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亚里士多德诗学理论看《山妻》一诗的悲剧思想

2012-08-15 00:49王丹青
关键词:弗罗斯特亚里士多德诗学

王丹青

从亚里士多德诗学理论看《山妻》一诗的悲剧思想

王丹青

作为西方悲剧理论发展的源头,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诗学理论影响深远。其《诗学》以较为完整的体系阐明了“模仿的艺术”和现实的关系,指出了一部优秀悲剧作品应具备的创作特点。以亚里士多德的经典悲剧理论为依据,对美国桂冠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山妻》一诗进行文本细读,从情节构造、悲剧意义等角度探析了《山妻》一诗的古典悲剧思想,看弗罗斯特如何以经典悲剧布局反映美国工业化时期的家庭隔阂问题。

亚里士多德;《山妻》;情节;孤独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被美国文学界誉为20世纪的“新英格兰诗人”,他的现代诗歌大多以远离都市尘嚣的自然景观和乡村生活为背景,反映美国工业化时期乡村居民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其诗歌看似“照事物本来的样子的模仿”[1]100,描绘了新英格兰地区农舍、田野、树林、山间等自然意象,实则在这些精心布局意象的有机组合下,揭示了关于人生、自然现象的必然性和普遍性,也就是亚里士多德关于诗人应当“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的模仿”[1]100。

作为一位具有本土意识的诗人,弗罗斯特深受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超验主义的影响。在其自然主题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超验主义的影子。然而在叙事诗的创作上,他的理解却与爱默生截然不同。“弗罗斯特在他的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更接近当代哲学研究中所说的‘人格主义’,而不是19世纪爱默生所表现的‘个人主义’。”[2]135不同于爱默生的独白随笔,弗罗斯特的叙事诗更具戏剧效果和现实意义,实际上,这一特点与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不谋而合。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认为,“悲剧是行为的模仿”。一部好的悲剧作品,应该包含情节、性格、语言、思想、戏景和唱段六大要素。其中,情节应是最为重要的元素,是“悲剧的灵魂”[1]27。悲剧不是对人物外表的直观描摹,而是对人的具体行为、情感、遭遇的典型记叙。见之于行为、语言的性格是第二位的。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说:“他们的性格使他们成为自己,而正是由于他们的行为,使他们幸福或不幸。”[1]25也就是说,性格必须通过行为才能实现悲剧的艺术效果,没有行为的悲剧不能成为悲剧。其次,艺术模仿的不是柏拉图所说的现实世界外形,而是现实世界必有的规律和本质。诗歌“不能只模仿偶然性的现象而是要揭示现象的本质和规律,要在个别人物事迹中见出必然性与普遍性”[3]71-2。悲剧的意义,是通过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反映现实,引起读者的怜悯与恐惧,使他们的情感得到净化。这一特点,在贺拉斯的诗学理论中得以继承,他在《诗艺》中强调:诗歌要牵动观众的思绪,还必须有魅力。贺拉斯强调的魅力,就是诗歌反映现实、打动读者心灵的作用。

本文试从亚里士多德经典悲剧理论出发,探寻弗罗斯特叙事诗中的古典悲剧思想,旨在证明弗罗斯特的叙事诗并非是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作品,而是通过古典悲剧理论,塑造典型人物的行为、思想冲突,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相互影响的客观现实。

一、“山妻”行为模仿的解读

《山妻》(“The Hill Wife”)一诗收录在弗罗斯特的第三部诗集《山间低地》[4]中,该诗是一首典型的“动态标志诗”[5]219,兼具戏剧效果,更为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内心丰富的情感世界。《山妻》一诗通过孤独(Loneliness)、恐惧空屋(House Fear)、微笑(The Smile)、反复的梦(The Oft-Repeated Dream)、冲动(The Impulse)五个情节的布局,构造了一部由于妻子孤独恐惧心理层层升级导致最后出走死亡的家庭悲剧。探讨《山妻》一诗的悲剧性,应先从弗罗斯特设定的人物行为入手,分析诗中情节、语言、意象所共同塑造出的人物思想与性格,看诗中各个情节布局是否能在整体上实现合理的统一。

