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消解与重建间的莫里森——莫里森及其作品的自我认知研究

2012-08-15 00:49:04庞敬春
关键词:美国黑人莫里森族群

庞敬春

一、莫里森的双重经历和体验

作家的作品是以作者的生命体验为原点,在视角的周转中形成的一个叙事世界。莫里森童年是在黑人世界度过的,而她的成长体验则是在白人社会经历的,“黑的底色”和“白的描绘”共同构成的双重体验成为莫里森及其作品无法绕过的主题,影响着作品的创作、内涵和文化定位。

莫里森家族是由美国南方在大迁徙浪潮中定居北方的,毫无疑问莫里森家族传承了黑人族裔的集体记忆、文化定位、情感认同和历史,这些构成了莫里森作为一名作家生命体验的一个支点。莫里森“出生于美国中西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附近洛雷恩镇的一个黑人家庭……从小就能听到大人们唱的黑人歌曲和讲给孩子们听的黑人故事”[1]。口头传诵正是黑人族裔的历史、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而这些黑人的歌曲和故事为莫里森对黑人文化的理解、黑人历史的考证带来了深刻影响,而学生时代对莫里森的创作影响更加深远的是她在读书期间参加的几次学校组织的巡回演出队,“来到过她父辈生活过的南方,在那里她首次看到了黑人们的真实生活状况……了解到她的祖先曾经经历过的光荣而痛苦的斗争历史。”这种“黑色的”生命经历和情感体验,成为莫里森在作品中思考美国黑人族群生活认知和文化定位问题的潜在动因和迸发创作欲望的最初冲动。

与莫里森“黑色的生命体验”同时存在的是“白色的生活体验”。莫里森从1953年起历经霍华德大学、康奈尔大学和德克萨斯南方大学就读和任教,1964年进入兰登书屋工作,1971年兼任纽约州立大学副教授,1974年编辑被称为黑人史百科全书的《黑人之书》。就是这样的白人生活体验,使莫里森的自身的文化身份经历了由黑人文化教养,到西方文化认同的过程。从以上经历中可以看到,莫里森的变化无疑是外部环境(白人世界)影响所致,莫里森一直处在文化工作者的独特位置,置身于白人经典文化和美国黑人族群边缘文化的交汇点,正是这一交汇点推动了莫里森的变化,同时也触动了莫里森的思考,“两种文化冲突暴露的裂痕,尤其是占统治地位的主流文化在对待种族问题方面存在的种种问题……触发了其对主流文化进行的批判性思考。”[2]正是在对照、批判、自省的理性思考中,莫里森认识到了重新构建黑人族群自我认知的重要性。

二、莫里森作品的自我认知主题

杜波依斯在《黑人的灵魂》中用“双重意识”的概念诠释美国黑人存在的问题:“这是双重意识,一种总是通过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用另一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灵魂的感觉。”[3]黑人的双重意识来源于自身历史的迷失和现实认知的落差。在历史层面,非洲黑人族裔历经了贩奴、独立战争、南北内战等血泪历史,虽然时至今日种族歧视等问题已经弱化并退居后台,黑人族群表面上解决了自我定位问题,但黑人的“美国梦”依然是民主和权利,即黑人族群缺少对美国社会文化的归属和自豪感,集体无意识的文化核心还是指向非洲或南方,确切的说黑人族裔在斗争、迁徙和散居的历史进程中丢失了自身黑色文化的核心,自我认知和定位湮没在历史之中。这一点反观文本即可得到验证,在莫里森的作品中始终具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悲剧性,根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源于历史,其作品中的很多黑人的意识当中掺杂了关于历史的血泪创伤,不忍回忆以致失语,另一方面在于现实,作品中黑人心灵受白人文化侵染的现象。二者相互交织共同推动黑人族群更深程度的迷失和此在的不知所措。

在现实层面则是黑人自我认知产生的落差。美国主流(白人)社会(文化)对黑人族群的认知始终是歧视的,认为黑人是肮脏、蒙昧、落后的,而且在主流社会(文化)的强势浸染下,黑人自我认知 “仅仅是通过另一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灵魂的感觉……一种总是通过别人的眼光来看自己、用另一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灵魂的感觉”。这一影响不仅在于黑人用他者的视角看待自身,更深重的影响在于黑人自觉的把美国主流文化价值观看做自身应遵循的价值观念。正是黑人族群自我认识和他者(白人群体)认知的不一致,产生了落差,生成了反思。莫里森的反思是溯及自身,并延伸到美国黑人群体。综合以上两个方面,莫里森需要思考的涉及历史和当下,而焦点全部都围绕着“黑人”进行,黑人族群的自我认知便成为了莫里森贯穿始终的主题。

