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丹
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是美国文学史上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一生写了 《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美国的悲剧》等8部长篇小说,还有《项链》《漂亮家具》等许多短篇小说和戏剧、诗歌、散文作品。《嘉莉妹妹》是德莱塞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被评论者誉为“一部真正伟大的美国小说”。
《嘉莉妹妹》的主人公嘉莉是个俊俏的农村姑娘,她不愿过狭隘、贫穷、枯燥的农村生活,来到芝加哥谋生,先做了推销员杜洛埃的情妇,后来又做了酒店经理赫斯渥的情妇。赫斯渥经过一连串事业上的惨败,精神垮了,嘉莉抛弃了他。赫斯渥不堪忍受生存的折磨,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在贫民窟里开煤气自杀了。
《嘉莉妹妹》[1]是德莱塞的代表作之一,国内外都有许多学者对它进行了研究。对这部作品的研究视角涉及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女权主义批评和新历史主义、生态主义、后结构主义批评等,研究的重点多集中在《嘉莉妹妹》的社会背景、嘉莉妹妹的新女性形象、欲望与环境对嘉莉造成的影响、美国梦的巨大力量、美国消费主义文化等。但是,对小说中另一主人公赫斯渥的研究并不多。赫斯渥从一个成熟稳健的酒店经理,最终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心理畸形人。一般认为赫斯渥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所以失去了财产、社会地位以及骄傲和生命。这里,笔者将尝试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论来阐释赫斯渥的性格特征与其命运之间的关系。
赫斯渥是芝加哥一个大酒店的经理,事业成功,但是家庭并不美满,他与妻子和子女相互之间漠不关心。他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渴望新的刺激,嘉莉的出现激发了他的情欲。于是,他快中年时抛弃了优越的身份地位和财富,从酒店的保险箱里拿了一万美元,带着嘉莉去了完全陌生的纽约。在纽约赫斯渥从未忘记自己的辉煌过去,一心还想继续做经理。但在这儿他不认识什么人,还回去偷走的大部分公款,身上只剩下一千多块钱,而这一千多块钱的大部分在第一次投资中损失。接着赫斯渥盘下一个酒店,做了三年。后来酒店倒闭,赫斯渥又得重新开始找工作。由于青春不再,又不愿屈尊去做一些有损尊严的工作,他经历了一次次找工作失败的打击。受到打击后的赫斯渥开始坐在家里或找个舒服的旅馆大厅看报纸,紧抓住最后一点钱,坐等适合自己的工作降临,直到落到贫困潦倒的地步。最后嘉莉离开了他,赫斯渥沦为乞丐乞讨为生,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打开煤气自杀。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是由 “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的。“本我”即原我,是潜在人的无意识深处的部分,它是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非理性的种种本能、欲望和生命力的冲动,主要服从本能欲望的支配,遵循快乐原则。“自我”是指自己,是自己可意识到的执行思考、感觉、判断或记忆的部分。“自我”要考虑到现实需求,并协调现实、本能欲望与社会道德三者之间的关系,遵循的是“现实原则”。“超我”即“道德化了的自我”,是人格结构中通过内化道德规范、内化社会及文化环境的价值观念而形成,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两部分,其机能主要在于监督、批判及管束“自我”的行为,指导“自我”去限制“本我”的冲动,它所遵循的是“道德原则”。