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比兴笺》诗学思想与嘉、道之际学术思潮

2012-08-15 00:48吴怀东
皖西学院学报 2012年6期
关键词:魏源比兴诗歌

吴怀东,马 玉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诗比兴笺》是一部具有诗论性质、特色鲜明的诗选著作,刊刻时署名陈沆,但经多位学者考证,作者实是晚清著名思想家、政治家魏源①。此书选诗范围包括汉魏六朝和唐代,共28位诗人共462首诗歌,所选诗歌都是“古诗”(有别于近体诗),其以“比兴”解诗。此书所贯穿的诗学思想是什么?与乾隆后期、嘉道时期学术思潮如何关联?这就是本文要着力展开论述的问题。

魏源生活在学术、思想与社会大转型的时期。乾嘉末年,社会矛盾加剧,各种弊端滋生,在学术上也呈现出一种变革、转型的态势:无论是考据学,还是宋学,其饾饤、空腐的气息日渐突显,时代呼唤一种新的学术思想的产生。对于汉学乃至宋学的种种流弊,魏源在《默觚·学篇》与《治篇》中分别给予批评,他说:“以诂训音声蔽小学,以名物器服蔽《三礼》、以象数蔽《易》,以鸟兽草木蔽《诗》,毕生治经,无一言益己,无一事可验诸治者乎?”[1](P22)“工骚墨之士,以农桑为俗务,而不知俗学之病人更甚于俗吏;托玄虚之理,以政事为粗才,而不知腐儒之无用亦同于异端。彼钱谷薄书不可言学问矣,浮藻饾饤可为圣学乎?释、老不可治天下国家矣,心性迂谈可治天下乎?”[1](P33)这种批评几乎涵盖了整个经学领域,甚至延及诗文创作。魏源将时学归为“俗学”,时儒归为“腐儒”,显露出强烈的不满和失望。时人王拯在为与魏源友善且个性与思想较为接近的汤鹏(1801~1844)所作《户部江南司郎中汤君行状》文中说道:“时天下学者多为训诂考订,或为文严矩法,君一皆厌苦之”[2](P115)“厌苦”是当时一些有识之士的共同感受。正是在这种反思、批判中嘉道学术萌生出生机,王国维先生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指出:“道咸以降之学新”[3](P574),这种“新”具体就表现为汉学与宋学的会通以及今文经学的复兴。今文经学最初是以《公羊》学的复兴为标志的,其对《春秋》“微言大义”的阐释,对“大一统”、“张三世”、“通三统”的发挥,无不说明了其对社会、时政的有所干预,这一积极姿态所展示的公羊学的政治性和变易性给当时学术带来巨大的冲击。深受湖湘关注现实地域文化传统影响的魏源,自从进入京城接触刘逢禄之后就逐渐转向今文经学,今文经学从此成为他观察、分析现实问题、读书治学的基本思想立场和方法[4],其《诗古微》、《书古微》等经学研究著作乃至《海国图志》等史学著作都是在这种思想方法指导下完成的重要著述。

正是依据上述思想背景,可以确认《诗比兴笺》也是受到今文经学思想影响的一部重要诗学著作。今文经学对于《诗比兴笺》的影响,概括地说有三个方面,以下分别述之。

一、“复古”与“微言大义”

魏源在为陈沆诗集所作的序中指出:“尝手笺汉、魏以来比兴古诗共数百首,以寓论世知人、以意逆志之旨,读之使人古怀勃郁,尤古今奇作。”[5](P451)他其实介绍了撰写《诗比兴笺》的动机,主要是对诗歌论世知人、以意逆志之旨的探讨;《诗比兴笺》所选诗歌皆为比兴体的古诗。《诗比兴笺刻本·序》亦指出:

蕲水太初修撰,兰蕙其心,泉月其性,即其比兴一端,能使汉魏、六朝、初唐骚人墨客,勃郁幽芬于情文缭绕之间。古今诗境之奥阼,固有深微于可解不可解之际者乎![5](P253)

