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勤,李祯
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士人的金钱观
王秀勤,李祯
魏晋时代复杂多变,《世说新语》中关于魏晋士人的记载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态,金钱观也是其中品评人物的一个重要方面。从《世说新语》中归纳了传统型、吝啬型和挥霍型等三种对待金钱的态度,并根据不同时期和人物的有关背景,分析了形成不同金钱观念的原因。
《世说新语》;魏晋士人;金钱观
在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中,视“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1]。早在先秦时期,苏秦就曾发出“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的感慨。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加入了《货殖列传》表达他对金钱的态度和看法,从自己的遭遇体会到金钱是那么重要。金钱在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在魏晋这个动乱的时代,士人对于金钱的态度却不尽相同。
(一)传统型
这是传统儒家思想的传承。他们对金钱的观念十分淡薄,是道德至上的谦谦君子。“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德行第一》)虽然是关于汉代的事情,刘义庆把这则放在德行篇中,可见他对这种至高无上道德的肯定。魏晋士人即使继承了传统的金钱观念,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形式依旧属于那个风流倜傥的时代。“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王衍作为西晋名士,对于其妻的行为十分反感,从来不提及钱字,不仅说明他对于金钱的轻视,而且从根本上不愿想起,就好像管宁把金子当作瓦石一样处理。同样,阮脩虽然没有王衍那样对金钱的深恶痛绝,对于当事富贵也同样表现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样子。“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
除了对于金钱的漠视之外,还有一种是在生活中节俭的作风。节俭也是中国传统儒家所提倡的。子贡曾说“孔子温、良、恭、俭、让。 ”(《论语·学而第一》)的良好品德,其中的俭就是节俭。殷仲堪既为荆州,值水,俭食,常五碗盘,外无馀肴。饭粒脱落盘席间,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 。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 本 !尔曹其存之 !”(《德行第一》)即使做了荆州太守的殷仲堪依旧节俭如常,而且还教导子弟也要遵守节俭的本色。
除殷仲堪之外,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个人。陶公性检厉,勤于事。作荆州时,敕船官悉録锯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会,值积雪始晴,听事前除雪后犹湿,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无所妨。官用竹皆令録厚头,积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装船,悉以作钉 。又云:尝发所在竹篙,有一官长连根取之,仍当足,乃超两阶用之(《政事第三》)。陶侃做到了物尽其材,作为一个政府官员,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以公谋私,反而倒是想方设法为政府节约用度。苏峻之乱,庾太尉南奔见陶。陶公雅相赏重。陶性俭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问:“用此何为?”庾云:“故可种。”于是大叹庾非唯风流,兼有治实 (《俭啬二十九》)。这则故事虽然放在《俭啬》之中,但其重点在于俭。余嘉锡先生也说:“陶公爱惜物力,竹头木屑,皆得其用。既是性之所长,亦遂以此取人。其因庾亮噉薤留白,而赏其有治实,犹之有一官长取竹连根,而超两阶用之之意也。此之俭啬,正其平生经济所在。与王戎辈守财自封着,固自不同。 ”[2]1027
(二)吝啬型
不论中外,吝啬鬼形象比比皆是。西方的著名把四大吝啬鬼的本性描写得淋漓尽致。而中国也早在《诗经·山有枢》中就有所涉及:“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埽。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郝懿行在《诗问》中评价说:“《山有枢》,风(讽)吝啬也。”由《诗经》中的只言片语,发展到了《世说新语》中专门设有“俭啬二十九”,其中列举魏晋时期的吝啬人物和故事。不管是外国文学中迂腐的泼留希金、凶狠的夏洛克、多疑的阿巴贡、狡黠的葛朗台,还是《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由于对利益的追逐,是他们丧失理智、人性,并将愚蠢、下作、卑鄙无耻等人心的黑暗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世说新语》中就连吝啬鬼也是那么的可爱!其中典型的代表便是我们所熟知的“竹林七贤”之一王戎。