在正常情况下,上述三个部分处于相对平衡状态,当三者发生冲突时,平衡遭到破坏,即导致变态的心理[2]。变态的心理是一种神经症,它的形成是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力比多”的固着是导致神经症的内因,而外部的挫折则是外因。但外部的挫折本身并不致病,它只有在引起了人格内部的冲突之后,才有可能致病。以赫斯渥为例,他的“本我”遵循“快乐原则”,无法遏制对财富、女人和身份地位的欲望,在芝加哥他拥有了这一切:一家大酒店的经理,外人看来很幸福的家庭,在社会上受人尊重。但是,赫斯渥的“本我”不会满足于现状,而他的“超我”基本不遵循“道德原则”,去监管“自我”的精神出轨和对家庭的漠不关心,而是放任“本我”的欲望。赫斯渥迷上了年轻貌美的嘉莉,疏远了家庭,于是家庭出现矛盾。赫斯渥的太太发现他内心已经出轨,开始态度强硬地向他要钱,否则就把事情告诉他的上司,让他的地位收到威胁。赫斯渥因此大为愤怒,准备回家兴师问罪。回去后却发现,家人已经联合起来把他关到门外。这些伤害了他的骄傲,激起了他更强烈的愤怒和反感。赫斯渥认为作为一家之主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之后他一直在想解决办法,却一点出路也没有。他想来想去终于还是给太太送去了钱,希望息事宁人。在与妻子产生家庭纠纷的同时,他同时想着嘉莉。几天没有收到嘉莉的信,也从不想没收到信的原因。最后收到嘉莉的谴责信,还在想嘉莉爱她。想着怎样赢得嘉莉,一时忘了家庭的烦心事,但是不久又想起来,却什么也没做。赫斯渥的太太接着要求和他离婚及赡养费,他又开始了无用的思考,上班时什么也没干。太太的律师来信要和他面谈,他也没有什么表示,既不向妻子和解,也不采取措施与之斗争。律师再次来信,告知已经提出诉讼。赫斯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慌乱中拿了酒店当天的公款骗嘉莉与之私奔。从这里可以看出,赫斯渥的性格中有严重的拖延性,不管做什么,对该做的事总是一拖再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焦虑。最后的时间到来之前,他总是找出一个理由继续拖延,从而获得暂时的轻松,然后一再重复这种拖延的过程。
抛弃一切到纽约后,由于环境和年龄的限制,赫斯渥的长期不能达到预期目的,在心理上一再受到打击。没有了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工作一直不如意,最终失业,嘉莉也离开了他。从心理学来说,个体的预期目的也是“自我”的预期,“自我”的预期没有达到也就是“本我”的欲望没有得到释放,仍然被压抑。人在不能达到预期目的时会产生一种消极情感。越是骄傲的人越不愿接受失败,越失败就越损害其骄傲心理,发展到极致时会产生极度挫败的情感。在纽约的赫斯渥,“本我”长期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他的“本我”从快乐出发,希望受人尊敬,继续过舒服的生活。于是在纽约他只愿意继续做酒店经理,他入股了一家酒店,但是发现那里的主顾对他毫不热情,并且几乎没有知名人士到来,而这样的人以前经常到他在波士顿的酒店来,亲切地招呼他。同时,他还要在家庭开支上精打细算。这些对赫斯渥来说非常有损骄傲,让他感到十分抑郁。收入增加后,赫斯渥开始打扮的衣冠楚楚,看戏,打扑克,和女人眉来眼去,以此来安慰自己被伤害的骄傲,满足“本我”的欲望。在纽约,赫斯渥的“超我”仍然不起监管作用。他虽然和嘉莉生活在一起,但是认为自己并没有娶她,依然可以到处寻欢作乐。这样过了三年后赫斯渥精力和体力下降,他开始长期抑郁。周围环境比起以前也差很多,并且几乎没有改善的可能。他已不再年轻,也没有希望和激情去改善自己的状况。他天天看报纸,关注他所抛弃的那个世界。骄傲的过去让他鄙视现在的酒店和顾客,还有化名为惠勒的自己。“惠勒先生是什么人呀?沃伦街的酒店又算得了什么?呸!”酒店经营不下去要散伙的时候,他有六个星期时间找别的出路。这时候他拖延的天性又一次表现出来。