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洋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吟咏情性,莫工于词”①。词最善于传达细腻复杂的内心情感,词人通过词这种配乐歌唱的抒情文体来抒发自己内心的幽怨情思,而“词人之词”这类词作则更能凸显词本色当行的特征。
“词人之词”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关于“词人之词”,许多学者对其进行了不同角度的解说。田同之在《西圃词说》中提出“诗词之辩”,对“词人之词”的阐释是:“词人之词,假多而真少。”“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将“词人之词”特有的写作方式、表现手法和审美效果呈现出来。谭献将清词创作分成 “才人之词”、“词人之词”和“学人之词”。这里的分类并非简单地以词的情感因素为标准,而是根据不同词人的创作特色而划分。“词人之词”中的“词人”是指维护本色词体,以词人自我为主体的创作者流露出真实的自我情感。
“词人之词”的阐释还需结合“词心”概念。“词心”一说由冯煦首先提出,他在《蒿庵论词》中评秦观词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感受到秦观、晏几道的词“有情思”、“怨悱不乱”的特点。况周颐对词心也有独到的见解,《蕙风词话》云: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卷一)
况周颐从自身的创作来谈词心,融入了作者内心真实的感受,倾注了能打动读者的生命情感。王国维也认同这一说法,他在《人间词话》中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从“词心”发展的普遍意义上说,“词人之词”要求词人具有“词心”。小山以“词心”为词,倾注了全部的感情,本色当行,是真正的“词人之词”。
这里所说的“词人之词”是站在词史的角度加以概括理解的,并非单纯的某个学者的观点。综合上述学者的观点,杨柏岭老师认为:“这类词几乎就是从‘自我’出发而填写的,完成了漂泊文人与红颜知己的情感交流,借爱恋心理感悟生命体验,即古人经常说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形成了后代词学家‘古之伤心人’的词人意识。”②词人着重从个人主体的生命体验出发,将这种意识融入词最初本色的表现形式,以达到词的体制与深厚情感的完美结合。
晏几道承袭唐五代以来的词风,所写的内容主要是在沈十二叔、陈十君宠家饮酒期间,欣赏莲、鸿、蘋、云诸位歌女的风韵才情及从别后的思慕追忆的婉约之作,“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③,从而寻找晏几道丰富心灵世界背后的美学价值。李清照在《词论》中言:“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始能知之。”肯定了小山创作中词人意识的体现。小山词最具代表性地体现了“词人之词”的特色。
小山词在词坛上占有重要地位,在于他词中传达出重精神性的特质即“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是将内心孤独苦闷消解于已失情缘之中的审美情感的寄托。一方面表现了他对爱情的执著,另一方面把孤独失意的苦闷借助艳情传达出来,表现了浓厚的生命气息。
(一)题材传承,旧题材拓新境。
晏几道词继承晚唐花间词的传统,并没有突破唐五代词的藩篱,词的题材大多沿袭前代。花间词以男女爱恋为题材的艳情词最为突出,通过描摹女子所居住的环境、精美的服饰来抒发闺愁相思、离情别绪。以温庭筠、韦庄为代表的这一派词人,尽管抒发了幽隐的情思,但情感大多是类型化了的情感,缺乏词人的个体意识。发展到北宋初期,晏殊、欧阳修等人的词作典雅精致、柔婉含蓄,更多表现的是一种士大夫的闲雅情思。
晏几道使用的依旧是相似题材,但其独立的词人意识却十分突出。在他所写的题材中,有继承传统花间词的咏物伤春之作,如“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嫋纤枝”,以美人喻花,写出了荷花的艳丽;有“风吹梅蕊闹,雨细杏花香”,写出了绚丽多姿的春色美景。晏几道所写题材表现最多的是用“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体形式,抒发别后的相思,把“闺怨”情绪融入身世之中,展现强烈的词人意识,使艳情词有了突破,从而进入一种独特的艺术境界。
(二)身世冷漠,别后相思哀伤逝。
晏几道,晏殊第七子,出身相门,早年过着富足的生活,但好景不长,晏殊死后,家道中落。生性傲物睥世的小山不善仕途经济,进退失据,不能很好地适应当时的社会。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评价:“叔原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赐第,不践权贵之门。”这也使得他“陆沉于下位”,在神宗元丰年间,曾任颍昌府许田镇监,职位低微。缪钺先生的一首诗充分概括小山的生平:“论文耻作进士语,仕宦甘居末秩尊。明月采云容自得,平生不傍贵人们。”④在他的词中,可以隐约看到自伤身世之感,如《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此词是小山晚年居汴京期间,某年重阳节宴会时创作的。本篇以“悲凉”贯穿全词,面对重阳佳节、歌舞酒宴却无往日的欢乐的情致,人情世态、浮华往事此刻都以沉醉来发泄晚年凄凉困顿的生活。
