与历史发展的新环境、新现象相调适。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可以清晰地触摸到人类文明的变迁。从当代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来看,其符号化生存趋势越来越明显,这是我们在开展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时必须认真分析和研究的问题。
符号学是一门高度抽象和富有哲理的学科,但它并不是玄学。按照美国阐释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的观点,文化概念实质上是一个符号学的概念,“所谓文化就是这样一些由人类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因此,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1]。在某一特定文化背景下,文化符号就是该文化本质的外在体现。例如,中国的昆曲与日本的能乐,分别代表着中国文人的审美倾向与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文化符号又具有以下特征:一是独特性。文化符号是特定文化形态的内容、意蕴、特征和关系的抽象标志,因此每一个文化符号都是独一无二的,如中国的少林功夫、韩国的跆拳道、日本的相扑等,都是本国的“文化名片”。二是多样性。代表特定文化的符号是丰富而多样的,建筑、人物、工艺、习俗等都可以成为代表某种文化的符号。例如,代表法国的文化符号是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巴尔扎克等;代表中国的文化符号是长城、故宫、孔子、京剧等。因此,任何一种文化都是透过丰富多样的符号表达来构建起一个完整的体系,而特定的文化符号又往往能够凭借借喻的方式来代表整个文化体系,例如,月饼可以代表中秋节,花灯可以代表元宵节,龙舟和粽子可以代表端午节。三是地域性与民族性。文化符号最初总是起源于特定地域的民族传统文化,往往具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和深厚的文化内涵,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与民族特色。例如,“中华龙”源于石器时代的图腾,经历了上万年的凝练之后成为中华民族的典型符号。四是时代性。文化符号在历史的进程中是不断发展的,因此特定的文化符号在不同的时代具有不同的意蕴。例如,中华民族标志性的节日“春节”包含着一系列的文化符号,并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演化与嬗变。例如,源于周代的悬挂在大门两旁的桃符,到宋代改为贴在门窗两边的春联;源于汉代的钱币形玩赏物“压祟钱”逐渐变成了现金形式的“压岁钱”。
文化符号所具有的独特性、多样性、地域性、民族性和时代性等特征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具有的特征,这就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转化为文化符号提供了可能。每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文化符号。例如,七夕节民俗就包含了织女、鹊桥、乞巧等文化符号。而且,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文化符号是任何文字记载和图像记录都无法取代的,因此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成为人类文化 “活的记忆”,负载着丰富的民族、地域文化信息,因而成为时代的符号和象征,具有了文化符号的功能。
符号是人类独创的信息载体,是文化的体现。法国著名符号学家罗兰·巴特指出:“符号是一种表示成分(能指)和一种被表示成分(所指)的混合物。表示成分(能指)方面组成了表达方面,而被表示成分(所指)方面组成了内容方面。”[2]所谓符号化,是将文化对象的能指形式和所指蕴涵提炼明晰,使其成为媒体时代轻灵生动的传播符号。我们今天所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种不断发展的活态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趋于符号化了。因而,在信息化社会中,必须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建设,使其文化价值得以彰显。
从文化发展的规律来看,文化的传承与变迁、断层与延续、兴盛与衰亡,都辩证地存在于文化的统一体中,这是文化自身发展的普遍性规律。因此,作为文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必然处于不断的变迁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必然会“活态”而“流变”地存续与发展下去。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在乡土社会环境中孕育、生长的,因此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广泛分布于广大乡村。现在,农耕文明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例如,面对现代纺织印染工业的冲击,传统手工印染工艺必然会逐渐退出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因此传统蓝印花布制作要在现代社会环境中生存,只能寻找新的出路。所以,手工制作的蓝印花布就成为了工艺品、旅游文化用品,而非具有以前的日用品功能。这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便成了一种“文化符号”,一种并不具有实际生活功用的 “文化象征”。总之,传统非物质文化在现代社会需要重新设计与重新定位,因为我们不可能阻止现代生活的改变,也不能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因此,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采用原生态保护方式的规模和范围必然是有限的,而且我们现在所谓的“原生态”也绝不能简单地等同于静止不变。因此,绝大多数非物质文化遗产势必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发生改变,也会以更新、重组、整合等形式在现代社会得到开发和利用,在新的技术层面上实现其“文化符号”价值。
