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敬婕
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本土迎来了虽有争议但意义深远的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另外,基于各国政治经济发展状况及形成的相互关系格局,“全球信息传播新秩序”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一直备受争议,并引起对峙。国家/政府、媒体与性别的关系开始受到关注。与此同时,女权主义运动也从美国大陆延伸到世界各个角落,不同国族、政体语境下发展起来的女权精神形成了跨国对话,由联合国组织召开的世界性女权大会也成为第三次女权浪潮以来最重要的政策与行动的推动力量。特别是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的召开,以及之后每隔五年的纪念活动,共同构成了性别传播研究极具全球性、政策性、对话性的研究场域,也为这二十年来性别传播研究的发展提供了特殊的话语资源,设定了相应的话语情境。
借用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发表于1988年的论文《情景化的知识:女权主义的科学问题和局部视角的优势》中所提出的理论概念——“情景化的知识”(situated knowledge)及注重“广泛联系的背景”、“多元主体与局部视角”的理论维度。本文将梳理20世纪90年代以来性别传播研究的话语情境,并对性别传播研究近二十年来的理论取向进行归纳。
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整个80年代,第二次女权主义运动遭遇了空前的压制与回潮,新右派的政治力量统领美国社会舆论的主流,消费与娱乐文化麻痹了人们对“宏大事件”的关切热情。但是,各种社会力量与权力关系依然暗潮涌动、相互对峙,女权主义也在积蓄力量、寻找时机“反弹”。终于在90年代初,女权主义者依靠悄然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角落的平权观念与批判意识,通过女权主义学术与社会性别研究及教育所推动的知识反刍,在美国社会掀起了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
标志性的事件发生在1991年,布什总统提名非裔美国律师莱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在国会对他的审查过程中,曾与他共过事的女教授安妮塔·希尔(Anita Hill)揭露了托马斯对她的性骚扰行为,并在国会听证会上作出了具体陈述。“托马斯听证会”作为当时的一个热点事件,被全美各大电视台实况转播。
当时的美国,性骚扰(sexual harassment)并不是一个使用广泛的固定词汇,在法律和公共观念中,对类似的行为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标准。
女权主义者们从这次事件中预见到性别政治对公共政策发生作用的可能性,于是在媒体上有组织地发布有关性骚扰的定义及相关信息,强调性骚扰对美国民众以及社会文化的严重影响。“性骚扰”也第一次成为美国各大媒体专题讨论的内容。一时之间,“性骚扰”成为年度热词。
与此同时,各大小私人企业纷纷修订工作条例,禁止工作场所中的性骚扰。许多学校也开始修订师生间的行为准则,以防范教师利用权力对学生进行性骚扰。
通过这一事件,女权主义不但提高了美国公众对性别歧视的认识和反性别歧视的意识,还推动了美国公众对行为方式(特别是异性之间性行为方式)“边界”的敏感。舆论与立法双管齐下,在全美形成了遏制性骚扰的社会环境。
“个人的即政治的”是曾经在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理论议题,它强调了对个体经验的尊重,也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个体事件对社会文化、体制结构产生的影响与价值。“托马斯听证会”无疑延续了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核心的价值认同,同时实现了从个体经验提炼升华为改变公共政策的行动,从而成为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与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的传承转折点。
时年23岁的瑞贝卡·沃克(Rebecca Walker),在Ms杂志1992年1月刊发了《成为第三次浪潮》(Becoming the Third Wave)一文,宣告女权主义在美国社会的复兴。这篇文章聚焦于当时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之间、新左派与新右派政治话语之间发生的权力博弈的变化,使沉寂一时的女权主义精神重新振奋。