从中可以见出,《诗比兴笺》所选的比兴体古诗具有“古”和“微”两个特征:“古”,是指所选诗歌为古诗,且这些古诗使人读之顿升勃郁之古怀②。“微”,是指所选古诗诗境深奥、诗旨深微,而可解与不可解之处,正是诗歌的微旨所在。然而,魏源为何钟情“古诗”,这与其诗歌史观有着莫大关系。

魏源认为:“由汉以降,变为五言,《古诗十九章》多枚叔之词,《乐府鼓吹曲》十余章皆《骚》、《雅》之旨,张衡《四愁》、陈思《七哀》,曹公苍莽,对酒当歌,有风云之气。嗣后阮籍、傅玄、鲍明远、陶渊明、江文通、陈子昂、李太白、韩昌黎、皆以比兴为乐府、琴操,上规正始,视中唐以下纯乎赋体者,固古今升降之殊哉!”[5](P252)且“自《昭明文选》专取藻翰、李善《选注》专诂名象,不问诗人所言何志,而诗教一敝;自钟嵘、司空图、严沧浪《诗品》、《诗话》之学,专揣于音节风调,不问诗人所言何志,而诗教再敝。”[5](P252)很显然,其诗歌史观以复古为要的,认为只有“古诗”才保留了比兴之义和诗教传统。他还说:

宋、景、枚、马以后,不知约六经之旨成文,而文始不贯于道;萧统、徐陵以后,选文者不知祖《诗》、《书》文献之谊,瓜区豆剖,上不足考治,下不足辨学,而总集始不秉乎经。……文章与世道为污隆,南宋之文必不如北宋,晚唐之文必不如中唐两晋、六季之文必不如两汉,而东汉之文又不如西京[1](P205)。

魏源认为文章应表达六经之旨,应与世道运会相映衬,而西汉之文最好地承继了六经之义,此后便代不如前。

这种无论是对诗歌还是文章的“复古”观点,无不与其学术乃至政治思想上“复古”要求桴鼓相应。今文经学者大多以《春秋》为重心,魏源亦撰有《公羊春秋论》,将学术体系建构的源头上溯至先秦典籍,这本身就是一种复古,亦是中国古代学术特色之一。魏源借“复古”而期望承继刘逢禄《公羊春秋》之事业,力图以《春秋》之义理开创晚清学术之新风貌,其曰:

今日复古之要,由训诂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有潜心大业之士,毣毣然,竺竺然,由董生《春秋》以窥六艺条贯,由六艺以求圣人统纪,旁搜远绍,温故知新,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虽盛业未究,可不谓明允笃志君子哉[6](P266)。

魏源在此表明,学术风气的扭转需要以“复古”为依托,而《春秋》义理的阐发则是解决现实问题的有效途径。

至于魏源对诗歌“微”旨的看重,从其稿本书名——“诗微”即可看出。“微”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魏源的系列著述《诗古微》、《书古微》、《董子春秋发微》、《公羊发微》(此书已佚)和《古微堂集》,其在《诗古微序》、《书古微序》和《董子春秋发微序》中分别指出:

《诗古微》何以名?曰:所以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补苴其罅漏,张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于来世也[1](P106)。

《书古微》何为而作也?所以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而辟东汉马、郑古文之凿空无师传也[1](P97)。

《董子春秋发微》七卷,何为而作也?曰:所以发挥《公羊》之微言大谊,而补胡毋生《条例》、何邵公《解诂》所未备也[1](P107)。

以上诸书均是魏源今文经学的有力之作,是其对经学著作微言大义发掘和探求的成果。《诗比兴笺》书名虽无“微”之字,不过其乃早年所撰《诗微》之定本,且与《诗古微》构成上下篇之关系③,亦可见其与其他今文经学著作之内在呼应。

