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琦,李美莲
论“泥马渡康王”在历代文学作品中的演变
张雅琦,李美莲
宋高宗赵构南渡的传说在中国历代民间广泛流传,各朝各代均有不同的版本,这些传说版本的大相径庭与各朝代所处的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联系。
赵构;“泥马渡康王”;文学作品;文化背景;演变
关于北宋末年康王赵构南渡的传说,在民间许多地方长期广为流传,并被大量载入小说、评书、戏本等。据目前的文献资料,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这个民间传说虽然长时间拘泥于一个固定的历史背景,但其中的细节却由于各代特有的文化背景而歧义纷纭,说法不一。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军大将完颜斡离不率大军分道度过黄河,直逼北宋首都汴京。在此危急情势下,宋钦宗遣其弟康王赵构至河北出使金军,派刑部尚书王云为副使,以割三镇、尊金为皇叔等条件,请求金人缓师。赵构领人北上,“由滑、浚至磁州,守臣宗泽请曰:‘肃王去不返,金兵已迫,复去何益?请留磁。’磁人以云将挟帝入金,遂杀云。时粘罕、斡离不已率兵渡河,相继围京师。 ”[1]卷24.高宗本纪一次年三四月间,徽钦二帝被金军掳掠北去,北宋灭亡。五月初一,赵构应天称帝,改元建炎,是为南宋。
赵构在磁州期间曾有过一段小故事:赵构由宗泽陪同拜谒了城北崔府君“应王祠”。当时此处“民入山拥”,众多百姓担心康王北上谈判被金军扣押而聚集于此,号称劝谏。康王在此庙卜得“吉”签,庙吏抬出应王神马,请康王乘归馆舍。“民遮道谏曰:‘肃王已为金人所留,王不宜北去。’厉声指云曰:‘清野之人,真奸贼也。’王出庙行,或发云笥,得乌絁短巾,盖云夙有风眩疾,寝则以护首者。民益信其为奸,噪而杀之。王见事势汹汹,乃南还相州。是役也,云不死,王必北行,议者以是验天命云。 ”[1]卷357,王云传这样,力主使金的王云被杀,赵构则留了下来,这才有此后的应天称帝。正是这一突发事件使赵构惶恐不安,其后却成为南宋官私记载中极力渲染的“崔府君显圣”、“泥马渡康王”故事的缘起,从而历朝历代不断丰富,不断流传。
南宋时,关于“泥马渡康王”的故事很多,但真正使“泥马渡康王”有了完整故事情节的著作是南宋著名爱国词人辛弃疾的《南渡录大略》。
《南渡录大略》记载:“康王,徽宗第九子,质于金,间道奔窜,倦息崔府君庙,梦神人曰:‘金人追骑且至,王宜速去,已备马门前候矣。’王惊觉,马已在侧,王跃马南驰,一日行七百里,河既渡,而马不前,下视之,乃泥马也。”[2]在这里,故事已经有了完整的情节,并且植入了康王南渡受神仙庇佑的神话体系。那么,这个传说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南宋特色”呢?
首先,《南渡录大略》体现了南宋俗文化的展开。由于宋代出现了中国历史上“中国式的‘商业革命’”[3],促进了社会和文化的发展,“文化大大都市化了,其口味和心态都具有了市民化的特征,使市民对社会起到了主导作用。”[3]《南渡录大略》中,虽最后康王脱险乃神仙显灵所致,但崔府君庙为市民所建,泥马为市民所塑,一定程度上“泥马渡康王”的主动者实为市民,神人、神马只是市民的化身。传说充分迎合了宋代市民的审美需求和文化品位,为传说的广泛流传打下了坚实的社会基础。
其次,南宋文学领域的反理学斗争。南宋朱熹是理学的发扬光大之人,理学在他手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是,朱熹“文为道末”的文学思想从根本上否定了文学的地位和作用,使文学脱离了社会生活和国家政事。但是,南宋最突出的社会问题就是怯弱的江南朝廷与英勇不屈、反对投降的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的广大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这使文学方面受到了激烈震荡,一大批拥有文学革新精神的文人脱颖而出。这种革新精神就是文学领域的反理学斗争,它给文学带来了清新、进步的思想。辛弃疾就是这帮文人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南渡录大略》中将康王赵构叙述成一个有神人庇佑的真命天子,顺利逃离了金人的追捕。它将故事与社会生活和国家政治紧紧联系起来,又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南宋开国有皇天保佑,要求当权者鼓起勇气,团结人民,积极抗战,无形中将传说灌输了爱国主义思想,使观者产生了思想共鸣,这又为传说的流传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第三,宋高宗赵构的“非正常”登基。