相较于上一次女权主义浪潮,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更强调对自身理论盲点的反省,也更注重性别议题与其他研究范畴、相关因素的广泛联系及可能产生的后果。最为重要的是,与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格外聚焦“女性”不同,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更关注以往被视为“边缘”的群体及议题。
鉴于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中占据主流地位的、具有权威性的女权主义者,基本上由白人中产阶级高知女性组成的局面。作为一个年轻的黑人女性和双性恋者,瑞贝卡·沃克的文章集中反映了青年女性群体、黑人女性群体和双性恋群体对女权主义自身的反省与冀望——包括以往被男权视角以及白人中产阶级女权视角均视为“少数群体”的同性恋、跨性别、双性恋群体及其议题,进入公共讨论议程的问题,也包括与“主流女权主义话语范式”不同的权利/权力诉求受到尊重与重视的问题。
无论是女权主义运动还是女权主义学术,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形成某些相对固定的模式。比如会将问题上升到对父权制的抨击、对传统性别制度与文化的批判、对性别形象与性别角色的刻板塑造的揭橥,甚至会细微到某些特定词汇的用法,比如Fireman要改为fire fighter,policeman 改为 police officer,mailman 改为 mail carrier,congressman 改为 congress member,salesman 改为sales person,cameraman 改为camera operator,newsman 改为news repoter,spokesman改为sopkesperson,chairman改为chairperson,businessman改为business person等。这种种现象被称为“主流女权主义话语范式”,也就是“政治正确”的方式。
不过,本来是对性别歧视与性别压迫的现实加以完善和改造的非常有利的一种性别政治,却也隐藏着某种“霸权”立场,并没有彻底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比如对于非裔美国女性而言,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工作是为了生活。她们的工作所得,很大部分是为了支撑家庭的开销。而对于更多的白人女性而言,工作是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与家庭收支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如果不考虑这种差异性的背景,不从种族与性别相交叉的角度出发,忽视对方思考问题的首要立场,那么就会出现女性群体内部斗争目标不统一的问题,某一群体女性也较易被扣上“观念落后”、“政治不正确”的帽子;那些只要没有按照“主流女权主义的话语范式”来发表意见的人,就会被视为“反对主流女权主义话语”,从而落入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维窠臼之中。
在这样的背景下,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比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更强调“个体”自身的独特诉求,即任何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份、生活状况而提出特有的权力诉求,而不是将“女权主义”诉诸一个“女性群体”唯一的、标准化的诉求模式之中。由此带来的影响是,很多以往在公众传统观念中的“私人议题”、“小众议题”在事实上已经并非“私人”和“小众”。
另外一个重要影响是,很多女权主义倡导者都对自身角色开始有了反省——在推广性别平等的过程中,有没有行使“专家式的权威”?有没有将他人的社会性别认同绝对化?有没有将自己的经验作为“绝对的知识”复刻到他人的经验中去?——这种反省也是对“女权主义”自行“本质主义”或“绝对权威化”的一种拒绝。因此带来的一个结果是,女权主义团体和个人对传播女权主义知识和理念的态度与方式开始变得谨慎起来。包括学术界,也对带有“普遍主义”、“布道”色彩的理论研究产生了质疑。基于个人经验的个案研究开始受到更多的关注。