“复古”和探求“微言大义”的价值取向正是魏源今文经学的基本思想立场,也直接表现在其《诗比兴笺》的写作之中。

二、比兴观念

从《诗比兴笺》书名看,“比兴”是诗歌品评的核心标准。要理解魏源所谓“比兴”的内涵,可以从《诗古微》入手。

魏源在《诗比兴笺刻本序》中有所指出,其曰:“《诗比兴笺》何为而作也?蕲水陈太初修撰以笺古诗三百篇之法,笺汉、魏、唐之诗,使读者知比兴之所起,即知志之所之也。”[5](P252)又曰:“时予所治《诗古微》方成,于齐、鲁、韩之比兴,旁推曲鬯,复从君长子小舫太史获读此笺,以汉魏、六朝、三唐之比兴,补予所未及,盖隐隐相枨触焉。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质之小舫,以为何如也?”[5](P253)很明 显,魏 源是将 《诗 比兴笺》作为自己《诗古微》的续集,“《诗古微》是魏源有意识地将今文经学引入诗经研究的产物”[7](P117),那么,由此也可推论出《诗比兴笺》是魏源有意识地将今文经学引入诗学研究的产物。

《诗古微》和《诗比兴笺》均是今文经学渗透之下的产物,其所论之比兴亦有着强烈的今文经学色彩。

(一)《诗比兴笺》赋、比之涵义

《诗比兴笺》笺语中对“赋”与“比”的论述有:

绎其旨趣则《谷风》弃予之思也。秋蝉、玄鸟,托兴深微。寒苦者留,就暖者去。玉衡、众星,赋也。箕斗、牵牛,比也。(《古诗笺》)

“汾沮”、“考槃”四句,赋也。“美人南国”以下,比也。(《韦应物诗笺·拟古诗》)

此章托喻,次章直言也。(《江淹诗笺·效古十五首》)

以赋证比,忠爱宛然。(《张九龄诗笺·感遇》)

此二章本无烦笺解,取之以见公去位守郡后心事,亦以赋证比耳。(《张九龄诗笺·在郡秋怀》)

从以上几句可看出,“赋”与“比”有着很大区别。魏源认为赋是直言,比是托喻,甚至使用“赋”手法的诗歌因诗意浅近已“无烦笺释”,显然这继承了传统诗论认为赋是“体物”、“铺陈”,比是“比喻”的观点。对于“比”,《诗比兴笺》对其的论述还有:“龙、鹤一比也,嵇康、孔明二比也,松干、霜雪三比也。错综苍莽,咏史咏怀之遗。”[5](P390)“比也。本以庞公自喻,而通章不赘一词。汉人咏史遗则。”[5](P390)两句指明“比”的使用可产生“错综苍莽”和“通章不赘一词”的效果,其意义表达可谓极尽隐曲之能事。

(二)《诗比兴笺》所论兴之涵义

《诗比兴笺》对“兴”的论述有:

首以柏、石之可久,反兴人生之如过客。(《古诗笺·青青陵上柏》)

以松柏山冈起兴,见自古皆有死也。(《古诗笺·青青陵上柏》)

刺小人也。左贵嫔诗云:“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惟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又以之自比,与此正反。故诗之取兴,无定义也。(傅玄《啄木诗》)

以上三句说明“兴”所选取的物象与诗意的表达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且具有“发端”“起”的特点,如要表达人生的脆弱、短暂,在诗歌中便可选择象征坚固、长久的松柏和山石物象来发端,另外,“兴”选取的物象具有多义性,如啄木鸟既可指小人又可指性情高洁之士。

(三)《诗比兴笺》所论比兴之涵义

《诗比兴笺》对“比兴”的论述有:

世人读古诗,于比兴之错杂无端者,则以不求甚解置之。于比兴之显然条贯者,皆以直赋其事当之。然则屈子之赋《远游》,亦直是游仙耶?少陵律诗云:“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亦是赋体耶?昔景纯诸篇,昔人尚谓坎廪咏怀,非列仙之趣,况此之情见于词者乎?[5](P394-395)

此句指出比兴有两种情况,一是错杂无端者,如屈原《远游》;一是条贯显然者,如杜甫律诗诗句“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由于前者的错杂无端,后人难以解之,故而被贴上“不求甚解”的标签,又由于后者意义呈现得相对明显,后人认为是直赋其事。其实,《诗比兴笺》所笺古诗即包含以上两种情况,一种是比兴之错杂无端者,一种是比兴之显然条贯者。如对杜甫《义鹘行》的笺释,认为其:

