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风筝》中的“我”及其对儿童教育的批判

2012-08-15 00:49
关键词:天性风筝鲁迅

刘 琳

关于《风筝》中的“我”及其对儿童教育的批判

刘 琳

通过分析鲁迅关于童年生活的有关描述以及鲁迅家人的有关回忆,认为《风筝》中以长兄意志压制弟弟对风筝的喜爱的“我”不是作者本人。鲁迅通过“风筝”事件,批判了泯灭儿童天性的教育以及家族长幼有序的制度,同时表达了对逝去的青春的无奈、悲哀之情。

鲁迅研究;《风筝》;儿童教育;青春

评论者一般将鲁迅散文集《野草》中的《雪》《风筝》《好的故事》看作是同一类型的抒情散文,是抒情的散文诗。也有人认为,《风筝》是鲁迅在与许广平恋爱过程中向恋人讲述的小时候兄弟间的趣事,是由爱情引发的“小感想”[1]。这三篇文章的抒情意味浓厚,透露出浓浓的故乡气息与孩子气。

《风筝》写于1925年1月24日,作为“野草之九”发表于《语丝》周刊第12期(1926年2月2日)。《风筝》中写的事情,鲁迅在1919年9月9日《国民公报》“新文艺”栏发表的《自言自语》第七部分的《我的兄弟》中就已经写过了,只是写得比较简单。《风筝》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如关于“我”的粗暴干涉写得更充分,对于无从获得原谅的悲哀也表现得更深刻。阅读《风筝》总是让人感到疑惑,比如文中的“我”是否应该理解为鲁迅本人,作者对儿童天性好玩是个什么态度,如何看待传统的长幼有序思想,表现了作者怎样的的人生哲学?

一、“我”并非作者本人

鲁迅有许多描写他孩童时代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到鲁迅向往单纯的童年生活,看到他对孩提时代无忧无虑生活的怀念,对童趣的渴望。鲁迅是一个充满童心的人,他也十分喜欢小孩子的游戏。他的《朝花夕拾》里总共10篇文章,有6篇都写到他儿童时的生活。《呐喊》《彷徨》中的不少篇章,特别是著名的《故乡》和《社戏》,从主题到题材都关联着鲁迅的童年。《社戏》中的赵庄月夜小伙伴们撑船偷豆角的情景,作者用抒情的水墨画式的笔致,把江南水乡写得美艳之至。《故乡》中与少年闰土在夜间田野里玩耍的场景也充分表现了孩子心性,那 “闪电似的苏生过来”的闰土生活紧密连接的“神异的图画”,作者将其珍藏心底,永生难忘。《阿长与山海经》里,少年鲁迅总是缠着长妈妈讲鬼怪故事,表现了儿童的好奇心理。他童年的“乐园”——百草园,更是他永难忘记的快乐世界。他以“老孩子”[2]的笔调展示了小孩子的心性,表达了对童年生活的向往。从这许许多多相关的作品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作者鲁迅对小孩子玩乐的推崇与提倡,而这与《风筝》中的“我”对兄弟放风筝与做风筝的态度显然是不一样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那并非作者本人,他只是以此来批驳那些对儿童天性荼毒的教育体制。

鲁迅的小兄弟乔峰(即周建人)说:“鲁迅有时候,会把一件事特别强调起来,或者故意说着玩,例如他所写的关于反对他的兄弟糊风筝和放风筝的文章就是这样。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反对得历害,他自己的确不放风筝,可是并不严厉地反对别人放风筝,这是写关于鲁迅的事情的作者应该知道的。”[3]周建人还说:“常常有人问我,鲁迅的小说《风筝》里写的把弟弟的风筝撕掉的事是不是真的。不,不是真的。我记忆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鲁迅最反对压制儿童的兴趣。他写的那篇小说,不过是为了告诫那些不懂得儿童心理,压制儿童的兴趣的成年人。”[4]46鲁迅的二弟周作人在谈及《风筝》时也认为那是假设之事:“这所说的小兄弟也正是松寿,不过《野草》里所说的是‘诗与真实’和合在一起,糊风筝是真实,折断风筝翅骨等乃是诗的成分了。松寿小时候爱放风筝,也善于糊风筝,但那是戊戌(1898)以后的事,鲁迅于那年春天往南京,已经不在家里了。而且鲁迅对于兄弟与游戏,都是很有理解,没有那种发怒的事,文章上只是想象的假设,是表现一种意思的方便而已。”[5]

可见,《风筝》中的“我”只是作者假想的一个人物,他是将千万个有此类形象的中国人集结在一起。从《朝花夕拾》中鲁迅的回忆文章看,他从小就对强制性的管教儿童的方法非常反感。以鲁迅的性格而言,己所不欲之事,是不会施之于人的。因此,作者是假借此人之口来批判中国传统教育对儿童天性的泯灭。