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探讨的主要议题包括:有关生育的问题(堕胎、避孕、幼儿照顾);帮助不同收入群体的女性认识到她们收入的差别是由经济制度造成的;将女性在工作领域的权利诉求系统化(打破玻璃天花板、职业妈妈“双肩挑”、申请产假与保住工作岗位、性骚扰立法);拒绝狭隘地看待色情作品和卖淫;转变对女权主义者和性别研究的丑化观念。除了力促多元的、“边缘性”的议题进入公共议程之外,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也拓宽了“情景化的知识”所能涵盖的范畴与要素,注重特定事件发生的条件及内在所牵涉的相关对象等。
以上这些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的特征,使得女权主义的话语方式不再只有剑拔弩张,而更注重增强个人的自信;评判问题的出发点不再以他人为标准,而是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自我赋权。从而,“女权主义”(feminism)也一扫回潮时期被诟病和扭曲、夸张的“硬邦邦的权力斗士”形象,而成为以柔克刚的话语资源与行动力量。
尽管至今为止,学术界对是否有明确区别于第二次浪潮的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存在犹豫与争议——毕竟,20世纪90年代至今压抑与贬低女权的政治与文化力量并没有减弱——但是无可置疑的是,这三次女权主义浪潮之间没有截然的断裂点,而是形成了不断延续和累积的过程。对于美国社会来说,女权的核心从来没有改变,那就是“赋权女性”,实现“性别平等”。
20世纪70年代,随着信息技术的进步,“地球村”已经成为现实,跨国传播时代随之到来,但信息的全球交换与接受依然受到各国政治体制、宗教信仰、价值观念、政府管理模式等的影响;同时,“信息主权”的问题开始被关注,国际信息传播秩序也因各国政治经济实力的悬殊而并不均衡与平等。
美国媒体评论家、社会学家、作家、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批判领袖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于1969年出版的著作《大众传播与美帝国》(Mass Communications and American Empire),启发并推动了国际社会对世界传播秩序的讨论和新秩序的吁求。该书最重要的理论观点是:自从20年代以来,美国政府和军方一直积极支持电子工业寡头,帮助其获得利润丰厚的经济合同和具有优势的频率资源;国家与媒介在推动其本国资本进行全球经济扩张中不遗余力,从而揭示了大众媒介与美国政府、军事工业构成联合体,共同控制美国社会的传播实质。这一观点也是传播政治经济学派提出的“文化帝国主义”/“媒介帝国主义”的核心所在。
1976年7月,世界不结盟国家新闻部长会议,首次提出了建立“世界新闻新秩序”的建议。同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19届大会设立了“世界传播问题研究委员会”。1978年,教科文组织第20届大会通过了《大众传播媒介致力于加强和平与国际了解,促进人权与反对种族主义、种族隔离和战争煽动的基本原则宣言》。
1979年,“世界传播问题研究委员会”改名为“新闻委员会”,其职责为审查联合国的新闻政策与活动,并促进以下目标的实现:“在新闻自由流通及更广泛更均衡地传播新闻的基础上,为加强和平与国际了解,而建立新的更公正和更有效的世界新闻和传播新秩序”。1980年,该委员会根据对世界信息基础组织结构和传播资源进行的三年调查研究资料,发布了《多种声音,一个世界》的报告,又称为《麦克布莱德报告》。该报告倡导建立世界信息传播新秩序,主张通过放松版权法规,促进信息传播技术自由交流,鼓励第三世界国家出版业发展,及更多的传播资源共享等措施,来改善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信息传播资源不平等的状况。
1981年5月,以美国等发达国家为主的二十多个国家的代表,在法国塔卢瓦尔举行会议,通过了《塔卢瓦尔宣言》。该宣言重申了“新闻自由”的重要性,严厉抨击了《麦克布莱德报告》,认为其有默认甚至鼓励政府从事新闻审查的倾向。会后,美国众议院通过决议,要求教科文组织停止为世界新闻新秩序起草标准,否则美国将停止承担为教科文组织提供经费的义务。1984年,美国宣布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此之后,发达国家又提出了“交流权”问题,认为不受限制地传播新闻是人权的内容之一。但这种观点遭到了传播政治经济学派的抨击。因为任何信息都不是中立的,都会受到意识形态与经济的控制。传播资源的多寡是一种传播权力关系的体现。发达国家的意识形态和商业文化,不可避免地会经由信息的传播,挤占、同化发展中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文化,从而实现发达国家对其他国家的文化掠夺。