前路叙事,未逮古人,末删赘词,倍增气格,姑录存之。以上皆无端寄慨,纯乎比兴[5](P398)。

此诗即是比兴之无端者。

再如对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笺释:

赋而比兴也。昔人之论以为全章皆赋、全章皆比者,并非。盖此时同登塔者非公一人,高、岑、储、薛各有妙什,亦非独此一篇。何以见其夐删诸子哉?首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则已情出物表,神游象外矣。然而篇首六韵,正叙登览,可以谓之赋,而不可谓之比。“秦山”四语,一望苍茫,以兴起“长安不见使人愁”之意,可以谓之兴,而不可徒谓之赋,亦不可遽谓之比。苍梧虞舜,则昭陵先圣之思;瑶池王母,则骊山汤泉之讽。鸿雁稻梁,则时人之但营口食;黄鹄远逝,则周嫠之独怀深忧。此则安得不谓比兴,而概曰赋乎?[5](P399)

魏源认为此诗兼有赋、兴和比兴三种手法,篇首“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盛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六句,叙述登览慈恩寺塔的过程,是“赋”而非“比”。“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两句营造出一种天地苍茫的氛围,使人顿生“长安不见使人愁”的百般无奈。由于有发端兴起和意义上的某种挂钩,故而是“兴”而非“赋”、“比”。至于“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梁谋。”四句,由于诗意较为明显,后人往往以“赋”待之,实则寄托了杜甫“昭陵先圣之思”、“骊山汤泉之讽”的忧思与讽谏,因此是条贯显然的“比兴”而非“赋”。

综上所论,《诗比兴笺》所论的赋、比、兴和比兴均指诗歌表现手法,涵义分别如下:赋指直言;比指托喻,且比可以产生使诗意隐曲的效果;兴指发端,其物象的选择与诗意表达存在一定的联系,而比兴有“错杂无端”和“显然条贯”两种情况,且比兴之使用一方面可表达诗人忧思之类的情绪,另一方面还可将诗歌用于讽谏,后一方面更为关键。

关于赋比兴的涵义,魏源在《诗古微·毛诗义例篇下》中有专篇论述,其曰:

若全篇纯譬而己志不彰,如《鸱鸠》纯托鸟言,《鹤鸣》杂设诸喻,《蒹葭》不言本指,所兴起者何意?所发动者何词?乃概滥为兴而不谓之比乎?此外如《衡门》、如《蒹葭》,亦通篇皆比,而毛皆谓之兴者,非也。推之《黄鸟》、《硕鼠》、亦《鸱鸠》之流;“文王曰咨”,则陈古之比。《韩诗》以鸡鸣、蝇声相似喻谗人之乱耳;以静女为陈情欲以歌道义;以及《绿衣》、《匏有苦叶》、《椒聊》之属,或所言在此,所志在彼,或景响什九,形声什一;皆所谓比而非兴矣。《左氏》:“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则是兴之隐者尚可为比,《孔疏》反谓兴之显者为比,比之隐者为兴,可谓倒其词矣。况全篇有譬无赋,而不谓之比乎?《郑谱》言周公居东都,思公刘、大王居豳之职,忧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比叙己志。太师述其志,知其主意于豳公之事,故为《豳风》,则是《七月》、《鸱鸠》二诗,周公皆以自比,而可谓《鸱鸠》为兴乎?太史公言邹阳之词,比物连类,正以上梁王书,旁征曲喻,无径直之情,同骚人之比[8](P164-165)。

从上段可概括出“比”的最显著特征即是“隐”,所谓“全篇纯譬而己志不彰”、“不言本指”、“或所言在此,所志在彼,或景响什九,形声什一”,皆体现了“比”手法的运用在于对“己志”和“本指”的“隐”的处理。其实,在“比”与“兴”的区别上,魏源亦是以“隐”的程度对二者进行划分的,他不同意孔颖达“兴之显者为比,比之隐者为兴”的说法,而认为“兴之隐者为比,比之显者为兴”,即比比兴“隐”的程度要更深一点。魏源还将赋、比、兴与时代之治乱联系起来,其谓:

