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中的追忆——再读李商隐的《锦瑟》

2012-08-15 00:42李林圃
文教资料 2012年14期
关键词:望帝无端蓝田

李林圃

(吴江市中学,江苏 吴江 215200)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为李商隐代表作的《锦瑟》,是李商隐诗作中最享盛名的,历来被悦赏者所乐道吟咏、涵味咂摸,然而“诗家总爱西昆体,独恨无人作诗笺”,它又是最难明晰解读达成共识的一首诗,自诗作诞生以来,诸多论家多方揣测,不断求证,抽丝剥茧,终归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至于梁启超感叹:“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作家王蒙则说:“没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种解。”“情种从《锦瑟》中痛感情爱,诗家从《锦瑟》中深得诗心,不平者从《锦瑟》中共鸣牢骚,久旅不归者吟《锦瑟》而思乡垂泪,这都是赏家与作者的合作成果。”如此繁复多解的诗被很有胆识的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编者选入了必修四的《诗从肺腑出》板块。李商隐的“肺腑”中涌出的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人生坎坷、年华流逝、抱负成空和横遭埋没的“惘然”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全诗的收束之句,其实也是李商隐人生的收束之语,几经曲折,说不尽内心的哀婉与凄凉,常常被理解为:凡此种种情怀,难道只是在成为记忆的今天才让人伤感不已么,其实在年华似锦的当时就已经很怅然了。于是自然而然,诗境诗情就落在了“惘然”二字之上了。当然,这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也可以这样领会:此种情怀,在当时就已经让人不胜怅然了,更别说让它成为难以忘却的记忆。“可待”理解为“岂待”、“怎待”,表达的是一种难以明言的委婉否定,“难道能够期望”、“怎么能够期望”暗含着对预期事实的排斥,于是我们有了疑问:回忆是温馨的,或者是对残酷现实的一种补偿,更何况是美好的回忆呢,为什么诗人要排斥,而不愿让此情凝固成追忆呢?这时候理解“追忆”就成为揭开谜底的钥匙。

对于一般人,在特定情境中对已经逝去的美好往事进行追忆,能够触动尘封已久的往日印记,其意义在于能够在自我检视中整理自己,往往会因为感动而备受激励,从而获得某种继续前行的动力,是对未来的提示和规划,看到的是希望,而且能够对身陷现实困境中的人提供某种补偿。李商隐的“追忆”显然不是这样的,他的“追忆”是“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迷茫,是望帝死后化为杜鹃日夜哀鸣直至血出的悲凉,是沧海月明的旷寂之夜南海鲛人泣泪出珠的孤独与幽怨,是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失落与无助。这是不同平常的追忆,是一种痛彻肌骨的生命体验,真切而残酷,是一种精神的折磨和戕害,如炼狱般,而且唯其美好,会愈加深切,如此种种,李商隐还愿意其成为追忆么,其实就普通人而言也会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追忆,不愿追忆,却不得不去追忆,人生总是生存在悖谬的两难境遇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不必关注锦瑟为何,也不必执著于五十弦是“行年五十”或者“年近五十”,更大可不必一弦一柱地去掐指头算,这一句的关键应该是“无端”和“思”。“无端”说的不仅仅是锦瑟,其实更是诗人心绪的摹绘,“无端”是无缘无故没有由来自然而然地袭上心头,是在毫不防备之下的不期而遇,是一种难以自我遏制的情绪冲动,这一冲动的结果就是“思”:追忆。不愿不能却难逃避。“华年啊华年”,如花似锦的华年啊,少有才名的李商隐,很早也是很快就得到了权贵显要的赏识与器重,人生就像张满了风帆的船,正欲破浪远航的时候,年轻而躁动的近利之心轻率地选择了一门看似锦绣的婚姻,于是人生就沦陷在夹缝之中,在牛李两大权贵集团之间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奈何他不是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终究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体验了世事的艰险。往事千重已逝,“华年”过眼云烟,追忆苦不堪言。人生况味,仕途处境,人生的难题化作诗中的无题。