尽管传播政治经济学派的“文化帝国主义”/“媒介帝国主义”学说影响巨大,但并不能根本性地改变世界信息传播秩序的格局。信息资源的战争,成为各国之间一场没有硝烟的、持续性的战争。
1989年,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与威廉·普里斯顿(William Preston),Jr.爱德华.S赫曼(Jr.Edward S.Herman)合作出版了《希望与白忙:美国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49—1985》(Hope and Folly:the US and UNESCO,1949—1985)一书,“记录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呼吁世界信息传播新秩序的寿终正寝。”
尽管有关“世界信息传播新秩序”的讨论至今仍未定论,但这场讨论本身构成了20世纪下半叶以来性别传播研究的一个研究背景与研究场域: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信息传播存在着不平等的秩序结构,同时,政府与媒体之间存在着无法割裂的“同谋”关系。
从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开始,美国的女权运动与女权学术便已经与法国、英国等其他国家的女权运动与学术展开了相互对话与融合。正如社会性别研究从不局限在某一个单一的学科一样,性别平等观念与行动倡导也不再局限在某一个或几个特定的国家。
从国际妇女运动发展的视野出发,联合国自1975年开始,基本上每隔五年举办一次世界妇女大会:
1975年被联合国定为“国际妇女年”。这年的6月19日至7月2日,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举办了相关的纪念活动,并召开了联合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专门讨论妇女问题的政府间世界大会,称为“联合国国际妇女年世界会议”,即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此次会议有来自133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团,以及联合国各专门机构和有关组织的1000多名代表出席,其中70%是妇女代表。会议通过了《关于妇女的平等地位和她们对发展与和平的贡献宣言》(简称《墨西哥宣言》),统一了“男女平等”的定义——“男女平等”是指男女两性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的平等,以及男女权利、机会和责任的平等。
1980年7月14日至31日,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召开了“联合国妇女十年中期会议”,即第二次世界妇女大会。有来自145个国家、地区以及联合国专门机构和相关组织共2000余人与会,与会代表在《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简称《消歧公约》)上签字。
1985年7月13日至26日,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召开了“审查和评价联合国妇女十年成就世界会议”,即第三次世界妇女大会。157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以及56个联合国系统专门机构和各有关组织、享有联合国经社理事会咨询地位的非政府组织的观察员等共6000余人与会。会议通过了《到2000年提高妇女地位内罗毕前瞻性战略》(简称《内罗毕战略》)。
第三次世界妇女大会之后,国际妇女运动陷入整体低潮,之前各次会议上通过的纲领性文件,并未得到完全的贯彻。
在这样的背景下,经过十年的蛰伏,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于1995年9月4日至15日在北京召开。大会的主题是“以行动谋求平等、发展与和平——健康、教育和就业”,有189个国家的政府代表团以及联合国系统各组织和专门机构、政府间组织及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共15000余人出席。这次大会总结了提高全球妇女地位的主要障碍,强化了各国政府对性别平等战略的倡导承诺及推动行动。大会发布了进一步推动《内罗毕战略》的《北京宣言》和《行动纲领》。
在《行动纲领》中,“女性与媒体”首次被作为12个重大关切领域之一,并且在该领域战略目标的描述中,明确规定了两项战略目标,分别是“促使女性更多地参加媒体和利用媒体表达意见并参与决策”、“促进媒体对女性作出均衡和非陈规定型的描绘”,强调各国政府、政策制定机构、媒体和非政府组织对这两项战略目标务必采取相应的行动。从此,性别传播研究成为各国政府推动妇女与媒体发展战略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对媒体的社会性别监测也受到政策支持而广泛开展起来,媒体与社会性别的关系成为全球关注的议题。