《山妻》全诗几乎没有任何晦涩的辞藻,诗歌第一节和第三节内容均是妻子的自言自语。弗罗斯特对妻子话语的描写即是对妻子行为的模仿,通过语言展现了妻子性格与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特点。从第一节妻子的自言自语行为中,我们首先可以得知“山妻”自认为自己对屋外鸟儿的行踪有些过分关注。在她的眼中,一个正常的人“不应该”(ought not to)会如此在意外部环境。弗罗斯特在第一节用了三个“care”来强调这一家庭对外物的在乎,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山妻”是一个知道自己性格敏感、易于焦虑的人。在美国工业化时期,“一般来说,不论是在穷人家庭还是在富人家庭,主妇的生活更加单调,更加孤独。”[6]68弗罗斯特以“孤独”题名第一节诗,可以看出,这个认为自己不应该过分在意山间比翼的妇女,其内心是空虚孤独的。波澜不惊的生活造就了她对周遭环境的过分敏感,这是弗罗斯特塑造的第一个“山妻”性格特征。

弗罗斯特在诗歌第二节(House Fear)中,记叙了夫妇夜晚回家时,必须用力摇摆(rattle)门锁和钥匙,以驱逐任何白天闯入他们居室的生物。他们会敞开房门,一直等到把屋内的灯点亮为止。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带来身体温暖和精神慰藉的“家”对于“山妻”来说一种恐惧的事物,他们排斥家中任何意外“访客”。不能从自然环境中获得精神抚慰的“山妻”,在自己家中也找不到依靠。

第三节中,弗罗斯特通过“山妻”话语作为她形象刻画的进一步深入。我们从她的自言自语中得知:有一天她在山中给予了一个饥肠辘辘的迷路人一块面包,但是她却从这位陌生人脸上的一个微笑读出了甚多其他意味。弗罗斯特以迷路人给“山妻”造成的三重心理慌乱(三个“Perhaps”),告诉我们“山妻”多疑自卑的心理,她怕别人嘲笑她们家的贫穷,不敢轻易相信陌生人的单纯,对自己的婚姻不自信。

《山妻》第四节,弗罗斯特主要通过“山妻”梦见窗前黑松不停敲打窗闩的行为来进一步表现“山妻”内心的压力与恐惧。在“山妻”的梦中,一棵黑松不知疲倦地骚扰着他们夫妇共枕的居室,却又始终无法拨开门窗。黑松没有进一步地伸入房间,但“山妻”始终无法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无法摆脱这个梦境。第四节是“山妻”自身性格缺陷进一步升级的刻画,是弗罗斯特对“山妻”心理冲突的层层升级,为第五节的高潮做铺垫。

全诗最后一节,弗罗斯特点出,这对夫妻其实没有孩子,工作清闲。为排解生活的无聊和心中的苦闷,“山妻”有一天随丈夫下田间干活。她在一次伐木途中消失在蕨丛中了。尽管丈夫四处寻找,她都不再有任何回音。最后丈夫终于在“山妻”坟墓旁知晓了妻子的死讯,她变成了真正意义上“山间的妻子”[7]。诗歌第五节,集亚里士多德“反转”、“发现”思想于一身,是全诗悲剧效果的关键所在。

《山妻》一诗紧紧围绕妻子一个对象展开各个事件铺垫,诗歌前四节的“鸟儿”、“房屋”、“陌生人”、“黑松”意象,均成了其不幸结局的前兆,“山妻”心态从孤独恐惧恶化到疑神疑鬼,情节逐渐推向高潮。这是弗罗斯特情节统一、人物鲜明的佐证。

二、《山妻》的“反转”和“发现”思想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明确指出,“反转”和“发现”是两个影响读者悲悯、恐惧情绪的重要手法,一首优秀的悲剧诗应该同时包含这两个元素。悲剧中最好的“发现”情节,应该是同“反转”情节同时出现的[1]41。因为只有这时,才能最大程度地引起读者怜悯和恐惧的情绪。《山妻》一诗的悲剧效果深入人心,正是因为弗罗斯特的情节构造中渗入了这两种重要思想。

“反转是事物从一个状态转向相反的方面。”[1]41也就是故事情节从好的方面向消极方向突然转变。《山妻》一诗的第五节的前半段,“妻子”因心里苦闷又孤单无聊,决定随丈夫去田间干活,她先是悠闲地依靠在一根原木上,掷着新鲜的薯片,清唱着一首只属于自己的歌曲。在这里,读者跟着弗罗斯特的节奏,预期“山妻”的紧张心态会逐渐松懈下来,向好的方向转变。然而,在一次“山妻”帮丈夫去林间砍伐黑桤木树枝的路途中,她却神秘地消失在了密林中,从此杳无音讯。