赵构的登基,是在十分特殊的历史环境中实现的。其所以能够继位,只是由于北宋亡国后金人扶持的一系列伪政权得不到中原军民的承认,但是人民群众又需要一位真正具有皇室血统的人来领导他们恢复赵宋,抵御金人。而当时由于“靖康之难”,皇室全部被掳金国,只留下因为偶然机会滞留河北赵构,结果他不期而然地成为了帝位的继承人。赵构继位后发生的“苗刘兵变”,导致其深感觉到自己皇位的来路不正。在这种条件下,赵构能做的只有设法向南宋的臣民证明自己的登基是天意。正逢当时社会上一些著作在只言片语中不断鼓吹当年康王使金途中“崔府君显圣”的事件,赵构便将计就计默认这回事。而这正是南宋统治者“神道设教”的组成部分,是与宋高宗稳定政权的努力联系在一起的,正如清四库馆臣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所说:“盖建炎之初,流离溃散,姑为此神道设教,以耸动人心。实出权谋,初非事实。”[4]而这也为传说的广泛传播打下了坚实的政治基础。
综上所述,《南渡录大略》中“泥马渡康王”传说的形成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传说打着醒目的南宋烙印,是南宋社会文化、思想文化和政治文化三者有机的结合物,表现了南宋各方面的文化特点。
强悍的游牧民族——蒙古所建立的元朝再次统一分裂的中华大地后,并没有因为与汉族有着文化隔阂而完全扼杀汉族文化的发展,而是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在这种背景下,元杂剧随之兴盛。并且,元杂剧的主要编剧是“靖康之变”时被北掳的宫廷艺人,他们的文艺表现极为丰富。
但是,汉族特有的民族感情使元朝的主要社会矛盾变成了尖锐、复杂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不少元杂剧的编剧保持了自己的民族气节,他们目睹了人民经过长期战乱的痛苦和民族压迫,对元王朝统治集团表示强烈的不满和反抗,从而也将怒气发泄到了导致汉族政权旁落的南宋统治者身上。在元杂剧中,“泥马渡康王”的主角赵构被刻画为南宋的“阿斗”形象。元朝孔文卿的元杂剧本《地藏王证东窗事犯》是其重要代表。文中大量出现如:“那康王生性柔懦,无决断便听信了王云之言,不顾其他朝臣的劝阻,命王云为副使,和他一起前去议和……”“康王方如梦初醒,赶忙调转马头就跑……”“少时近二更时分,金兵数十铁骑抢入寺来,举起火把,四下搜寻。康王惊醒,忙躲于佛像身后,瑟瑟发抖……[5]”此时,南宋文人笔下为神灵庇佑的英武皇帝变成了一个胆小、懦弱的逃跑皇帝。
那么,元朝的文人为何如此塑造这位前朝的开国皇帝呢?
其一,元朝对汉族的高压统治。元朝虽然在文化上较为宽松,但在政治上,对异族尤其是汉族人的统治十分高压,汉族知识分子地位极低。当时的职业分布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儒生不如娼妓,仅比乞丐有地位。这样的生存状态,使大量儒生产生了消极厌世心理,他们或遁入山林,洁身自好;或无所事事,借酒浇愁;或流连勾栏,把玩风月,一大批的文人与民间艺人建立了亲密的联系,伤怀感世和人生踌躇使他们以写作元杂剧为寄托。再加上元朝相对宽松的文化环境,使文人们真实地描写残酷的现实社会,尽情地抒发对美好情感的渴求,从而倾吐来自基层社会的集体性郁闷和愤怒。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泥马渡康王”故事中那个只知一味消极应战金军挑衅的“逃跑皇帝”赵构便成为了文人发泄郁闷和愤怒的工具,从而融入了“柔懦”、“瑟瑟发抖”等鼠胆形象。
其二,南宋中后期岳飞英雄形象在民间的确立。岳飞抗金救国的事迹,至南宋以来一直流传不息。岳飞故事在南宋时已成为说书人讲述的重要内容之一,至元代,更以杂剧、传奇、说唱等艺术形式广泛传播。岳飞故事也由英雄史实逐步演变成为丰富的、具有浓厚传奇色彩的英雄传奇故事。与岳飞“英雄形象”在平民心目中顶礼膜拜相对的,就是“昏君奸臣”的万民唾弃。而宋高宗赵构作为“岳飞之死”的幕后策划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昏君”的代言人。再加上元与金一样都是异族入侵者,他们对于岳飞故事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直捣黄龙府”的种种气势,自然感到难以忍受,于是入元后,岳庙就曾两次被废,这就更加触动了平民心中的“英雄观”,平民们将这一切后果全部加在了他们“觉得”懦弱无能的南宋开国皇帝身上,这种“觉得”便演化成了元杂剧中赵构活生生的性格特点。
