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婷婷
(河海大学 文天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31)
中国古典诗歌的英译历来是中外文人墨客、翻译家们乐此不疲的事情。不同于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化在西方世界的传播与影响,中国文学文化的传播与影响似乎相形见绌。而尤以唐诗宋词见著的中国古典诗歌最能诠释中国的古典文学文化,却一直因英译过程中的诸多干扰因素未能在双语交际甚至是多语交际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实为一大憾事。诚然,中国文学的英译自是从诗歌开始,也得益于早期基督教来华的传教士们,诸如理雅各(James Legge)、翟理斯(Hebert Allen Giles)等人。
纵观概览古典诗歌英译的不同阶段,王维的诗早就受到青睐,而王维诗歌英译的佳作也层出不穷。王维诗歌本身的独特意境魅力使其英译成为众多诗词中最为棘手和难以处理的,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需格外谨慎,多番思量。本文旨在探讨王维代表诗歌中体现的意境美在英译过程中的保留、缺失和转换问题,以确定一个相对合理和科学的翻译标准,使原著和译本能有机结合起来,达到内容美、形式美和意境美的统一。
王维,字摩诘,外号“诗佛”,擅书画,通音律,是山水田园派诗人的重要代表人物,也是极少数能与李白、杜甫比肩的大诗人。王维的诗歌成就主要集中在山水诗和边塞诗,五律、五绝皆成妙法。在描写自然景物方面,王维造诣独到,无论是名山大川还是小桥流水,无论是边塞萧瑟还是田园乡趣,他都能精准地塑造出无比的鲜活形象,着墨无多,意境高远,诗情与画意完全融合成为一个整体。王维入仕多年,晚年归隐,诚心向佛,他的禅诗兼具佛家的“空”和道家的“无”,意境深远,回味无穷。诗渗禅意又不乏空灵悦动,将禅、诗、画孕于一体,其意境宛然令人甘之如饴,不甚向往。因此像胡应麟《诗薮》和姚周星《唐诗快》所评:使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多数译者认为王维的诗语言平易晓畅,具体意象简洁明了,少有典故,可省掉注释,因此中国的古代诗人中,王维格外受到英美翻译家们的青睐,Marsha L.Wagner曾说:“近几十年来,王维的诗歌翻译数量比其他任何一个中国诗人都要多。”例如,陈希和威尔斯(Henry W.Wells)合译的《王维诗选》收入了50首诗;由张音南和沃姆利斯(Lewis C.Walmsley)合译的《王维诗》收入了167首诗,是同类译本中数量最多的;沃姆利斯还著有《画家兼诗人王维》,是一部用英文撰写的王维传记;由罗宾逊(G.W.Robinson)翻译的《王维诗歌》以其高质量的译文受到学界称赞;美国汉学家余宝琳(Pauline Yu)编译的《王维诗选》将王维的诗分为四个大类:少年诗作、宫廷诗作、禅诗和山水田园诗等,并对王维诗歌作了深入细致的研究;美籍华裔学者叶维廉在所著《藏天下:王维诗选》(Hiding the Universe:Poems of Wang Wei,1972)中详细论述了翻译策略的选择,反对将中国古诗硬装入传统英语诗歌的严谨格律中,主张使用“异化”的翻译策略,使译文更为简洁,给读者更多联系和参与的空间;王宝童的《王维诗百首》节选唐朝著名诗人王维诗歌100首,以汉英对照的形式翻译原诗译诗节奏鲜明,韵声丰富。
意境(imagery),乃诗词之魂魄也,是诗人为读者创造的独特艺术空间,以供读者遐想或思考,并能推人及己,产生共鸣。众多文艺评论家、美学家都已认同意境或称境界在品评诗词时的举足轻重。朱光潜在《诗论》中提出“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 ”(朱光潜,2011:42)王国维也在《人间词话》一开篇便着重墨点明了“境界”之于诗词的重要性。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的确,相比李白诗作的浪漫不羁,杜甫的忧思沉郁,王维诗中勾勒的独特意境在卷牒浩繁的唐诗中可谓是自成一派。例如《秋叶曲》中“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两句所表达的婉转含蓄的闺怨,“有我之境”全出。又如《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文清似水,诗美如画,烘托出一派秋山暮色的静谧幽雅境界,“无我之境”流溢。