变《风》、变《雅》作于东西周之际,先王遗泽,未如战国赢秦之尽斩,故犹赋多于兴,兴多于比。世愈乱,情愈郁,则词愈幽,于是微词之对,隐语之谏,与骚赋之比,始并盛于时。故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离骚》可谓兼之。”又曰:“其文约,其词微。”“其称名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岂非以《离骚》皆寓怨诽于好色之中,比多于兴,兴多于赋乎?秦之亡也,而诗、骚不作焉,并比、兴而亡之也。是故主文而谲谏,言无罪而闻足戒。则比优于兴,兴优于赋。孔子曰:谏有五:讽谏、顺谏、窥谏、指谏、迫谏,吾从其讽谏乎!比、兴之谓也[8](P173)。

魏源认为若治世则诗文中赋多于兴,兴多于比,乱世则比多于兴,兴多于赋,原因在于“世愈乱,情愈郁,则词愈幽”,从而拥有高度“隐”性的比体也就应运而生,“是比体创于诗,而大鬯于 骚人”[5](P172)。至于将“比”“兴”合训,是因为二者连用即有“讽谏”之功效。

魏源对比体诗的推崇,对“比兴”讽谏功能的重视,将诗歌赋比兴手法的运用与世之治乱相联系,表现出魏源有意识地将其诗学纳入今文经学体系从而达到“致用”“救世”之目的的一片苦心。

三、文本处理方式

《诗比兴笺》在选诗和对组诗进行编排时不墨守诗歌的最初的“样子”,不仅对诗句进行大量地增删,在对组诗进行笺释时亦对其次序进行大幅度地改动。这种形式上的特征也显示出其与今文经学的关联。

(一)《诗比兴笺》对单首诗歌诗句的删减

《诗比兴笺》稿本所录傅玄《饮马长城窟行》的正文为:

青青河边草,悠悠万里道。草生在春时,远道还有期。春至草不生,期尽叹无声。感物怀思心,梦想发中情。梦君如鸳鸯,比翼云间翔。既觉寂无见,旷如参与商。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既觉寂无见,旷如参与商。河洛自用固,不如中岳安。回流不及反,浮云往自还。悲风动思心,悠悠谁知者?悬景无停车,忽如驰驷马。倾耳怀音响,转目泪双堕。生存无会期,要君黄泉下。

刻本录此诗时已删去“河洛自用固,不如中岳安。回流不及远,浮云自往还”四句,并在笺注文字中对这一改动作了解释:“一本‘商参’下有‘河洛自用固,不如中岳安。回流不及远,浮云自往还’四句,似阂语气,故不取。”[5](P297)

笺李白《古风·秦王扫六合》,先录正文“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抉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玡台。刑徒七十万,起士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接着在篇末以小字指出:“各本此下尚有‘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今棺葬寒灰”十句,今节去之,似较蕴藉。”[5](P366)既然各本都有这十句,魏源却以“蕴藉”为标准,将此十句删去。

最为明显的是对李贺《荣华乐》一诗的删减,此诗“金铺缀日杂红光,铜龙啮环似争力”句下,《李贺歌诗编》及《全唐诗》均有“瑶姬凝醉卧芳席,海素笼窗空下隔。丹穴取凤充行庖,貜貜如拳那足食”四句,而《诗比兴笺》无,“谁知花雨夜来过,但见池台春草长”句下,《李贺歌诗编》及《全唐诗》均有“嘈嘈弦吹匝天开,洪崖箫声绕天来。天长一矢贯双虎,云弝绝骋聒旱雷。乱袖交竿管儿舞,吴音绿鸟学言语。能教刻石平紫金,解送刻毛寄新兔”等八句,而《诗比兴笺》亦无[5](P448),魏源所依据版本没有这十二句的可能性极小,原因只能是和对李白《古风》诗所删减的理由一样——“似较蕴藉”。魏源这种对诗句大量删减的做法强烈地体现出了他不拘泥于“原典”,有着大胆取舍的气魄。