在情感上,小山以痴情之人著称于世。他在《小说集自序》中常提到好友家的莲、鸿、蘋、云四位歌女,并把她们的名字镶嵌在词句之中,表现出对她们的爱恋之情。如“手燃香笺忆小莲”(《鹧鸪天》)、“记得小蘋初见”(《临江仙)“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虞美人》),把她们的一颦一笑都描绘得相当美妙。
(三)往事追忆,人生自是有情痴。
由于特殊的人生境遇,小山词尤重别后的相思离别之情,以追忆的方式,怀恋往日和自己相处的莲、鸿、蘋、云等歌女的美好情意。情感真挚,让人感叹不已。如他的名作《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词的内容是追忆过去美好的生活。上片写梦后酒醒之时,孤独与寂寞使小山不由地想起去年“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美好景象,惆怅之情油然而生;下片叙述他思念缘由,记起与小蘋初见时场景,借琴声来传达彼此间的爱慕之情,而美好的时光早已不在,犹如一场梦。
这首词揭示出小山恋情词的结构特点,即上片重温往昔温馨画面,下片独抒如今相思之苦,形成鲜明的今昔对比。对往昔的追忆中,往往通过营造梦境忆昔似水年华。这种写作特色是晏几道独有的人生体会,即对曾经拥有但又失去的情感以梦境的方式来填补生活中的孤寂,从而得到暂时的满足。
据统计,秦观和晏几道的词中梦的意象是宋词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梦成为传达情感最佳的场所。梦境是丰富多彩的,一切愿望也都可以通过梦境来达成,梦中可以打破时空的阻隔,与夜夜相思之人相见,营造朦胧凄美的意境。梦境与作品中那深沉哀怨的情调意绪紧密相连,如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南乡子》)、“一叶梦魂何处,那回杨叶楼中”(《清平乐》)。这些梦境描写单纯而意境鲜明,可见小山真挚的爱恋,深化了词所表现的情感。
“词之妙莫妙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馀,皆是”⑤。词是有情思、有寄托的。小山词写的是花间词的题材,“他的词的内容是狭窄的,但是结合他的性情行迹来考查,这些词表达了他远僻仕途而自乐其乐的纯真感情。这就是晏几道的‘词家之心’”⑥。他的词注入了“感物之情”,把对爱情至死不渝的追求作为他全部精神的寄托,将内心孤独苦闷消解于追忆已失情缘之中,故能创造出的婉丽动人的审美境界,同时这种特殊的审美情感形式也产生了“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的效果。
晏几道的许多作品被历代人所传诵,不仅因为词中所传达的感人至深的情感,还因为“为歌筵酒席的艳词另开辟了一片绿波容与,花草缤纷的美丽天地”⑦。在词的体制上,音乐性与文辞美兼修,字句美妙,音调铿锵,达到了“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的效果。
(一)音乐美。
词,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音乐文学,最根本的发生原理在于以辞配乐。词是协乐文学,应具有婉转动听的音乐美。音乐性是词不可缺少的因素,小山词也具有音乐美特质。叶嘉莹曾说晏几道词是“歌辞之词的一种回流及新变”。
“音乐是一种反映主体内心生活的艺术形式,在内容及形式上,都以普遍性、抽象性的心绪为对象为手段”⑧,小山词对音乐这一因素是非常重视的。如《生查子》(坠雨已辞云)用“男子而作闺音”的方式来写心中的离别相思之情,上片采用比兴的方式表明别后内心的苦楚无法排遣,下片则是将其情感寄托于琴弦之上,期盼有相逢的时刻。小山以缓缓的语调,通过音乐把内心的情感传达出来,也反映出音乐是表现情思和洗涤心灵的最佳方式。
词本为歌宴酒席之间演唱的歌词,在创作中重视词的音乐性。小山词的音乐性主要表现在韵律和节奏上。如《归田乐》:
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只恐花飞又春去。 花开还不语。问此意、年年春还会否?降唇青鬓,渐少花前侣。对花又记得,旧曾游处。门外垂杨未飘絮。
从词中可以感受到小山词所特有的 “语淡情深”的风格,把感春怀人的心事娓娓道来,感情深挚。词中所用的词句多拗句,如“愿花更不谢”、“对花又记得”等为“仄平仄仄仄”;“只恐花飞又春去”、“门外垂杨未飘絮”后五字为“平平仄平仄”。因节奏的起伏带来的音乐美,想象一下歌女们弹奏、演唱,配合情志,给人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
(二)文辞美。
语言清丽俊秀,语淡情深为小山词的特色。王灼在《碧鸡漫志》中云“叔原词,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自然,殆不可学”。如《临江仙》: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首词写得婉转而含蓄,词的上片写了与恋人初见、重逢,写出了女子的美。下片写离别后梦中难以相寻,通过“锦屏空”来衬托出词人内心的孤寂和哀愁。可以看到词人用词像是信手拈来却极为贴切,清新顿挫,从这些言语中感受到词人用情至深至诚,以及蕴含其中的无限忧伤。