在翻译理论界,对于诗歌的可译与不可译问题争论已久,而翻译标准的多元也常常使得争论双方走向对立的极端。一派认为诗歌可译或部分可译,另一派则认定诗歌绝不可译。我认为诗歌的翻译绝不仅仅是可译的、部分可译或不可译能加以区分的,而需要根据诗歌本身的特点加以区分。比如,许多的诗歌在当时社会广为传颂,与其本身曾附带的曲谱有直接联系,这部分诗歌是歌曲的歌词部分,其音韵要符合曲谱的规则。古代汉语里有平上去入四声的变化,不管是五言绝句还是七言律诗,都要符合一定的平仄和押韵准则。为了使平仄具有规律和多样化,还要采取一些诸如“粘对”、“拗救”的处理手法。此外,对仗工整也是常用的修辞手法,出句和对句的平仄要相对,字也不能相同。譬如,王维的《使至塞上》是一首平起平收式五言绝句,其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符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的音律。而英语中的音步和抑扬韵律则较为不同,在押韵形式上也更为复杂。如果目标语中没有相应的语音规则,那么这种属于语言本身的固有属性的东西不可译,同理,由此产生的意境效果便也译不出。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大序》)“发言”,即是诗词的表象,是外延部分;“情动”,则是诗词的内涵,是诗人要隐晦描绘的意境,是内涵部分。意境的翻译可否便要建立在诗词可译否的基础之上。总的来说,诗词可译的部分包括源语言与目标语中的一些等值词汇,诸如地名、人名和具体意象,等等,以及诗歌行数,基本叙事情节和一些语法表达,情态语气,等等。如果这些不可全译或虽可译而不能工者,那么多属于半可译,如很大一部分词汇、短语、句法形式、修辞手法、文体风格等。例如王维《田园乐》的前两句“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用到了互文的修辞手法,是指春日里粉红的桃花和翠绿的柳树带着昨夜的雨露笼罩在烟雾下。两个句子中的意象互相交汇,因此不能分开翻译,“The red peaches and green willows,holding the night’s rain,are wrapped in spring mist.” 显然译过的诗文不如原文意境优美、语言简练,且互文的概念基本未能表达。以符号学的观点来看,那部分仅仅依赖符号本身的结构才能产生艺术效果的东西往往不可译。(辜正坤,2010:349)
我认为,诗词的意境往往由可译、半可译和不可译几个部分共同组成,如果只依赖于可译部分,那么要想译出原诗的意境无疑是以偏概全,管窥一豹。反之,如果因为诗词的不可译部分,译者在译诗过程中便忽略原诗的意境随心所欲,那无疑是买椟还珠,舍本逐末。
诗词翻译本身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在译作中将原诗的意境倾尽表达更可谓是难上加难。即便译者多番揣摩,忠实原著,力求精准地译出原诗,那么经译者的源语言文化二重过滤译出的作品所流露的意境能否与原诗等值转换?不等值是否就意味着原诗的失败?
很多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认为这种等值的“转换”是绝对的,多数时候不加论证,往往贻笑大方。例如《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王维身在异乡,重阳节登高,怀念家乡亲友的一首七言绝句。全诗直抒思乡之情,尤其提到了九月九日为双九重阳节,中国民间有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的习俗,以此消灾解难。许渊冲将这首诗译为:“Alone,a lonely stranger in a foreign land,I doubly pine for kinsfolk on a holiday.I know my brothers would,with dogwood spray in hand,climb up mountain and miss me so far away.”在后两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中,“茱萸”这个意象的翻译自然不可或缺。多数文献把“茱萸”翻译成“dogwood”,一种生长在北美大陆较为常见的植物。而诗中的“茱萸”应被理解为“山茱萸”翻译成“cornel”更为确切,这才是遍及中国山东省一种土生土长的可以杀虫消毒、逐寒祛风的草药植物。试想,本来应该是“with the cornel on each head”,却成了“with the dogwood on the head”,将北美的小野草插在了几千年前唐朝人的头上,意境岂不相去甚远,更平添了几分滑稽的味道。因此,有时候看似“等值”的翻译却达不到“等值”的意境转换。而许的译本中将“异客”译成“a lonely stranger”,“倍思”译成“doubly pine”,虽然不属于“等值”翻译的范畴,却也创造出了与原作那种孤苦落寞相对“等值”的意境效果。
以《送别》为例。
送 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初读王维这首《送别》,确实让人难以在以送别为主题的唐诗中印象深刻。表面上平白无奇,但仔细品起来,词浅意深,令人回味。全诗虽写送友人归隐,却借以斥责官场黑暗,表达了作者淡泊名利,向往隐居生活的情感。诗文行至末尾,诗意顿浓,发人感慨。整首诗叙事情节简单,意象简洁,很容易从英文中找到与原诗相对应的想象表达,例如 “下马”、“问君何所之”等。而部分字句则需多加商榷,例如“君”,在中文中不仅指“you”,还是对对方的敬称;又如“不得意”可被理解为很多意思,“can’t fulfill my dreams”,“feel frustrated”或“can’t do what I want to do”。