(二)《诗比兴笺》对组诗“类”与“次序”的重视

《诗比兴笺》有着诗选性质,将诗人的诗作选来之后即涉及到编排问题,一般的诗歌评选类著作是按照时间先后安排诗作的,而在《诗比兴笺》中,编排不完全是以时间先后为标准,还表现出对“类”和“次第”的情有独钟,“类”指分类,“次第”指次序,这种对诗歌的编排笺释很能体现出魏源的用心。

首先,是《诗比兴笺》对“类”的重视。以《铙歌十八曲笺》为例,魏源在总序中直接提到了“区其义类,审其次第”[5](P164)的编排标准,将《圣人出》《上陵》《上之回》《远如期》四曲列为正曲,其谓:

上四篇皆宣帝时作,为铙歌之正曲,即《汉书》所谓“修武帝故事,颇作诗歌”者也。余十三曲,则杂有淮南齐楚之谣,讽刺之什,非尽作于朝廷,亦非铙歌扬德建武、以劝士讽敌之本旨。大抵武帝时采收入乐府,特取其音节,充备散曲而已。今参用武进庄氏校本,更以意次第之于左[5](P167)。

魏源从鼓吹铙歌的性质出发,将铙歌十八曲(《石留》一篇不在,实只十七曲)分为正曲、散曲两大类,正曲为宣帝时作,认为其本旨是“扬德建武、以劝士讽敌”,散曲是武帝时收入的民间风谣,并不具备铙歌的特质,之所以选入,只是因其音节上的接近。余下的十三曲,魏源又以是否与武帝时事有关进行分类。其谓:

以上七章,惟《巫山高》似武帝以前诗,其余六篇皆似与武帝时事相关,故类聚之,次于宣帝正曲之后,又其时事不可知者五篇,附于其末[5](P171)。

这样一来,铙歌十八曲就不是毫无次序可言的混乱组诗,而成了有秩序有条贯的一组诗歌。

再如《阮籍诗笺》,同样因为《诗比兴笺》的诗选性质,其在诗歌对象的选取上有着很强的主观性和目的性,在总序中,魏源先指出萧统《文选》对阮籍《咏怀》组诗的选择不当,认为其“去取未详”,接着表明自己是如何选取如何编排的:

是用比类其章,引申厥趣,为上篇十二章,中篇十章,下篇十六章,取易寻求,无嫌穿凿云尔[5](P195)。

从阮籍82首咏怀诗中选取38首,分为上中下三章,指出上章的主旨是“皆悼宗国将亡。推本由来,非一日也”,中篇的主旨是“皆刺权奸,以戒后世也”,下章的主旨是“述己志也。或忧时,或自励焉”,如此将诗旨模糊驳杂的咏怀诗以“类”的形式呈现,从而让读者能够清晰把握诗人的细微心曲。

在《陶渊明诗笺》中,这种对“类”的重视表现得更加明显,魏源在《读山海经十二首》和《读史九章》的小序中分别指出:

《读山海经》诗,前七章为一类,后五章为一类,正以定哀微词、庄辛隐语,故托颂慕于前端,寄坎廪于末什。《拟古》九首,例亦同斯。编次显然,讵云无意!若徒数典,安用解人[5](P224-225)。

旧本以时代先后为次,故旨趣不明。今易置之,以类相从,庶寄托灼然,一望可识[5](P228)。

从以上两段引语中,可以概括出这种编排的两个最大特色——变易性和目的性,我们无从推测魏源选用的陶诗底本(所谓的“旧本”)是何,但可确认的是《诗比兴笺》的编排次序与旧本不同,这即是“变易性”的体现,将组诗分类,使得诗歌中微词、隐语所附着的寄托“一望可识”,乃是“目的性”的呈现。

这两种编排上的特性在《李白诗笺》中同样表现明显,其谓:

《古风》五十九篇,今笺其半。……以上诸章,多感时思遇之。以下诸章,则避乱远举之思。盖古风诸篇,半作于天宝之前,半作于天宝以后,说者多混,故以类从而分笺之[5](P364-370)。

其次,是对“次第”的重视。

以《枚乘诗笺》④为例,魏源在总序中指出:

又按《玉台新咏》录此九诗,次第迥异。《西北有高楼》第一,《东城高且长》第二,《行行重行行》第三,《涉江采芙蓉》第四,《青青河畔草》第五,《兰若生春阳》第六,兰若一诗《文选》不录。《庭中有奇树》第七,《迢迢牵牛星》第八,《明月何皎皎》第九。以史证诗,则《玉台》次第大胜《文选》[5](P266)。

很明显,魏源认为《玉台新咏》录此九首诗的次序要比《文选》更加合理,因为这符合其“以史证诗”的原则和方法,此点下文有论。

再如《太白乐府笺》中所说的:

诵诗必逆其志,固也。而《乐府》诸作,次第不伦,参差杂沓。如执郢书人得燕说,则蔽又甚焉。今寻其所指,别为诠次。为天宝时事者居前,天宝以往居后,比物类情,同条共贯。庶异无病之吟,复免冯臆

之凿[5](P373)。

魏源认为李白乐府诗次序较为混乱,后人难以理解甚至多有误解,故而以天宝之乱为分水岭,天宝之前和之后的诗别为一类,这样便显得次序迥然,从而便于“逆其志”而不至于附会穿凿。

《诗比兴笺》解诗对“类”和“次序”的重视,以及对单首诗歌诗句的大幅度删减、改动,无不说明了魏源并不重视诗歌(尤其是组诗)在原来诗集中的编排方式,其所作增删改动均毫无版本依据。魏源之所以如此,目的无非是为了更好地借经典阐释自己的思想。《诗比兴笺》这种大胆的阐释精神与魏源今文经学的治经特色有很大的相似之处。魏源在《诗古微》中对十五《国风》的排序进行了更动,显然,魏源对《国风》次第的调整安排,纯属猜测,毫无依据,而他之所以作这样的先后安排,很显然是为了阐发自己的尊王思想。魏源对“原典”大胆改动的治学特色,早在嘉庆二十二(1817)年修改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和刘宗周《人谱》中即有体现,其时为魏源师的理学家董桂敷在写给他的信中直接了断地指出这种行为的不当[2](P107-108),此后,魏源不仅将更从理学著作延伸至《诗经》、《尚书》,甚至后来的《曾子》、《老子》等诸子之学以及《诗比兴笺》这样的诗学著作的研究中,这不仅体现了魏源的治经特色,也有着今文经学这一时代学术潮流的印记。王汎森先生在《清季的社会政治与经典诠释——邵懿辰与〈礼经通论〉》一文中指出:“邵懿辰的解经态度受了常州今文经学的影响,即由清代考证学原有的‘史料考证’的特质转为对孔子哲学系统的探究。经书由一堆断简残篇变成一个哲学体系。既然现存的经典一篇不多一篇不少,是孔子所著作和手订,则它本身不是一个文件集或历史记载,而是一套哲学或政治蓝图。所以诠释它的方式便应与诠释史料的方式有所不同,必须先掌握整体之后,再来揣度这些看似没有秩序的篇章中是否有一个纲领。”[9](P40)魏源与邵懿辰是同时代的人,两人都深受常州今文经学的影响,魏源的解经同样是为了构建自己的哲学体系和政治蓝图,当这种解经态度渗透到诗歌的笺释中来,解诗也就成了此一哲学体系和政治蓝图构建的一部分,同样表现出对整体纲领的高要求,由此不难看出魏源在《诗比兴笺》中为何对类别和次序如此用心,一首首诗歌便如一些杂乱的断简残篇,要将这些分散的诗歌组合成一个蕴含某种深意的整体,就必须要从类别和次序上入手。而重建与破坏是相辅相成的,在将诗歌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体系建构的同时,必然会对诗歌原来的“样子”造成破坏,主要表现在对诗句的增删改动上,关于此点,王汎森先生指出:“为了使经典所启示的讯息与现实境况更密切相关,解释者自觉或不自觉地依照自己的意见来支配经典,强古人以就我的结果,是使经典成为个人的思想服务之工具”[9](P102)。