他认为自己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找到合适的工作,即使没有合适的工作,也有足够的钱能生活六个月,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骄傲和不愿吃苦让赫斯渥看不清现实,不愿屈尊做一些有损尊严的工作。酒店歇业前,他没有找到自己认为合适的酒店工作。酒店关闭后,赫斯渥分到了七百块钱,这时的他43岁,握着这这七百块钱他继续找体面的工作。因为厌恶找工作和屡次求职不顺而沮丧、害羞,赫斯渥只想早点结束,早点回家,或去环境舒适的大旅馆的休息室休息,因为这是他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心理的安慰。
弗洛姆认为,一个人的上帝不一定是那些抽象的人格神或非人格神,也可以是物化的东西[3]。赫斯渥的上帝就是金钱以及金钱带来的一切。法瑞尔指出:在《嘉莉妹妹》中,金钱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4]。没有了这个上帝,赫斯渥开始通过回忆过去来得到满足。“他所抛弃的那个世界的重要性也慢而又慢地清楚起来。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并不觉得其间如何美妙。仿佛每个人都很容易进去,有足够的衣衫穿,有充分的钱花,但是他如今被摒逐出外了,这个世界却变得离他多远呀。他开始发现那个世界活像是一座禁城”[1]赫斯渥选择生活在“过去”,那是因为对于他来说,“现在”难以忍受,而未来充满了危险的不确定性。相比之下,过去已经得到了确定,而且,时间的距离给它披上了一层美和温情的面纱。生活在“过去”,他在心理上没有任何威胁。赫斯渥在心理上把“过去”置换为“现在”。“他喜欢闭上了眼睛,缅怀过去的日子,这种习惯越来越牢靠了。起初这并不是沉睡,而是精神上回想他在芝加哥时的生活光景和事件。因为眼前越来越黑暗,过去就越发显得光明,而与过去有关的一切就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1]
渐渐地赫斯渥只剩下五百块钱,他紧抱住这最后的钱,拼命节俭。剩一百块时,他才意识到灾难临头,但这时的他还抱有以后会好起来的幻想。钱继续减少,不到五十块时,麻木不仁的赫斯渥还认为“人世的艰辛似乎并不很快就会来临,今天过了还有明天呢”。当嘉莉在剧院找到一份工作有了收入后,他开始依靠嘉莉。他抱着会找到工作的想法,但却坐在家里,认为每天都不是出门的好日子。“这里终于成了赫斯渥老是坐着的地方。他坐在那里摇着,摇着,看着报,沉溺于自己悲哀的命运之中。十月过去了,随后是十一月。他还没有觉察,就已经到了严冬,而他还是坐在这里。”[1]骄傲自尊让他向嘉莉隐瞒了种种艰难,以至嘉莉认为他并没有努力找工作。为了不向嘉莉要钱,他吃得很少,宁愿向别人赊账。嘉莉成功进入戏剧界成为名角后抛弃了他,留给他二十块钱。加上卖家具的钱,他手里有七十元。这是赫斯渥最后的本钱,但是他却没有利用好。他只想着怎么省钱,从而维持更长的时间,同时缅怀过去的时光。直到只剩下两毛钱了,他才去找工作。工作不适合他的身心,他得了肺炎,病好了后,沦落为乞丐。在生活窘迫的时候,赫斯渥的内心替自己辩解,他并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的妻儿和老板,当时所处的社交圈不应该这么对他。直到做出自杀的决定,他的“超我”也没有指导“自我”来反思自己,或者去寻求亲人的原谅和帮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赫斯渥的自杀是由于多次受挫而自暴自弃造成的,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外部受挫所造成的内部人格冲突。同时,赫斯渥的性格中有严重的拖延性,多次失败后易于一蹶不振。这种天性不断聚集强化,加上一些客观原因如年龄的增长、精力体力的衰退,赫斯渥心理承受能力终于到达极限而崩溃了。
如果把赫斯渥当作一个孤立的个体去寻找他改变的动机,而不去考虑嘉莉和整个美国社会的作用,是不可能完全理解郝斯沃的悲剧命运的。德莱塞认为嘉莉是赫斯渥的惊人的毁灭的催化剂,她的诱惑力对赫斯渥是致命的,这种诱惑力使赫斯渥的生活发生了剧变。阿德勒认为“社会生活的逻辑”决定着人的心理的发展,主张从社会环境中寻找人类动机的根源。从社会文化角度来说,赫斯渥的悲剧可以说是“美国梦”造成的。