“白云无尽时”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也是构造全诗意境的关键所在,自然是翻译的关键,如按照“归化”的策略翻译成“White clouds forever change”就让原诗的意境荡然无存。多数译者更倾向与采取“异化”的策略。如翟里斯译成:“The white clouds will soothe me for ever and ay.”(“白云会给我无尽的安慰。”)这种处理固然有不可理之处,但是寄情于景的意图还是很明显的,也道明了景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威特·宾纳 (Tr.Witter Bynner) 将后两句处理为:“So give me leave and ask me no questions.White clouds pass there without end.”(《玉山集》)显然宾纳的译本形式更为自由,叙事风格更贴近原诗,比起中文的“形散而意不散”,宾纳的句法更合逻辑,可谓是中规中矩。再看宇文所安的译本:“Be off then—I’ll ask no more—White clouds for eternity.”(《盛唐诗》)用词更为简洁,将前后两句融会贯通为一句,从英文语法来看,联系更为紧密。在此句中,译者转化过的意境,尤其是这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味道似乎更有王维的风范,达到独特的艺术效果,使得读者本来意兴阑珊忽又觉得意犹未尽。
古典诗歌在英译过程中的意境转换涉及对原诗和译诗的审美评鉴,与文学批评理论息息相关。如果我们从翻译的角度去讨论的话,那么自然也要有翻译批评理论的支持。要在译诗过程中顺承原作品的意境,首先,译者要培养自身的素养。古典诗歌的翻译,涉猎领域众多,包括文艺学、语言学、交际学、社会符号学等学科交织其中,译者除需精通原语与目标语及其相关的社会文化,还需掌握高超的翻译技巧,具备一定的鉴赏力和审美情趣。
其次,译者对文学文本的研究也不可如抓阄一样,随意而至。新派批评代表人物理查兹在《文学批评原理》中根据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心理反应将其分为六个步骤:(1)对印刷文字的视觉感觉;(2)和这些感觉联系密切的形象;(3)相对自由的形象;(4)对纷然杂呈的食物的指称或“想法”;(5)情感;(6)情与义交织的态度。 (王宏印,2010:175)显而易见,译者对原诗的“想法”和“情感”等处理直接影响其采取何种翻译策略进行意境转换——归化或是异化,直译或是意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然而,即使是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译者,如能按照同样的心理反应步骤对同一文本进行研究,得到的情义态度也不会南辕北辙,在个别字句翻译上也会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有利于译诗体系的产生。
最后,无论采取何种译法,其译作都要符合一定的翻译评判标准。鉴于当今翻译标准多元化现状,确实难以制定一个普遍接受认同的统一评判标准。我认为,意境的构造与古典诗歌本身所蕴含的视象、音象、义象、事象、味象的五美密不可分。尽管在分行押韵等诸多方面大相径庭,但中西诗歌的五美和谐统一似乎都是一致存在的。有的时候,即使是优秀译作也难以达到五美和谐,这就需要译者在翻译实践中推敲斟酌,有的放矢,做到取舍得当,兼顾双语转换源语与目标语的和谐统一。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诗歌成就最大,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据不可或缺的地位。诗歌萃取了人类语言最精炼、最华美、最深邃的部分,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将汉语言文化及语言的特点发挥到极致。而英语和汉语,作为不同语系中的代表性语言,其起源、发展和演变都各有千秋,因此,承担着跨文化交际重任的英汉语言互译必然充满诸多艰辛与困难。
比起专业学科的翻译,诗词翻译绝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很多衷心爱好的译者却甘之如饴。中国古典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已势在必行,如有更多优秀的译作向广大西方读者传递中华语言的博大精深,揭示和传播中华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精髓,那是所有翻译工作者喜闻乐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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