庄周梦蝶是熟典:《庄子·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用尽了此典意境。“晓”为天明时分,晨光熹微,可生愉悦之情,就其本字也能产生正向的审美体验。汪师韩在《诗学纂闻》中说:“‘晓梦’喻少年时事。义山早负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梦。”所以“晓梦”应是好梦,与锦绣年华相关的好梦,“庄生晓梦”用的是典故的前半段,李商隐追忆的往事也应该是“适志与!不知周也”,快乐到忘我的境界了。而“迷蝴蝶”却是落点,快乐是晓梦,是电光火石转瞬即逝,是过眼云烟倏忽不再。“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觉后之迷才是追忆的苦果,是“我是谁”的叩问,是找不到自己的失落与茫然。“望帝春心托杜鹃”典出《华阳国志·蜀志》:“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又据《蜀王本纪》:“望帝使鳖灵治水,……且以德薄不及鳖灵,乃委国授之。望帝去时,子规方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由典可以看出帝之“春心”当归于圣君明主欲除水害心系百姓等政事,不一定非得是“思春之心”,强归于情爱。不要忘了,李商隐也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仕进昂扬之志,要不然也就不会有投机婚姻的轻率之举了。望帝时有不济,力有不逮,不得已离开国君之位,然而可以想象他心忧其民恨己不能的不甘定然是难以消除的,于是在怨愤和抑郁中死去,化为日夜哀鸣悲啼血出的冤禽,这是虽有才情未遇其人,虽有壮志未得酬怀的无尽悲凉,怎堪追忆。

沧海月明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清幽旷远之境:夜阑人静悄寂无声之时,极目难尽的苍茫大海之上,一轮明月破海而出,悠悠然爬上碧霄,悬于中天,静静地将如流水般的清辉泻于锦缎样无垠的海面,这是一幅清寂幽深旷达高远浩然洁净的画面,令人顿生栩栩然的超越飞升之意,自然是再美不过的景致了。问题是“珠有泪”三个字将画面一下点破,《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不废绩织勤劳如斯执著如斯的鲛人为什么会在如此良夜眼中落泪呢?或许是心有所牵难以相见,或许是志有所系难以得偿,不管怎样,这泪该是伤心的泪,无论如何,这样一个背景中的落泪形象,肯定是点破了这静美的意境,更何况这泪珠化作了珍珠,将那份不可言说的伤心凝固成了永恒,从清幽旷远陡然跌入了凄然孤寂的深渊,这样的变迁如果要去追忆,该如何面对呢。有时候,美景也是接踵而至的,蓝田日暖,温煦和悦,使人一下子能够在平和的心境中放下许多平时或放得下或放不下的东西。长安近郊的蓝田盛产美玉,“玉,石之美者”,质地细腻而坚硬,色彩纯净清雅,温润冲和,可称君子。然而这样的器物竟然在和暖的日光中化而为烟,犹如泪可化而为珠。《搜神记·吴王小女》中有“王梳妆,忽见玉,惊愕悲喜,……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焉。”的故事。本以为永恒的东西竟然也可以烟消云散,由此而生的幻灭感和无助感难道要在追忆中不断地去体验么。即便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是诗家美景,奈何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失落是摆脱不了的。

所有的美好与温情都不能沉淀为追忆的对象,这是李商隐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告诫,可人生总是悖谬的,必须常常做一些不能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李商隐执拗地排斥着追忆,在努力地避免着一切成为追忆,却不得不追忆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是追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追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更是追忆,摇曳在秋风秋雨中的枯枝败叶,再也没有对花红荷香的憧憬了,这是生命的终结,不再包含任何亮色和希望,这是发自生命深处的大无望,“当时惘然,堪成追忆”,从这个角度解读李商隐写于生命行将结束时的 《锦瑟》,我们可以将其看作诗人对自己一生的收束,我们更能让体悟到李商隐一生两难的无望乃至绝望的旷世悲情,于是我们可以在更为深刻地理解李商隐内心世界的基础上为教学提供更为广阔的思维空间。

[1]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

[2]萧涤非等著.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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