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学院制与英式大学教育传统

李家新

(三峡大学，湖北 宜昌 443002)

与19世纪中叶兴起的注重科研的德国式大学不同，古典的英式大学注重精英化的人才培养。目前在牛津、剑桥、哈佛、耶鲁等英美高校实施的住宿学院(Residential College)制度充分体现了这一高等教育理念。大学中的住宿学院不承担教学职责，而是一个师生共同生活的社区，为学生提供完备的设施和全面的辅导，与负责专业知识教学的学术学院(Faculty)相配合，共同培育优质的精英人才。实行住宿学院制的高校，多数集中在英国和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香港等在历史上与英国关系密切的国家和地区。住宿学院制并非孤立产生的，其与英式大学的教育传统密不可分。研究住宿学院制与英国大学传统的关系，有利于我们从一个独特的视角认识西方的大学模式。

一、住宿学院制与博雅教育

现代大学起源于中世纪的欧洲，当时有有不少人为谋取神职或在教会里晋升而进入早期的大学(包括巴黎大学、牛津大学等)学习，学习的内容主要包括拉丁文的文法、修辞、逻辑以及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即“文科七艺”)。“七艺”是中世纪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的核心，其目的在于训练学生的心智和表达能力，而并非是为从事某一特定职业做准备。英国的高等教育思想家纽曼(John Henry Newman)在《大学的理想》一书中提出，“大学传授的应该是以文理科知识为主的自由教育，大学教育应该以正确的推理来培养人的理性，使之接近真理。”［1］在19世纪注重科学研究的德式大学兴起之前，这种为获取智慧和塑造人格而进行的博雅教育一直是西方大学人才培养的核心，而住宿学院制正体现了这一传统。

第一，住宿学院制保证了实施博雅教育所必需的小规模办学。通识教育的精髓，在于对学生实行因材施教，通过全方位的个性化辅导和精心设计的育人环境培养具有人文素养和高尚道德情操的“完美绅士”。实施这一教育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尤其要保持较低的师生比，维持小规模、精英化的校园氛围。两次世界大战以来，随着高等教育从精英化向大众化的转变，大学入学人数持续增长，大学规模也随之扩张，大量涌入校园的学生使大学应接不暇，古典英格兰式的精英化办学传统遇到了强烈冲击。而实施住宿学院制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这一矛盾。在实施住宿学院制的大学，每所学院中只有数百名学生，且来自不同的专业、年级和家庭背景，学院有完备的设施、相对独立的管理体制和各自独特的学院传统，可以视之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大学虽有数万人之巨，然而大学只负责组织考试、授予学位等事务，仅相当于学院的联盟。正是在这种小规模的学院环境下，教师和管理人员有精力关照到每一位学生，精英化的博雅教育得以顺利实施和开展，从而缓解了扩大学校规模和保持精英教育传统之间的矛盾。由于相同学术科系的学生和教师隶属于不同的学院，且各学院需要建立各自的教育及生活设施，实施住宿学院制相比按学术系科划分的校——院——系管理模式无疑要投入更高的成本，但其充分保证了实施博雅教育所必需的小规模办学。正如剑桥大学的介绍中提到的:“学院系统确保每位学生都被视作一个独特的个体(individual)来对待，接受到全方位而又个性化的服务。”［2］

第二，住宿学院制为博雅教育提供了潜在的育人环境。住宿学院不仅是学生学习和生活的社区，更是塑造学生人格，培养学生集体荣誉感与开放胸襟的第二课堂。学院通常以与学院有关的人物命名，在学院长久的发展史也中留下了许多科学家、哲学家的名字，而学院的校园环境也大多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经过了历代学院管理者们的精心设计与悉心维护。漫步在建于十五世纪哥特式庭院中，或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里，瞻仰着拜伦的全身玉石座像或是“牛顿苹果树”，对于学院的荣誉感和归属感在学生的心中油然而生。许多学院在重新规划时不惜花重金将有着久远历史的建筑平移到另一个地方，耶鲁大学在修建新校舍时，曾有建筑师通过泼硫酸腐蚀石灰墙的方式突出建筑的历史厚重感，体现了学院设计者为塑造校园环境的独具匠心。此外，学院为学生组织了大量的讲座、讨论会等学术活动(如哈佛的语言圆桌会议和耶鲁的院长下午茶)，学生的社团活动及体育竞技项目都以学院为单位开展，来自不同专业、年级、种族、社会背景的学生在学院中团结、亲密的融合在一起，不仅增长了见闻，获得了学术方面的提升，更塑造了开朗的性格和包容的心态，建立了合作意识和集体荣誉感，这正是博雅教育理念的本质所在。一项2008年的研究显示，(Alison Brandon等)Where You Live Influences Who You Know Differences in Student Interaction中，发现传统的住宿学院制中的学生比一般住宿制度的学生表现出了更多的社交行为。后者更偏好私人和轻松的社交，住宿学院的学生则有更为浓厚的集体意识。［3］