《诗比兴笺》对所选诗句的删减改动,很显然使得古诗这一阐释对象有了很强的“工具性”,而不是鉴赏性。就此一点,足见经文经学对于魏源《诗比兴笺》的深刻影响。

四、小结

王国维在《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中指出:“我朝三百年间,学术三变: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故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之学新。……道咸以降,学者尚承乾嘉之风,然其时政治风俗已渐变于昔,国势亦稍稍不振,士大夫有忧之而不知所出,乃或托于先秦西汉之学,以国变革一切,然颇不循国初及乾嘉诸老为学之成法。其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尽以理究。如龚璱人、魏默深之俦,其学在道咸后虽不逮国初、乾嘉二派之盛,然为此二派之所不能摄其逸而出此者,亦时势使之然也。”[3](P574-575)魏源是师承庄存与、刘逢禄的第二代今文经学家,此时清代社会已濒临危机边缘,作为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士大夫和有识之士,魏源建构起的“今文学”学术体系完全以经世为中心,他力图在对儒家经典的重新发掘和阐释中为其经世致用取得合法的与正统的地位,并以此介入晚晴社会文化的现实,从而发挥“今文学”的微言大义与变易思想,用以针砭时弊和倡导变革图强。《诗比兴笺》稿本写于道光九年(1829),此时离魏源嘉庆十九年(1814)初进京师已相隔15年,通过在京师的多方求教和广泛学习,魏源渐渐由早年的沉浸理学到跻身汉学,又从汉学转而走向经世之学。李瑚先生对道光初年魏源的学术走向有过总结,称之为“平议汉、宋,确立经世思想”[10](P23)。可见,魏源的今文经学学术思想体系已完全以“致用”而不是以“求是”为旨归。明白了魏源今文经学思想的社会背景和主观动机,我们就掌握了理解魏源《诗比兴笺》诗学思想内涵的钥匙,进而可以对其做出历史主义的科学认识和评价。

注释:

① 此书咸丰五年初刻本作者署“蕲水陈沆撰”,但经过杨守敬、邓之诚、傅增湘以及当代学者的研究,此书实系魏源所作而托名陈沆无疑。详论参见刘桂生《〈诗比兴笺〉作者佳话》(《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10月第3辑)、李瑚《关于〈诗比兴笺〉与〈近思录补注〉的作者问题》和《吴清鹏赠魏源诗考释》(李瑚《魏源研究》,朝华出版社,2009年)、顾国瑞《〈诗比兴笺〉作者考辩——兼谈北大图书馆藏邓之诚题跋“〈诗比兴笺〉原稿”》(《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夏剑钦《〈诗比兴笺〉确系魏源所著》(《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4期)及《魏源全集》(第十二册)《诗比兴笺》校点说明(岳麓书社,2011年版)和拙文《魏源著〈诗比兴笺〉补证》(待刊)。

② 关于“古”字,陈沆多次指出魏源诗歌具有古意,如其赠魏源诗《古风一首赠魏默深,即题〈北道集〉后》“君今甫二十,出语如有神。洒然风雨气,倾倒万斛尘。古风田芜秽,大道成迷津。……把君《北道集》,怀抱生古春。”以及《将出都,始识魏默深,长歌别之》:“十年客南国,不闻魏君名。……君出累我三日思。尤公古风近罕偶,立心耻落风骚后……。”见宋耐苦、何国民编校《陈沆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③ 参见刘桂生《〈诗比兴笺〉作者佳话》(《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3辑)。

④《枚乘诗笺》所选9首诗歌,来自古诗19首,现经学者证实,古诗19首乃无名氏所作。魏源将其中9首归于枚乘名下,实是错误之举,但因其中体现出了魏源的诗学思想和解诗方法,我们不能以今天的眼光去否定魏源笺释此诗的诗学价值。

[1]魏源.魏源全集(第十三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2]夏剑钦,熊焰.魏源研究著作述要[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9.

[3]王国维.观堂集林[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4]陈其泰,刘兰肖.魏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5]魏源.魏源全集(第十二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6]魏源.魏源全集(第十四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7]马睿.从经学到美学:中国近代文论知识话语的嬗变[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8]魏源.魏源全集(第一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9]王汎森.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0]李瑚.魏源研究[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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