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之后,每隔五年,联合国都会举办专门会议,总结各国对《行动纲领》的贯彻与执行情况。它被称为《北京+5》会议(2000年)、《北京+10》会议(2005年)、《北京+15》会议(2010年)。每次会议都在强化社会性别观念与研究对于传播生态的主导作用。特别是“全球媒体监测项目”的发起和实施,加强了媒介制播领域中性别平等的倡导。
瑟克斯纳(Cirksena)曾对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性别传播研究的特征进行了归纳,发现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第一,将性别不平等作为其他各种社会关系不平等的基础;第二,将女性置于研究的中心;第三,将社会性别视角与其他分层视角相互融合,比如阶层、种族等;第四,研究以最终提升弱势者(目前为止仍然主要是女性)的社会地位为导向;第五,在问题意识建构中,强调主体研究。
此外,随着发展传播学的兴起,国家、媒体与性别的关系进一步得到强化。跨国信息传播与跨文化传播中的性别问题、欠发达地区或弱势群体中的女性的发展与媒介资源利用问题,国家政策、性别制度与媒体呈现的女性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等,构成了近20年来性别传播研究的主要议题。
从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开始,尽管女权主义者提出了“个人的即政治的”口号,并发动了妇女解放运动,促使社会公众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和接纳了女权主义提出的不同以往的“新”视角,建立起社会性别权力意识的认知维度。但是,对于传统观念与社会体制而言,女权主义思想仍然无法占有一席之地,女权主义的文化仍然处于“边缘”。
尽管一定历史阶段内,社会性别研究以及女权运动的焦点都集中在女性所遭受的歧视与不公上面,但各种弱势群体与亚文化的权力诉求,实际上都依托于强调两性社会关系与权力关系的社会性别话语理论。时至今日,仍有相当数量的男性和女性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也并未意识到女权主义运动的实质,是解放男女两性所遭受的传统性别制度与文化的压迫。因此,并不像白人参与发动种族解放运动一样,女权主义的妇女解放运动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并没有得到男性阵营普遍的支持。
要打破边缘处境,发出女权主义自己的声音,冀望于主流接纳并赋予权利之路很难走得通。因此,唯有确立女性自身“自我赋权”(empowerment)的意识与立场,借助大众传媒以及人际传播等方式,在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上,提升公众的性别平等意识。
“自我赋权”概念不仅仅意味着一种权利/权力取得的新思路与新方式,而且着力于改变“无权者”不够自信的状态。通常来说,女性和其他弱势群体在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往往会首先归咎于自身,而且倾向于贬低自己的能力。因此,“自我赋权”本质上是使“无权者”基于已有的能力建立自信,积极释放其主动性与能动性。她们/他们可以自己设置权力/权利诉求的议程,找寻可用资源,制定实施计划,并对这一过程负责。
包括美国在内,很多国家都将“女权”视为“人权”的一部分,将争取“女权”视为争取“人权”的一种方式。因此,女性的自我赋权状况便也成为衡量人权发展状况的一种尺度。通过“性别赋权量表”(Gender Empowerment Measure,简称GEM),可以判断某个国家或地区女性自我赋权的状况,从而折射出该国家或地区的人权水平。具体指标包括:女性参与政治与经济的程度与比例,议会或政治高层中女性的比例,女高管、女经理的比例,女性职业技术人员比例,同工同酬状况等。
对个人而言,“自我赋权”意味着拥有以下能力:无论对个人事务还是集体事务,都有做决策的能力;为了做出决策而能够接触到足够的信息与资源的能力;能够提供多样化选项的能力(不是只能选择“是”或“否”);勇于将集体决策付诸实践的魄力与能力;对于“改变”持积极心态的能力;学习能力与提升自身技能的能力;通过多种途径把握他人认知的能力;处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永不停止改变,也不失去自发性;保持“扬长避短”的能力;保持对“是非曲直”谨慎的态度。