三、莫里森重建的尝试

自我认知首先面对的就是“我是谁?”的问题。对莫里森而言,黑人族群“我是谁”要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是要摆脱历史的纠缠,找回迷失的族裔之根;另一方面就是在现实生活中肃清白人社会(文化)的侵染,重建“黑色”价值规范和生存法则。在莫里森诸多作品中《所罗门之歌》最为清晰的展现了黑人对历史的寻找。莫里森在小说中通过名字的意义象征对历史的追寻。《非洲裔美国黑人小说及其传统》中,“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需由父亲起名,并且叫他的名字,他才能成为完整的人——muntu,否则他只是一种叫Kintu的物质。”[4]黑人从非洲被迫到美洲做奴隶就意味着失去了自身的历史,失去了和祖先、历史及文化精神的联系——白人可以随意改变黑人的名字,而黑人无能无力。戴德家族的姓就是醉酒的白人工作人员的疏忽所致,而dead(戴德)是“死”的意思——断裂了与民族历史、与祖先的联系,在非洲传统文化看来就是脱离了民族的死亡。所以,奶娃对名字寻找的历程就是对奶娃自己“我是谁”的寻找,也隐喻了黑人族群对自身历史和祖先的追寻。在南方,奶娃发现了自己家族真正的姓名,并“知道自己祖上的真实姓名和他们的业绩后,奶娃感到无上光荣”,厘清了姓名也就意味着找到了历史,找到了历史也找到了个体自我认知和成长的基础。莫里森赋予奶娃个体找到自我的过程以集体的意义,也就为黑人族群找回历史的归结指定了方向和指引。

对于黑人族群价值规范迷失问题,莫里森在其作品中也多有叙述。在《柏油娃娃》中为了对抗白人主流文化的侵染,莫里森则塑造了森这个形象,试图通过森来实现黑人族群自我认知重建。在《柏油娃娃》中,森采用“坚守”和“回归”的方式对抗白人社会(文化)的侵染。在白人社会生活中,森刻意回避白人价值规范,他“没有参加过葬礼,没有在教堂举行过婚礼,没养育过小孩子。”王守仁将森定义为“漂泊者,一直孤单地生活在幸福之外”,他 “不想了解他们白人的法律,我想了解自己的法律”;也不想去公司“干无聊的差事”等等,森拒绝认同白人的生活原则和价值规范,拒绝融入白人社会,以守望者的姿态坚守黑人世界的原则。森对黑人聚集的故乡埃罗回归和热爱也是“坚守”的方式,回归埃罗的森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漂亮”,也感到真正的快乐,他认为埃罗有黑人值得骄傲的人群,“有互相帮助的写作精神、集体精神、平等精神、有与自然亲近的自然环境。”莫里森设置了埃罗这个封闭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的黑人按照自我的生活法则和价值规范生活,相比纽约形色匆匆的黑人,生活的更加自如和踏实,是黑人的故乡和天堂。莫里森给黑人重建了可以诗意析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纯黑人们”的,也是封闭且自我设限的,按照固有的轨迹去运转,在这里莫里森解决了自我认知中“我在那里”的问题。

四、莫里森重建的消解

在《爱娃》中,赛丝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爱娃,作品看似荒诞的情节却来源于真实的事件,原因则是“(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认为)他们(指后代孩子)不能再那样生活下去。”面对这个惊心动魄的事件,莫里森所需要反思和解决的问题就是:“我 (们)要去向何方”。对这个黑人族群所面对最为迫切问题的思考,在早期的作品中,莫里森探索过两条出路,但这两条路是不可行的,是莫里森消解的对象。一条就是以雅丹、麦肯?戴德为代表的黑人“漂白之路”。当黑人族群文化和白人主流文化相互碰撞、冲突的时候,打破封闭状态,向强势文化靠拢,这本无可厚非,但莫里森仍然是以批判的姿态看待这个问题的,在《所罗门之歌》中批判麦肯?戴德是“切断了与社会的联系……失去了种族文化之根、失去了亲人、最终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以麦肯?戴德为代表的“漂白之路”正如弗朗兹·法侬曾在其《黑皮肤,白面具》中指出的那样:“黑人为了获得白人的另眼相看,挣脱自己劣等民族的枷锁而挤入上等社会,抹去自己与生俱来的黑色身份的耻辱,就在无意中对自己的肤色面貌产生憎恨,从而在灵与肉上都处于一种自卑和自毁的可悲处境。”[5]