首先是王戎对自己的亲人吝啬。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不仅是侄子要把在结婚的时候送的单衣要回去,就连自己的女儿也一样。王戎女适裴,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对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它人了。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作为竹林名士是多么让人敬仰的人物,而王戎对于金钱的态度实在让后人所不齿。王戎所在的王氏大家族,其经济十分丰厚,“区宅、僮牧、膏田、水礁之属,洛下无比”,并不贫穷潦倒。但就是这样一个富甲一方的名士对于金钱的态度却是如此之吝啬!不仅有钻枣取核的可笑,甚至自己的侄子和女儿这样至亲至爱的人都一毛不拔。看着家财万贯,晚上点着烛灯和夫人算计着家产,是多么令他快乐的事情。他对于金钱的如此热爱,已经超乎我们的想象。同样的记载还有和峤,“和峤性至俭,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与不过数十。王武子因其上直,率将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诣园,饱共啖毕,伐之,送一车枝与和公。问曰:‘何如君李?’和既得,唯笑而已。”似乎和王戎钻枣取核多少有点类似,但我们最后是淡然地一笑了之。魏晋士人的吝啬实在有其可爱之处!他们对于财物的占有仿佛成了一种兴趣爱好,好像因此才会有安全感,生命才有价值。这是封建社会士人第一次显示出对于金钱的如此吝啬和爱好。
(三)挥霍型
与吝啬相对的,在《世说新语》中紧跟着“俭啬二十九”之后就是“汰侈三十”。他们一扫吝啬之风,仿佛他们本来就不是在同一时代当中,所有的行为都是那么夸张而令人不可思议。
石崇作为当时西晋的上层权贵,在生活中极尽奢华浪费。“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石崇对于自己厕所的装饰和服务早已超出了铺张,厕所本身的功能退居到显示奢华之后。我们最熟悉的是有关石崇和王凯斗富的事情。“王君夫以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里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这则记述足以向我们展示的是王、石的生活是多么奢靡。王君夫用麦芽糖来擦锅,石季伦用蜡烛当柴火做饭。王君夫用紫丝布做步障,衬上绿缕里子,长达四十里;石季伦则用锦缎做成长达五十里的步障来和他抗衡。石季伦用花椒来刷墙,王君夫则用赤石脂来刷墙。这里虽然没有说出谁更胜一筹,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悄。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悄,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悄以示崇,崇视讫,以 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借,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于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悄许比甚众。恺偶然自失。王恺在当朝皇帝的资助下,仍然是石崇的手下败将,说明石崇之富已经超过了皇室。但是,如此奢华的王、石二人,却在另一位王姓的面前甘拜下风。“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馀人,皆绫罗裤,以手擎饮食。烝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即使王武子在后来遭到贬斥仍然能炫耀其财富。“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下。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匝地竟埒。时人号曰金沟。”他们的财富或者与帝王相当,或者直接超过了帝王。张华在《轻薄篇》中所写:“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
封建贵族穷奢极欲,以一种病态的狂热度过醉生梦死的岁月,当时“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晋书·傅玄传》)。张华的这首《轻薄篇》酣畅淋漓地描写了骄代王公、末世贵族的淫逸生活。
我们看到同一个时代会形成反差如此之大的对于金钱的态度,其原因是相当复杂的。那是魏晋时期的社会中所独有的现象。
首先,士人所处的阶层不同导致不同的态度。以俭朴为代表的陶侃,虽然后来跻身上层社会,但是论其出身,属于贫寒的庶族。他们受到传统的儒家影响极其深刻,在生活中就表现出儒家的行事准则。而石崇之流时过境迁,到了两晋时期,社会崇尚玄虚,同时,他们都是社会上层的核心力量,推其原因为庄园经济提供了强有力的基础。王戎正处于陶侃和石崇之间,是由魏向晋过度时期的代表。由上层的争夺之中退居出来,嵇康被杀之后竹林七贤基本上已经解散,王戎也从具有隐士精神的士人变得俗不可耐。
其次,整个社会风气的影响。其中以统治者的支持是最为显著的因素。曹操推崇墨家的俭德,身体力行,“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洁自励,虽贵宏之臣,舆服不敢过度。”墨家尚俭啬,而矫以立物,乖违必作(王弼《老子指略》)。曹魏政权对于人才的选拔制度的改变使贫寒的庶族能够有机会进入统治阶级服务。而多年的战乱使物质匮乏,墨家崇尚节俭的主张十分符合他的需要,而且身体力行。再加上儒家实际上还并没有完全衰微,所以在曹魏时期尤其是贫寒之士对金钱的态度就十分明白了。