“发现”一词,意味着“从不知到知的转变”[1]41。也就是命运相互牵连的两人,因为“发现”了一件事相而导致了幸运或悲剧的结局。在《山妻》第五节中,妻子没有对丈夫进行任何交代便私自消失在了蕨林深处时,丈夫“发现”妻子行踪消失时心急如焚,大声疾呼,却没有任何回音。“山妻”只是停驻了一刻,又继续跑向密林深处躲了起来。之后,丈夫努力地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再也不见妻子的踪影。他最后来到丈母娘家,终于在墓旁得知妻子已逝的不幸结局。弗罗斯特在此一连用了三个形容词“Sudden”、“swift”、“light”来反衬“山妻”对她和丈夫婚姻关系的轻视。这一结果,是从诗歌一开始“山妻”重重心理障碍升级而来的,符合亚里士多德所提倡的或然律,即是后续发展的情节是可能合理的。弗罗斯特对高潮的处理,明显地体现了将“反转”和“发现”情节联系在一起的理念,强化了诗歌的悲剧主题。

三、“山妻”女性意识被压抑的现实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悲剧的意义,不是设计一个好人由顺境走向逆境引起读者的注意,而是让人们感觉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人,遭受了不应遭受的不公待遇,从而引起读者的怜悯与恐惧之情,使他们的情感得到净化。这种净化,是通过剧烈的矛盾斗争产生的[3]87。人心生怜悯,是因为目睹他人遭受了本不应该遭受的不幸;人心生恐惧,又是因为这些遭受灾难的人在很多方面与自己非常相似。

《山妻》成功的悲剧就在于,“山妻”既不是性格恶劣的悍妇,也不是纯洁高尚的圣女,她是一个普通乡村的劳动妇女形象。她同绝大多数读者一样,有着自己的苦恼与不幸。她与丈夫相依为命,却又无法顺利和丈夫进行心灵上的沟通。她恐惧自己的家,过重的思想负担让她对陌生人心存疑虑。最后,她因自己的恐惧冲动,给家庭带来了死亡的不幸。这种典型敏感的劳动妇女形象正是亚里士多德所说能给一般读者带来怜悯和恐惧感的悲剧形象,正是“山妻”生活的具体遭遇,催化出了死亡的不幸结局。

弗罗斯特通过《山妻》一诗,反映了美国工业化时期“遭受着双重藩篱折磨与压迫的更主要是女性”[8]122这一现实。在城市化高速发展的对立面,农村女性的性别意识和话语权仍然处于压制和困惑状态。作为一个乡村地方诗人,弗罗斯特既热爱这些农村妇女形象,又为她们无法改变的悲剧命运深深扼腕。弗罗斯特的叙事诗意在指出,人与人之间本质上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差别与矛盾,在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下,最终结果只有逃逸与死亡。这一主旨也印证了亚里士多德“性格因行为导致悲剧”的诗学思想,也就是农村妇女命运的普遍性应该由“山妻”悲剧的特殊性表现出来,以此来警醒她们的个人意识。

四、结语

作为西方文化艺术的源头,古希腊诗学思想影响深远。通过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视角,我们可以发现作为美国本土诗人的弗罗斯特的诗中暗含了丰富的古典悲剧思想,通过简单明了的地方语言,形象地阐释了孤独与死亡的严肃主题,反映了美国工业化时期农村女性仍然饱受意识压制的现实。弗罗斯特叙事诗中的悲剧思想实则是其对传统悲剧理论的理解吸收和精妙应用,通过对《山妻》一诗的文本重读,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1]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M].北京:九洲出版社,2006.

[2]Ryan,Alvan S.Critical Essays on Robert Frost[M].Washington D.C.:Library of Congress Cataloging in Publication Data, 1982.

[3]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4]Frost,Robert.Robert Frost:Collected Poems,Prose,& Plays[M].New York: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95.

[5]黄宗英.弗罗斯特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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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Kearns,Katherine.Robert Frost and a Poetics of Appetit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8]何庆机.自我与信念: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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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丹青(1987-),男,湖南郴州人,中山大学(广东广州510275)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文学批评理论。

201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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