从媒介与女性的关系出发,“自我赋权”涵盖了女性的知情权、参与权、表达权与监督权等各个层面。与公民媒介素养相关,女性在基于媒介的自我赋权中,主要聚焦在女性对于媒介内容有了解与批判的能力,以及女性有利用媒体表达自身及相关诉求的能力。
为了增强女性的媒介素养,帮助女性自我赋权,1994年在曼谷召开的“女性赋权传播”的国际会议,史无前例地召集了来自全球的400位女权主义行动者、研究者和媒介专家,以各种视角来讨论女性与传播的关系问题。与会者的共识是,研究与行动要密切结合起来,研究成果要转化为行动。
世界基督教传播协会(The World Association for Christian Communicaitons,简称WACC)发起了对各国媒体(以电视与广播为主)播报的新闻的日常性别监测——“全球媒介监测项目”(GMMP)。该项目在具体监测方式的设计中,采纳了加拿大“MediaWatch”小组的建议,即使用一系列简明的量化研究指标,综合收集、分析全球媒介文本数据,归纳全球媒体在新闻播报中存在的各种社会性别问题。1995年1月18日,全球71个国家的NGO组织参加了第一次全球媒介监测活动。1995年后,全球媒介监测项目每隔五年举行一次。
“全球媒介监测项目”尽管在数据搜集、整理、分析的过程中有“相对固化”和“分析过于简化”的问题,但是它使女性参与者能够运用系统的研究指标监测媒介内容,以研究报告的形式凸显媒体中隐藏的性别偏见与性别隔离。这一项目不仅吸引了众多国家和地区的加入,而且促进了各国媒介制播中切实改变性别偏见的行动,在执行层面落实性别平等。从各国的经验来看,参与数据资料收集的志愿者来自各个行业,有些并无媒介实践的经验,但是依据“全球媒介监测项目”统一的研究指标,都能够深度参与各国媒介数据的搜集和整理工作。因此,关注媒介与社会性别的关系,逐步成为公众(不局限在社会性别研究者或者媒介从业人员)普遍关注的议题。
全球媒介监测项目的数据显示,普遍来看,全球女性媒介工作者制作的新闻比例逐年上升,不过总体比例仍然低于男性。在新闻制作的领域划分上,女性新闻制作局限在“软性”新闻的局面仍然没有根本性的改善。
为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了“三八节:妇女制作新闻”的活动。200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松浦晃一郎首次发出“妇女制作新闻”的倡议,提议在3月8日国际劳动妇女节这一天,所有发布每日新闻的媒体应该把编辑的主权交到女性媒介工作者手上,让她们去制作和播出符合她们自身利益或者兴趣的新闻,赋予女性在新闻领域的决策权。
松浦晃一郎强调说:“这个活动与每个人相关。我们都是听众、观众与读者,每天的新闻使我们获得信息,形成公共舆论。当所有优秀人才不带性别偏见地参与新闻生产时,作为通过媒介而流动的信息的接受者,我们从中获益。”该提议受到了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支持。安南在致词中说:“妇女应该在新闻界享有同样的实力和数量”,“我不能想象有哪一个问题不是妇女问题”。
于是,该活动成为全球推进媒体对男女两性进行公正、平衡报道的重要内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0年的活动中建立了www.unesco.org/march8的网站,邀请各国媒体机构网上报名参加活动。当年还特别安排了与www.worldwomen.net链接,并与美国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的“女性媒介节”进行了现场音频连接。在这次活动中,全球56个国家的1000多个媒体响应了这一倡议。最踊跃的参与国是玻利维亚,那里有700多家媒介(包括30家印刷媒介、600家电台、80家电视台和数家通讯社)介入。此外,非洲、中亚一些小国的媒介也甚为踊跃。虽然英国的权威刊物《自然》杂志、美国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等也榜上有名,但相比之下,发达国家参与的媒介并不算多。
2001年和2004年又两次举办了“三八节:妇女制作新闻”的活动。特别是2004年这一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互联网上,为世界各地的女新闻工作者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角色楷模”,看她们如何改变传媒。
2010年的妇女制作新闻的主题是“媒体性别敏感指标:媒体和媒体内容中体现性别视角的最佳方式”,活动的目的是在如何促进媒体提高对性别问题的责任意识方面进行全球交流。2011年国际妇女节的主题与女性的媒介使用权直接相关:“平等接受教育、培训和利用科技的权利:妇女通往体面工作之路”。
“全球媒介监测项目”以及“妇女制作新闻”的活动也受到了一些质疑。比如,这些活动对根本性改善女性的媒介资源使用情况,可能作用有限;监测的内容以及对媒体的批判,看上去总是“老调重弹”;女性难道只能争取在国际妇女节这一天有制作新闻的主权吗?