第三，博雅教育为实施住宿学院制提供了方便。1828年耶鲁大学的《耶鲁报告》提出，博雅教育应该是精心设置的一系列课程，即“通才教育”，这对于学生从事任何职业都是必要的。［8］在耶鲁大学，“专业”并非是一个，而是一个系列，有一定逻辑关系的课程组合(Program)，相当于一个培训计划或课程体系。［10］耶鲁大学的学生没有固定的必修课，只需在毕业前修满36门课并精通一门外语即可，然而与20世纪60年代布朗大学的“布朗教纲”不同，耶鲁规定学生至少有12门课程是主修专业，且在语言、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四个门类中每类至少选三门课。

博雅教育理念认为，本科阶段的学生与从事专业的学术研究的研究生不同，教育的重点应该在于“博”而不是“精”，在于综合素质的提升而不是专业知识或技术的学习。博雅教育通过自由选课制度和“通才教育”实质上弱化了学生的专业身份，使得学生仅仅隶属于各自的住宿学院，方便了对学生的日常教育及管理。学术科系只负责课堂教学、组织考试等事宜，而对学生的个别辅导、课外教育、社团活动及业余生活的服务管理则可由住宿学院承担。住宿学院与学术科系呈现交叉的关系，各自负责不同的教育任务而又交相辉映，不会出现重复管理的现象。而在校——院——系管理模式下，对于学生的专业性要求较强，学生要接受来自学术系科的统一教学及管理，再把他们打乱重新分配到住宿学院中，是有诸多不便的。因此，只有实施博雅教育而不是要求严格的专业训练，住宿学院小规模、精英化的优越性才能充分体现出来。耶鲁大学只有本科生分散在12所住宿学院中，接受广博的通识教育，而研究生则归属于学术系科，接受严格的学术训练并从事科学研究，这体现了耶鲁大学的发展变迁中，英国式重视博雅教育与德国式重视科研与高级训练两种不同教育思想的融合。

二、住宿学院制与导师制

导师制起源于14、15世纪，据说由创办牛津大学“新学院”(New College)的温切斯特主教(Bishop of Winchester)William Wykeham首创。这一发源于中世纪的制度至今仍是英式大学的教育传统之一。在美国，无论是英格兰式的哈佛、耶鲁，或是受苏格兰影响较深的普林斯顿大学，导师制仍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在实施导师制的大学中，每一位本科生或研究生都被指定一位甚至多位导师(Tutor或Supervisor)指导学生的阅读、写作，为学生提供学术指导乃至生活咨询。学生要定期与导师见面，通常也能与导师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英国大学的导师通常由学术经验丰富的教授担当，美国大学则多是刚取得博士学位的年轻学者。无论形式如何，导师制的核心在于透过导师的言传身教和因材施教，挖掘学生的潜力，通过显性和隐性两个方面的教育培养学生的学术能力和个人修养。

在住宿学院中，导师制精英化教育的优点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与学生一样，来自不同专业、种族、年龄、社会背景的大学教师与学者教授作为学生导师分布在不同的学院中，与学生一起生活，一起吃住并通过讲座及座谈会共同探讨学术及社会时事。通过与导师的朝夕相处，学生不仅能接收到丰富完整的学术训练，更能增长来自自然科学及人文、社会科学等不同领域的多方面学识。住宿学院中的导师体系相当完善，专兼职相结合，以“耶鲁学院”(耶鲁大学本科部，12所住宿学院的统称)为例，其导师体系包括:院长(Master)，学院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学院的全面事务并与学生直接接触，组织Master’s Tea(院长茶会，耶鲁学院的特色讲座之一);教务长(Dean)，学院学生的总导师，给予学生学术及生活指导;管理秘书(Administrative Secretary)，协助院长处理学院事务;学术导师(Faculty Advisor)，类似于牛津剑桥的tutor，每名导师带3－4个学生，每周提供规定时间的学术辅导;写作导师(Writing Tutor)，从社会延聘的学者，提高学生撰写学术论文的能力;研究生助教(Graduate Affiliates)，协助学术导师为学生提供专业方面的辅导;学生管理员(Counselor)，为低年级学生提供生活方面的咨询与帮助。耶鲁学院如此完备的辅导体系，与其博雅教育的精英传统密不可分，也是其“培养世界领袖”的崇高目标使然。

学院中每位导师的选拔，都经过了严格的甄别，其中不乏德高望重的专家学者或科学家、作家，甚至诺贝尔、普利策奖获得者。住宿学院里，学术权威、专家学者及社会精英不再是学生眼中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学术符号，而是实实在在的身教者和领路人。导师的身份隶属于住宿学院，大多数也在学院里安家，能与学生保持频繁接触和经常联络，不仅是学生的学术领路人，更是学生的道德楷模和精神领袖，学生在于同学和导师的频繁接触、讨论中获取了大量在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而这些知识能够为他们在学术、道德、社交等方面的进步提供助力。