“美国梦”作为一个理想,让世世代代的美国人都深信只要经过不懈的努力,便能获得更好的生活。在美国文化中,“美国梦”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人们已经习惯于认同通过个人奋斗就能获得成功,成功就能摆脱贫困,拥有物质财富,实现个人价值,否则就是没有尊严的失败者。然而由于社会资源有限,绝不可能人人致富。少数人的富裕生活是建立在多数人破产和贫困的基础上的。对于绝大多数失败者来说,他们不仅是失去了成功的机会,而且他们在美国社会找不到可以逃避失败的安全港湾。深信着“美国梦”,却没有实现梦想可能的失败者,失去的不仅仅是成功的机会,还有尊严,甚至生命。
社会的变化会引起人的心理变化。社会上很多人鄙视贫穷,崇拜物质财富,于是大众就觉得金钱是万能的。弗尔斯特说:“文化影响心理,可是心理是文化的原因。”[5]围在城外的人看到里面的人欢乐度日,激起了他们的物质欲望,想进去就是进不去,城里面的人也不屑于了解外面人的生活。这对曾经生活在城里而现在被抛弃在城外的赫斯渥来说,感受尤为强烈。德莱塞在《嘉丽妹妹》中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大人物创造的气氛,对小人物产生恶劣的影响。这种气氛易于,而且很快就能感觉到。置身于雄伟的宅地,华美的马车,金碧辉煌的店铺、饭馆、各种消遣的场所之间;嗅到了花香、绸衣香、酒香;领略了心满意足的人发出的笑声,类似利剑的寒光般的闪闪的目光;感受了像快刀一般刺人的笑容以及趾高气扬的步伐,你就会懂得有权有势的高等人物的气派是怎么一回事。毋须争辩,这不是崇高的境界,但是只要世界看重他,有人认为这就是应该达到的值得向往之境,那末,对这些人来说,这就会是崇高的境界。这一境界的气氛也将在人的心灵里造成无可救药的后果。”[1]
纽约对赫斯渥来说并非圣地,这里早已异化为富人的天堂和穷人的地狱。他已经过惯了安逸生活,失去了年轻时的精力与活力,他一次次努力地想进入他以前在芝加哥时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然而在纽约那个世界的大门却始终向他关着。无情的社会和复杂的性格,最终造成赫斯渥自暴自弃的悲剧命运。
赫斯渥的遭遇与德莱塞的个人经历非常相似。失业后的德莱塞常常在街头徘徊,更深的体会到了被人遗弃的命运——寒冷和饥饿的折磨,廉价的旅店的霉味,对贫穷的恐惧。这个经历加深了他对赫斯渥性格的理解和把握。不同的是德莱塞没有气馁和放弃,经历了作品不被社会认可,有些遭禁,身体状况恶化,精神崩溃,婚姻变故,卷入政治,他最终成了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而赫斯渥却走上了自杀的道路。赫斯渥的遭遇令人同情,让人感到世事无常,人生道路艰难曲折。他的痛苦也引发我们的痛苦感受。一个人的痛苦就逻辑而言往往说明了我们在“存在”和社会上的处境。赫斯渥所经历的毁灭和遭受的巨大痛苦,会使读者受到“惊吓”或“启发”,心理上产生“痛感”,从而得到“净化”。
[1]德莱塞.嘉莉妹妹[M].裘柱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448.
[2]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 [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92-196.
[3]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孙恺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龙文佩.德莱赛评论集[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319.
[5]弗尔斯特.神经症患者:他的内外世界[M].徐飞锡,译.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