非物质文化遗产符号化的过程包含了文化符号的提取、交流与体认,从而最终实现文化意义的共享。每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都积淀着深厚的历史传统,蕴涵着丰富的民俗内涵。长期以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表现为一种长期的“约定俗成”的过程,即在一定文化背景和历史传承中形成、发展。例如湘西的傩戏,既具有驱疫纳吉的祭祀性质,又具有娱神娱人的表演性质。在历史的传承中,它逐渐形成了神图、面具、傩歌、傩舞等象征符号。在这个“约定俗成”的过程中,巫师通过对姿势、舞蹈、剪纸、图案、面具等符号的运用,虚拟出一个有特殊意义的仪式情境。
中国人非常喜欢,而且善于运用象征、隐喻等表达方式,因此很多传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在历史的流变中具有了鲜明的符号特征,形成了一系列的典型符号。一个鲜明的例子是民间剪纸、民间木板年画中的吉祥图案,其往往以特定的构成形式、特定的人物、动物、植物或器物组合,代表一定的文化内涵和审美观念。例如,大象背上驮着一个花瓶,表示 “太平有象(祥)”,期盼太平年景、平平安安;大瓜小瓜与蝴蝶的组合,表示“瓜瓞绵绵”,祝愿子孙昌盛。这些在长期的集体诠释中生长、发展而来的民族文化符号,一旦形成,就会使民族共同体的成员产生强烈的情感认同和心理归属感,逐渐建构起其民族身份认同和国家认同。这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社会价值之所在。
全球化语境下,面对多元文化的冲击,物质、文化形式的更新在信息时代几十年里所产生的变化远远大于过去上千年的变化,因此非物质文化遗产符号化的进程和符号化生存的趋势正在不断加剧。面对这样的文化环境,主动地加强文化遗产符号化研究,主动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包含的文化符号进行提炼,既可以作为全球化语境下民族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方式,也可以看成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一种挪用和改造。
要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提炼文化符号,实现文化遗产的符号化,首先就要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鉴别工程,系统整理文化遗产。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种类繁多,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产生的历史背景也各不相同,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状态也不一样,因此在保护和传承中不能不加以选择,并进行文化符号的提炼。首先,要对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搜集和研究,解释其中包含的文化密码,寻找那些具有时代意义的文化符号,以现代眼光进行审视和解读。其次,要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提取文化符号。文化符号的提取方式大概有两种,一是提取典型形式,生成最具有文化价值和意义的典型符号。这要求通过对文化遗产的全面分析,找出典型形式进行符号化转化。例如广西的壮锦,是壮族民间的手工织品,随着经济的发展,传统的壮锦由于其复杂的手工程序和昂贵的成本而失去了生产和使用的空间。但是由壮锦中提炼的典型图案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则在现代装饰中受人青睐,从而实现了“符号化生存”。二是抽象符号形态。采用一些抽象的方法对传统符号进行“加工”,使其更加简化、精炼。例如,伴随着年节习俗的发展,现代人将源于佛教“八吉祥”之一的法器“盘长”,提炼成为符号化、典型化的“中国结”,寓意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吉祥平安,“中国结”被广泛应用于年节的装饰和现代设计之中,成为了享誉世界的中华民族符号。
近几年来,在知识产权保护领域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采用的地理标志保护模式,强调了地域性特征,突显了其符号化生存趋势。地理标志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相结合的产物。地理标志产品首先将非物质文化遗产转化为商品商标,这个标识包含了特定区域内文化遗产的特定信息及其他特征,因此与其相对应的产品能够迅速获得大众的认可。这正是作为符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背后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内涵的魅力。例如,2003年“金华火腿”被授予原产地标记,该原产地标记不仅体现了对“金华火腿”这一产品的保护,而且体现了对“金华火腿”传统制作工艺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再如,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重庆铜梁龙舞2004年注册为商品商标,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福州脱胎漆器2009年注册为商品商标,说明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的地理标志保护模式运用已成方兴未艾之势。
从传播学角度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符号化可以促进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文化的符号化使文化的形式与内涵简洁化、明晰化,在传播过程中更易于接受和消化。在信息社会中,电影、电视、广播、互联网、手机等传播媒介,作为传播活动的物质中介,所负载的必须是文字符号、图像符号或声音符号。因此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有实现符号化,才便于通过媒介进行异时异地的传播,并由此促进民族文化遗产保护知识的普及,增强民众的保护意识,营造文化遗产保护的良好氛围。例如,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网,在网页中有大量符号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型,如石雕狮子、紫砂陶壶、京剧脸谱、苗族银饰、祥云图案等,通过这些典型的视觉符号将不同类型的非物质文化直观而鲜明地呈现给不同地区不同文化的观众。在此基础上,符号背后的文化也以最简洁的形式呈现出来,虽然与之相关的深层意蕴需要观者进一步地探寻,但由这些符号引发的观者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已经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广泛传播提供了基础。