尽管如此,这两项活动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导改善女性与媒体关系的一种努力与积极行动,各国对这两项活动的参与以及相关监测数据,一再表明女性缺乏媒介资源、发声渠道是一个全球性的、普遍的问题,因此需要从信息资源分配机制的角度来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仅仅停留在对媒体缺乏性别视角或性别公正的批判上。女性自我赋权的意义,首先在于敦促女性建立自信,不要将自己局限在压迫性的思维观念中。其次也是推动女性建立自己的话语表达方式与渠道,与传统观念、社会体制展开抗争性的对话。这一点对于性别传播研究而言意义重大——坚持以女权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为主体框架,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关注以往被忽视的议题,尊重各种新鲜的甚至是对抗性的话语,思考将个体经验、权力结构与公共政策建立联系的有效方式,这些正是性别传播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保持活力的关键。
概括而言,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性别传播研究的发展,基于以下话语情境,并呈现出相应的研究取向:
一方面,具有绝对权威性的女权主义话语已自行解体,社会性别的理论指向更贴近个人经验、“边缘”群体及议题;另一方面,女权主义者在性别平等倡导行动中,对自身的角色更加警惕,避免落入“布道”或“洗脑”式的窠臼中,从而违背女权主义倡导的平等与分享原则。这种保持解构主义特色的女权主义,对于习惯了结构主义思维模式的公众及研究者而言,意味着“惯于批判而乏于建设”。而且,从第三次女权主义浪潮中发展出来的“去中心化”的研究立场,使得女权主义学术有一种更注重个案研究的趋势。这多多少少会影响性别传播研究对自身理论体系和研究规律加以总结提炼的热情。
另外,信息全球化打破了表面的国族界限,却也隐藏着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之间信息传播资源与权力结构不平衡、不平等的问题。发展传播学、跨文化传播以及国际传播研究中的性别问题,需要性别传播研究除了立足于社会性别研究框架与理论视角之外,必须结合政治经济学、文化研究、话语理论、符号学等更多样化的话语资源,来还原其“研究情境”,从而对特定的研究问题实现更全面的阐释。
再者,信息作为一种特殊的资源,有其意识形态性与商业性。任何信息在传播背后,无不纠缠着国家、政府、大企业、媒体等多方的利益关系。基于这种共识,联合国通过举办历次世界妇女大会及相关纪念活动,强化了政府和媒体对性别平等的倡导责任,特别是《行动纲领》中对“女性与媒体”两项战略目标的规定,为全球的性别传播研究提供了国际政策的话语支持,同时也将处于“边缘”地位的性别传播研究,纳入到国际共识与国家立场的“主流”之中。在女权主义倡导模式日益呈现“个人化”、“只限于自我指涉”的背景下,推动政府发挥作用及在公共政策中落实性别平等的行动,成为全球女权运动的普遍共识。
“自我赋权”理念是打破既有的权力关系与体制结构、使女性和其他“无权群体”(通常所用的“少数群体”这个概念,在命名上即体现了一种主流与边缘的二元划分及霸权主导意识,因此这里用“无权群体”这一概念)得到更多资源与机会的核心原则。无论是“全球媒介监测项目”还是“妇女制作新闻”的活动,都是帮助女性在信息传播领域自我赋权的方式。尽管这些方式并不成熟,实施的过程中也存在着很多问题,但都从根本上证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性别传播研究要坚持自己的研究框架和理论主体,要在研究过程中有自我赋权的意识,才能够在学科体系中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地位。
也正是有了这种学术上的自觉与自明,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陆续出现了对性别传播研究自身范式和研究规律进行总结的重要成果,如《传播研究中五个女权主义研究框架》、《妇女制造意义:传播研究中的女权主义新取向》、《女权主义传播理论:批判性文集》、《妇女与媒体批判研究导论》、《大众传播中的妇女》(第三版)等,性别传播研究也由此进入了对自身研究框架与研究范式的理论建设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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