由此看来,元杂剧“泥马渡康王”较南宋版本的变化是基于元朝广大汉族知识分子反对民族压迫、发泄抵制元朝专制淫威的民族意识思想的综合产物。
明清是中华帝国的晚期,也是中华文化集大成的时期。此时的中国社会与文化无疑具有阶段性的总汇性质。明清小说是中国文学史的丰碑和顶峰,它集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之精华应运而生,是百姓喜闻乐见的一种通俗文学。而“泥马渡康王”的传说由明清小说雕琢后,最终真正深入人心。
明清小说记叙“泥马渡康王”传说的最高代表无疑是清代的英雄传奇小说《说岳全传》。 “泥马渡康王”的故事出现在小说的第二十回“金营神鸟引真主夹江泥马渡康王”[6]。故事明显吸收了之前各代对此事件的描写,字数较以前大大增多。人物性格更加鲜明,事情的逻辑性更加合理。尤其是丰富了金军统帅完颜斡离不的个性描写,使整篇小说更具立体感,更加引人入胜。
那么,《说岳全传》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文化背景呢?那就是明清小说中的市井口味和市民思想。明清的中国社会的一大变化就是城镇的空前繁荣。城镇的发展是明清时期国内市场发育的重要结果。城镇的繁荣必然带来市井文化的昌盛。各色人等混杂其中,城乡之别、华夷之分、官民之隔被打破,拜金主义在这里横溢。所以,《说岳全传》中“泥马渡康王”的故事中才会出现“崔孝”这个市井小民游走于“康王”和“金王”之间。而“康王”和“金王”所赏赐崔孝的“封你为大大的官儿便了”又体现了官民身份的变化仅在专制者的一言之中,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明清时期中国专制政治的登峰造极。并且故事中反复出现“账房”等经济用语,说明了明清社会经济的长足发展使经济词汇频现于市井平民的口头。康王“泥马”逃难后承诺“重修寺庙、黄金塑像”又反映了作者作为市井平民的强烈的拜金主义思想。所以说,《说岳全传》中的“泥马渡康王”脱胎于明清时期市井文化的肥沃土地,具有强烈的市井味道。其重结构、情节,讲求“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故事模式使“泥马渡康王”深入中国老百姓心中。
一般来说,文学艺术就是“把文化中所形成的新知识、新感受、新思想扩散到同一文化下的所有成员,并通过具体物质形式把社会需要情绪扩展到相应成员中”[7]204。“泥马渡康王”的传说正是吸收了各朝各代新的、不同的文化因子而逐步内化融合后,形成了适应当时社会成员所能接受的文化形式,从而长久的流传至今。而文学艺术的作用则是“激发人的感情,协调人的行动,有意识的制造出来的物化形式。”毫无疑问,“泥马渡康王”在历朝历代不止一次使读者们产生了思想共鸣,从而冷静反思当时社会的种种利弊。虽然文学艺术仅仅对整个民族成员的一部分人发挥效用,但是它 “必须以特有的生活背景为依托,并且有一定时效性”[7]207才能在短时间内激发出社会效应来。这种社会效应轻则改变一群文人思维方式,重则引领一个民族的学术变迁。所以,我们在研究思想文化史的时候,不可小觑民间传说的地位。只要能认真地分析一个传说在不同时代的演变,就能挖掘出不同时代的文化宝藏。
[1]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辛弃疾.南渡录大略[Z].
[3]冯天瑜,等.中国文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61.
[4]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Z].
[5]孔文卿.地藏王证东窗事犯//徐沁君.元刊杂剧三十种[M].北京:中华书局,1980:530.
[6]钱彩,金丰.说岳全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132.
[7]杨庭硕,等.民族、文化与生境[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I207.73
A
1673-1999(2012)08-0103-03
张雅琦(1988-),女,湖南沅陵县人,吉首大学(湖南吉首 416000)历史与文化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李美莲(1978-),女,重庆人;吉首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2009级硕士研究生。
2012-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