莫里森也给黑人族群设置了另一条出路:与白人主流文化背道而驰回归黑人本源之路。虽然最终也被消解,但莫里森对这条路充满了怀念、向往和留恋。如作品所述,沙利马镇和埃罗是莫里森设置的黑人的乐园,奶娃和森坚持和努力的是“黑色之路”,在通往“黑色乐园”的路上奶娃和森得到了升华。奶娃的这条回归之路,象征他们一步步地挣脱白人社会(文化)束缚。丛林狩猎使奶娃抛开了虚荣,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先后又经历了涉水过溪——抛开手表、衬衫等物质依赖—— “净化”、瑟斯的“爱”和“甜心”性爱的“重生”等一系列体验,剥离了自己身上侵染的“白色特征”,奶娃本人也“双脚踩实了大地”,有了在北方生活所无法给予的充实和自信。对于奶娃对白人世界的放弃,莫里森出于对黑人世界的留恋给他们赋予了一丝悲剧的色彩。即使如此奶娃所坚守的世界仍然在逐渐崩塌。在沙利马镇,当奶娃向老一辈黑人讲述麦肯?戴德在非医生街富有的物质生活时,黑人老人们对麦肯?戴德的白人生活是持肯定态度的,并认为“就该如此”,而奶娃为此内心感到沾沾自喜。而这正是莫里森由重建走向消解的拐点:无论是老一辈黑人还是如格蕾丝小姐那样的年轻一代黑人都有渴望打开自我,了解外面的世界并且交流的愿望,也就是在奶娃走向黑色南方的同时,南方的黑人向往白色的北方。

当这两条路都被否定后,莫里森就必须面对一个矛盾:黑人族群生存法则和价值规范间的取舍,是拒绝开放固守原有价值规范还是进行变更,打开自我藩篱融入白人社会。在莫里森看来,美国黑人族群虽然不愿意无所依傍和与世隔绝但也不愿意生活在彻底的一体化和种族同化之中。所以莫里森在 “纯黑”和“漂白”两条路间游移不定,既对死守黑人传统拒绝变通的局限性进行批判,又对抛弃黑人传统全面“漂白”给予否定,即有对黑人传统的亲近和留恋,又有对白人物质生活和价值规范的接受,莫里森一直游走与黑人自我认知的消解和重建之间。

五、莫里森最终的选择

奶娃“双脚离地”,森也是“快速地奔跑”,奶娃最终有没有飞翔?森跑向何方?这个问题也是自我认知最后的一个问题——如何到达?这个问题涉及到“是生活道路的选择,涉及到现代社会中广大黑人面临的‘种族与阶级问题’”[6],因而这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对于这个敞开的问题,莫里森给出了敞开的答案:“如果森决定加入 20世纪,他会去跟随雅丹。如果他决定不加入20世纪,他会把自己封锁在未来之外。”这个答案就是将黑和白相结合:“在《柏油娃娃》的故事中,森无法在白人世界生活,雅丹不愿想落后的黑人世界妥协。当森与雅丹互相吸引、相爱却又挣扎着要脱离对方‘柏油’样的附着力时,‘柏油娃娃’的故事有了多重的意蕴。森固守传统,维持尊严,但抱残守缺,不适应当代生活;雅丹是白人世界中黑人成功者,她有女性的自尊独立,但是她割断了与本世族的联系,内心充满了焦虑感。无疑,森与雅丹的结合是黑人民族在当代的最好选择。”[6]奶娃、森以及其他莫里森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作为联结个人改变和黑人社会变迁的反思过程的一部分,在叙事中被莫里森探索和建构,然而黑人族群的未来变迁不是依从于人类的期望或控制,人们设想社会和自然臣服于合理性秩序的期望是无效的,所以莫里森对黑人社会的反思,以及道路的走向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将黑人世界想象中的最优结果展示而已。

[1]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托尼?莫里森小说创作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11.

[2]唐红梅.种族、性别与身份认同: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丝?沃克、托尼·莫里森小说创作研究 [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95.

[3]Du Bois W E B.The souls of Black folk[M].Chicago:Mc-Clurg,1903.

[4]伯纳德·w·贝尔.非洲裔美国黑人小说及其传统[M].刘捷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35.

[5]袁彬,黄驰.文化冲突中的抗争与生存——论托尼·莫里森《最蓝的眼睛》[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

[6]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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