从消费文化的角度来看,当今社会已进入符号消费时代,符号消费必然伴随着符号经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为文化遗产资源向文化资本转化提供了途径。现代社会的生产过剩、产品的同质化以及消费者可支配收入的增加,使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消费社会。法国著名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在他1970年出版的《消费社会》一书中指出,人们就是通过消费不同的物品来界定自己与物品相符的身份,将自己与某种类型等同而与其他人相区别,即人们现在消费的不是物品的使用价值而是符号价值,人类社会已经进入符号消费时代[3]。因此符号消费最大的特点就是表征性和象征性,即通过对商品的消费来体现个性、品味、社会地位并实现社会认同和文化认同。在符号消费的过程中,消费者主要消费的是产品所象征和代表的意义或内涵,产品的使用价值退居次要地位。符号在赋予商品深厚意义的同时也可以使一件商品与其他商品区别开来。因此,符号消费也是一种差异性消费,这就为不同文化的展示提供了平台,为地域特色突出、民族文化底蕴深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转化为文化资本创造了条件。例如,国际时尚界活跃着的带有浓厚民族风格的扎染面料受到不少设计师和明星们的喜爱,无论是一条扎染效果的牛仔裤,还是一件简练的扎染衬衣,或者是休闲的扎染长裙,甚至是一条绚丽自然的扎染围巾都能让人体会到扎染所具有的朴实浑厚的原始味道和变换流动的色晕魅力。
从产业发展的角度来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是实现文化资源优势向文化产业优势转化的桥梁。文化产业作为一个方兴未艾的新兴产业,其灵魂是文化,其支撑是科技。文化产业的发展为文化资源的现代转化带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和挑战。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独特性,充分发挥其典型符号作用,发展民族文化产业,这不仅是文化产业发展的内在要求,也是文化创新的重要思路。在这个方面,日本有许多有益的经验值得借鉴[4]。日本动漫产业的发展不仅为日本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而且将日本的民族文化,如围棋、茶道、插花等传播到了欧美各国。
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摄取精华,挖掘、提炼并推出具有浓郁民族文化特色的代表性文化符号,在文化产品上附加典型的文化符号,不仅能使民族文化产业在国际竞争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能推广与传播民族文化。实际上,女子十二乐坊的新型民乐表演,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舞蹈《千手观音》,中国影视作品中的“少林功夫”都是成功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符号开发文化产品的范例。
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呈现出的是各种文化符号的活态聚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必然要与现代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相结合,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对其在当代的变迁与转化起到了解剖作用,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代传播与现代运用起到了桥梁作用。
但是,每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由无数具体的文化事象构成的。因此,许多文化遗产不是某些“代表作”和零散的“文化碎片”所形成的符号能涵盖的[5]。当我们用符号学的观点看待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应将其视为一个特定的文化符号系统。在保护与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时,不能仅仅停留在单个的文化事项上,而是要在众多的文化遗产之间建立有机联系,使之形成一个大系统,互相印证、互为补充,因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化生存必须在一个文化符号系统中实现。但是,在看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符号价值的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并非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要符号化,而是要针对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文化遗产保护措施。从这个意义上说,面对符号经济的诱惑,端正文化心态,正确处理文化保护和经济利益的关系显得尤为重要。
[1]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M].江苏:译林出版社,1999.
[2]罗兰·巴特.符号学美学[M].董学文,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3]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4]陈又林.从日本经验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J].神州民俗,2012(6).
[5]陈勤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要防止文化碎片式的保护性撕裂[J].中国美术馆,2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