再次,人们的价值观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士人的道德标准在西晋代魏之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王戎就是这个转折时期的代表。一个为名士却及其吝啬,他没有进入统治阶级的上层,实际上仅仅是统治者的一个棋子式的人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他也曾经放荡不羁。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吏。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肇遗筒中笺布五端,戎虽不受,厚报其书。我们可以看到最初王戎对于金钱也是不屑一顾的,但是政治风云的改变使王戎等士人也开始转变他们的处事方式。嵇康死后,竹林名士集团解散之后,尤其在阮籍离开之后,王戎也在寻求自己的出路,他开始变得世俗不堪。可是,他对于子女其实并不是那么薄情寡义,恰恰相反却是情深意重。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 。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孔融曾认为:“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而王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士人价值观的改变竟然让一个名士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没有了当初积极的追求,只能转移目标来释放内心的忧郁,因此金钱成为了他们的寄托。王浚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未。自稽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递若山河。”竹林之游是那么令人恋恋不忘,官至尚书令在经过曾经一起快活的酒垆下时回忆当年与嵇、阮等的时光。而对金钱的吝啬只不过是在精神上有所释放,同时也满足了物质生活上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在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中,放弃了政治追求之后,金钱更是生命的一种有效保障。
与王戎不同,石崇可以说在政治中比较得意的。“在政治上,身为上层士族却鄙于清谈任诞而向往儒家的功名事业,在许多政治关口,他又是那么具有远见胆识[3]262。早起具有政治胆量和远见,经过平吴统一战争立下功勋,并不惜屡屡触犯权贵而敢于直言,到中期而被放外任,屡因他事被免官。最后回京任官被杀[3]256。时至西晋,晋武帝作为开国之君,也想励精图治,并确实采取了很多措施。但最终还是因为自身的贵公子出身和继承祖业的守成心态而鲜克有终,这在武帝处理上层官僚奢侈之风和国家吏治混浊方面,对当时西晋初期的士风产生了很大影响,形成了一股低靡士风,士人普遍以追求奢靡生活为荣。没有出现奋发的新气象,反而在士人心里埋下了一种末世情绪[3]12。石崇与王敦的对话深刻体现了这种变化。尝与王敦入太学,见颜回、原宪之象,顾而叹曰:“若与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瓮牖哉!”其立意类此。(《石崇传》)时艰政紊,在战乱之世,无论正邪,都难逃厄运。而“利深祸速”则更深刻地揭示出了中下层士族和寒微人士在当时的入仕制度和战乱的政局中不断地寻求着自己的出路,从而形成了为利而奔,因利而死的一世如狂的浮竞风气。石崇后来被杀,对于人生的及时行乐是那么明显。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石崇那么奢华背后的心理了。
总之,魏晋时期的士人对于金钱有其独特的原因,他们对于金钱的认识是那么深刻,同时也是那么无奈的利用金钱来疏散心中的愤郁之情。传统视金钱如粪土的精神没有消逝,只是在那动荡的时代中隐藏起来或者转化成为其它的表现形式。这也是士人在危机时代所表现出其风流的一面,它丝毫没有减弱士人的形象,反而使魏晋风度淋漓尽致。
[1]辞海:经济分册[M].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
[2]余嘉锡.世說新語箋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张爱波.西晋士风与诗歌:以“二十四友”研究为中心[M].济南:齐鲁书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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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2)09-0137-03
王秀勤(1984-),女,宁夏人,兰州大学(甘肃兰州 753000)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李祯(1987-),女,山西人,兰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201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