二、对压制儿童天性的批判

北京冬季晴朗的天空中已经飘荡着一二个风筝了,这让身处北京的鲁迅感到“惊异”和“悲哀”。他触景生情,想到“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他回忆起那个时候故乡天空中出现的淡墨色的蟹风筝,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他给我们展示了一幅生机勃发、洋溢着童趣的春二月图。这与他此时所处的“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四面”“严冬的肃杀”不应该仅作自然环境看。《风筝》写于1925年1月24日。“五四”新文化思潮降温,新文化战线的先驱者们迅速星散,复古潮流回涌,旧文化轮回,腐朽的气息重新蔓延。鲁迅对文化界整体呈保守倾向的状况极为不满。1925年女师大学潮的爆发,使得鲁迅也有一些苦闷与彷徨。正是由于成人世界的复杂,让作者对现实生活感到矛盾,而当看到北京的风筝时就愈发想念天真的孩童生活,想要回到单纯的孩童世界,追求纯真快乐的童年生活。儿童的那一方净土令鲁迅十分羡慕,因此他开始谈论传统的中国儿童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期盼着中国的儿童也可以同国外儿童一样随性发展。

马克思在谈论希腊艺术和史诗“何以仍然给我们以艺术享受”时说:“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着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梯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6]57童年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是天然的,不应加以阻止的。很早就有人谈到鲁迅创作中显示出的 “童心”:“他具有如何的一个童年的心,他是如何纯洁而赤诚,简直象火焰一样照耀在我们面前。的确,伟大的作家,是一定有赤子之心的……到老都伟大的作家,就因为他到老都是孩童的缘故。”[6]127茅盾曾热情地赞誉鲁迅“胸中燃烧着少年之火,他是一个老孩子! ”[2]。

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最后一句呼喊,是“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鲁迅从一开始就对“孩子投入了极大的关注,从一九三三年起,又接连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吁。譬如那一篇《上海的儿童》,就仿佛是《随感录·二十五》的续篇,一九三六年的《立此存照(七)》,更是直接了当地重复‘救救孩子’的呼喊。十年前他就表示,‘救救孩子’式的议论是太空洞了,可到头来,他还是忍不住要发这样的议论,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2]而在《风筝》中,“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的孩子所做的玩艺”。由于“我”的不喜欢,“我”强势的剥夺了酷爱风筝的十岁大小的弟弟的这一乐趣。“我”总是耻笑弟弟对风筝的出神、钟情,鄙视他因风筝而牵动情绪的高兴、惊呼、跳跃,“我”无法理解风筝所带给弟弟的快乐、兴奋。“我”认为凡是与自己有关系的人都不应该去碰触那种玩物丧志的东西,这令人十分瞧不起。因此,在发现弟弟的秘密时,“我”亲手折断了弟弟所做的“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无情的折断了弟弟的风筝,也折断了他的梦,他的儿童的天性受到了“我”无情的打压。当时的“我”并未察觉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满足了作为兄长教训弟弟的骄傲的心理。

“我”施展了兄长的威风,但却没有发现对于小兄弟幼小心灵的严重伤害。而“我”本人却以胜利者自居,傲然出走,对小兄弟的绝望的心灵则根本没有留心。直到在我们离别很久之后,到已经是中年时,“我”才从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里发现了“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那时的“我”才突然醒悟对小兄弟所造成的伤害,这让“我”感到无法自拔的苦痛。在这里,“我”以自剖的方式批判中国的那一种要儿童循规蹈矩、违反儿童天性、禁止儿童游戏的传统观念,以及受这种观念影响的父兄们的粗暴对待儿童的思想和行为。

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也讲过:“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7]鲁迅希望整个社会能以孩子为出发点,让他们有其属于本质的东西,天然的发展,不加粉饰。他为《新青年》写的随感录中有些篇幅是谈儿童问题的,他说“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人’的萌芽……”[1]210也许鲁迅早已看到了中国孩子未来的黑暗,他们不能按照儿童本来面目发展,而要在成人的捆绑下才可以长大,完全是按照父母意志在塑造另一个畸形儿,一代一代的继承

三、对长幼有序思想的批判

在鲁迅1919年写下的《我的兄弟》中,我们已经看到鲁迅对“长幼有序”的旧礼教的针砭,对于幼者天真情趣的爱护。《风筝》中,对精神上受到摧残毫无反抗力的弱弟,对压迫者也是胜利者的兄长,在形象、性格、神采上,描绘得更细腻、更鲜明,特别是对这位兄长的思想和行为写得神情毕肖,活灵活现。