世界级名校的精英不是教育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产品”，而是由住宿学院中的导师们“文火慢熏”的艰辛成果。在这一过程中，导师制与住宿学院相辅相成，互为唇齿。没有了导师制，住宿学院仅仅是一个方便学生的普通生活社区，没有了导师的悉心指导和躬亲垂范，博雅教育很可能令学生无所适从或自由过度，沦为“博”而无用，学不到什么实质的东西，更谈不上学术与人格两方面的提升，学生也自然不可能对学院产生归属感和集体荣誉感。而没有了住宿学院，导师制则缺乏一个开展的平台，导师与学生缺乏有效的沟通途径，学生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接触到很少的导师，辅导效果很可能走向单一化、简单化，甚至是走过场，不可能提供住宿学院里如此全面又特殊的指导。最近几年，哈佛、剑桥、耶鲁等名校的课程在互联网上非常流行，不少中国学生通过“淘课”的方式领略世界级名校的教育，然而，名校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提升学生学识和个人综合素质意义重大的寄宿生活和导师辅导，是不可能被“淘”到的，这也是网络教育很难取代实体大学教育的原因。

三、住宿学院与学术自由、教授治校

尽管学术自由、教授治校的理念是由德式大学的先驱洪堡、费希特等人率先明确提出并反复诠释，然而这一思想及传统实质上滥觞于中世纪，伴随着大学和学术发展的全过程。早在中世纪大学肇始之初，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就曾在1158年颁布一项法令，以保证学者不因学术活动而招致惩罚［4］。1257年剑桥大学即与伊利主教休·巴尔萨姆(Hugh de Basham)签订了同意校长具有大学全部管理权的协议［4］。大学的高度自治在当时甚至导致了“城镇与学袍”(Town and Gown)的冲突。大学中的学院也是如此，学院常常被视作是一个个自由的“独立王国”，学院只要关了大门，就是不容许任何势力染指的象牙塔。

牛津、剑桥的学院是在漫长历史过程中逐步建立与发展的，并与英格兰的宗教传统息息相关，有些建立于中世纪的黑暗时代，有些则建立于文艺复兴时期或繁荣的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学院多是在天主教为国教时期建立(如牛津的林肯、众灵学院)，圣公会确立为英格兰国教后则大都由基督教新教建立。学院经过了历史的沧桑变幻，虽然目前都已实现了世俗化和现代化，但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学院文化，有各自独特的学院传统和管理体制。学院作为独立的法人个体，由教授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实行自治管理，院长只需对教授会和学生负责，而受到来自大学校董会及管理人员的束缚较小，能够让学院充分独立发展，并与其他学院开展良性竞争。

充分的独立和自治为住宿学院的建设提供了适宜的土壤，各个学院得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生存、发展，并在漫长的历史积淀中形成了独特的寄宿文化。同时，自治也维护了学院的“象牙塔”氛围，使得学院管理者们得以放心的施展身手，以教授自治的方式充分践行其精英化的博雅教育理念。倘若学院没有自治权，大学以严格的层级体系管理学院，学院在建设与管理方面难免会处处受到掣肘，事事听命于上，从而失去了自身特色。学院的教育方式若由大学管理者或校董会统一意志决定，忽略民主与自治，教授的教育主张便无法顺利贯彻和实践，甚至出现朝令夕改、千“院”一面的现象，住宿学院的博雅教育理念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英国大学的学院在发展过程中经受了来自宗教改革、工业革命、政治变革的冲击，宗教势力、政治势力曾多次试图影响学院，如果当时的学院管理者没有维护学院传统、保持自身独立的决心与勇气，学院的博雅教育必然黯然失色，甚或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英美高校的住宿学院制的产生与发展，与英式大学独特的博雅教育、导师制、教授自治传统密切相关，相互依存。在学习国外经验的同时，既要结合中国国情，更需注意到其背后隐含的与之关系紧密的高等教育传统，以便学习到国外教育体制的精华所在。

［1］ John Newman.The Idea of a University［M］.London:Thoemmes Press，1994.

［2］ The Colleges［EB/OL］.(2011－01－01).［2011－04－21］.http://www.cam.ac.uk/colleges/

［3］ Alison Brandon，Joan B.Hirt，Tracey Cameron.Where You Live Influences Who You Know Differences in Student Interaction［J］.The Journal of College and University Student Housing，2008 (35):62－79.

［4］ 张建政.牛津、剑桥大学学院制研究:1249——1636年［D］.保定:河北大学，2005.

［5］ 李海莉.英美大学住宿学院制度研究［D］.汕头:汕头大学，2010.

［6］ 裘克安.世界著名学府——牛津大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

［7］ 金耀基.剑桥语丝［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8］ 田菲，等.耶鲁大学的通识教育及其启示［J］.科级信息，2009 (30):61.

［9］ 王同亚，等.《1828耶鲁报告》博雅教育理念探析［J］.现代教育，2008(8):142－143.

［10］ 沈琛华，等.耶鲁大学住宿学院内部组织结构、外部关系的比较研究［J］.复旦教育论坛，2007(6):67－71.

［11］ 谷贤林.导师制·午后茶·住宿学院与一流大学的人才培养［J］.比较教育研究，2003(9):2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