小山词词情婉丽,“出语必雅”(陈延焯《词则》),意蕴深美的婉约风格,创造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如《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上片写晚秋时节,思念着远在千里的恋人,鸿雁并没传来远人的消息,无处话心中的凄凉。下片承上片,词人落泪伤心,研墨作书,其中的深情就连那作书的红笺由于眼泪浸湿而变成了无色。用语质朴,不加雕琢,情深婉丽,可见晏几道“工于言情”的功力之深。
音乐美和文辞美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小山词将二者很好地表达出来,“字字娉娉嫋嫋,如揽嫱、施之袂,恨不得起莲、鸿、蘋、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⑨,达到兼修的效果。吴世昌先生在《词林新话》中说:“《小山词》比当时其他词集,令读者有出类拔萃之感。它的文体清丽婉转如转明珠于玉盘,而明白晓畅,使两宋作家无人能继。”
北宋文人鉴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酒宴应酬较多出入“歌儿舞女”场所。词人作词是娱乐消遣中自然性情的流露,娱情并非单纯地享乐,而是“遵循着快乐原则,既是个体心情愉悦的态度,也是古人享受人生的适意境界”⑩,娱情性是“词人之词”的重要价值体现。
晏几道在浅斟之时,观赏歌女的歌声舞姿,吟咏心中的情感。无论题材选择还是内容描述都反映了一种世俗化的情怀。因此小山词“娱乐遣兴”体现为娱乐性与言情性的统一,遣兴、缘情、言志是小山词创作的三要素,叶嘉莹先生说:“晏几道的情词艳曲,原来颇有一些借诗酒风流以自遣的有托而逃的意味。 ”⑪
晏几道为自己的词集作序时称自己的词集为《乐府补亡集》,意为“补乐府之亡”。“乐府”是词的别称,是交付歌妓演唱用的,词的编排方式也是为了方便歌唱而采取的。词人还在序中说:“叔原往者浮沈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还提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充分说明小山词是作为歌儿舞女伴唱之用,“娱宾遣兴”。
小山词的娱情性通过描写歌舞娱乐的场景,借以娱宾遣兴,符合特定娱乐场的需要。如《六么令》(绿阴春尽)这首词写得比较活泼自然,写了一位歌女与她的情人眉目传情、书信来往、日常打趣等等恋爱场景,真切再现了歌妓们的日常生活画面,“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更觉惟妙惟肖,趣味横生。当她们演唱出来的时候,其中的娱乐性和言情性不言而喻,既自娱,又娱人。
小山词也解释了词人作词的一种心态,以游戏的心态填词,填词目的在于娱情的需要。小山词的突出特点是词的上片追忆旧时美好场景,下片转入对已逝情感的哀叹,用以排遣内心的忧愁。如《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红颜。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上片写宴饮表演的场景,一个美貌的女子穿着华丽的服饰,殷勤劝酒,伴随着音乐声,手持桃花扇翩翩起舞,带给观赏者不尽的美感。这里所要介绍的是词中发生的场所多是像这样歌舞场所尽兴之时,让歌妓们欢娱地演唱,达到遣兴的目的。下片写从别后的重逢,多次梦中的相寻,如今相见却又恍惚在梦中。试想这首词让一位歌女唱出来既切合她的身份,更好地展现词中的情感,又能引发欣赏者的共鸣。
晏几道以词人的性情,将低回凄婉的情感抒发渗入“陆沈于下位”的人生境遇之中,借助于曲折深婉的语言和顿挫的音乐节奏,在追忆往昔过程中,抒发真挚的爱恋,展现了词这一独特文学体裁的特性和自我的生命气质,从而开拓了词的新气象。词的娱情性功能在小山词中,借助遣兴、缘情、言志的方式,产生令“读者魂绝色飞”的审美效果,也让后来的读者体味到更广泛的人生。
注释:
①尹觉.坦庵词跋.见宋六十名家词.
②⑧⑩杨柏岭.唐宋词审美文化阐释.黄山书社,2009:91.
③晏几道.小山集自序.转引自王双启.晏几道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7.
④⑥⑪缪钺.论晏几道词.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⑤刘熙载.艺概·刘熙载文集.江苏古籍出版,2000.
⑦叶嘉莹.论晏几道词在词史上之地位.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73.
⑨毛晋.汲古阁书跋·小山词.
[1] 王双启.晏几道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7.
[2] 杨柏岭.唐宋词审美文化阐释.黄山书社,2009.
[3] 缪钺,叶嘉莹主编.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