弟弟“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我”总是嘲笑弟弟对风筝的喜爱,总是鄙视他的各种行径,但弟弟却从未反驳过,总是默默地看着飘浮在空中的风筝。弟弟无法买风筝,只能自己亲自动手做,而连这也被“我”剥夺了。“我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一个大蝴蝶风筝即将完工,做眼睛用的小风轮,还用红纸条粉饰着。这情景让我们看到小兄弟对风筝的喜爱,工作得如此专注、细心。但当他发现“我”时,“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小孩子惧怕长兄的惶悚心理准确的展示了出来。“我”俨然一副大家长的神态:“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并且“傲然出走”。 文章中“折”,“掷”,“踏”几字,十分传神的显出了“我”极为生气的神情。在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中,“长嫂如母,长兄如父”,“我”以一个长辈的姿态来教训弱弟,这让“我”十足的神气。文中点出了“长幼”这个词,这分明是说“我”同弟弟都很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弟弟都不会反抗,而弟弟也显然清楚他也不能反抗,他只可以静静的接受一切,以牺牲自己最爱的兴趣来遵守一切教规,墨守毒害人心的陈规陋习。鲁迅说:“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但可惜的是中国的旧见解,又恰恰与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应在幼者,却又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仅在过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牺牲,自己无力生存,却苛责后者又来专做他的牺牲,毁灭了一切发展本身的能力。”[6]146

人们往往将长者看得比幼者重,即使是他们本人也是如此。在经过多年之后,“我”想到了补过的方法,也向弱弟叙述到小时候的事,想向他求得原谅。但他却惊异地笑着说:“有过这样的事么?”一个那么爱风筝的孩子,何况自己还亲手做,真的就可以如此淡忘了吗?在 “早已有了胡子了”,“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的弟弟心里,始终有着传统的“我”这个哥哥,无论哥哥做了什么都是对的,“长兄如父”的思想仍牢牢的禁锢于弟弟的心中。《狂人日记》里,狂人明明知道他所吃的肉里有他妹妹身上的肉,但他还是遵照哥哥的安排分而食之。这种思想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世人心中,在鲁迅看来,这是不对的。因此鲁迅呐喊:“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广光明的地方去……”[7]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完全解放了自己。希求弟弟能说一句“我可是毫不怪你呵”,这样“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但弟弟最终也没说,他“全然忘却,毫无怨恨”。“无怨的恕,说谎罢了”。“我”的精神上的内疚和思想上的负担逐渐加重,无法放松,无法弥补。这就是作者所谓的“悲哀”,而且是“无可把握的悲哀”原因所在。这其中还蕴藏着另一种悲哀——青春的逝去,生命的不可捉摸。

四、青春、生命不可把握的悲哀

《风筝》中的“我”并非作者鲁迅本人,但鲁迅是将自己的情感渗透于文中主人公身上,以“我”之口诉出鲁迅之情。正如王吉鹏所说:“《野草》中的 《影的告别》、《风筝》、《墓碣文》都是深入解剖自己灵魂,探求自己内心世界的典型篇章。”[4]170我们可以从文中看出作者对故乡的怀念之情,以及中年客居他乡对青春逝去的哀伤。无法回到过去,现实又是如此残忍,让作者对现实感到失望,对生命的无法把握感到悲哀。

“如果说《雪》是在冬日里寻春,那么《风筝》却是在春风里感到冬的肃杀。这仍然是一首关于春天和青春的诗,是鲁迅在继续寻找那逝去的青春。”[8]鲁迅以“风筝”来祭奠自己逝去的青春,以此抒发自己的悲哀、追忆之情。这种情感的表达主要是以对比、转折之势来体现的。

作品围绕“我”的感情的发展展开。文中“我”的感情是千转万化,波澜起伏。作品开头写北京的冬季是一片肃杀的景象,透露出作者苍凉的心境。接着转入对故乡风筝季节的回忆,重温那“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的温馨”,这回忆是美好的,可是由这回忆带来的甘美还未及细细品尝,悲哀就已袭上心头。这为文中的第一转折。接下来具体叙述对弟弟的“精神虐杀”的一幕及“我”的感受变化。对这件过去了几十年的小事,当时的“我”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还因为“得到完全的胜利”而有几分得意,时隔多年,当“我”从外国课本上得知“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时,却感到了这件小事的分量,像铅块一样压迫着自己的心。此处为文中的第二转折。为了可以弥补过错,“我”设想了种种方法,以为可以得到宽恕,从此解脱、宽心,但一切已于事无补。“我的心只得沉重着”。这是文中的第三转折。文章最后,写回忆使人感到重压,想回到现实中来,然而现实并不能使人得到丝毫的慰藉,它的“寒威”和“冷气”比心头的重压更加厉害。这

I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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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2)11-0093-03

刘琳(1987-),女,四川成都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文学院2010级硕士研究生。

201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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