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琬鑫 翟 莉
(中国石油大学 (华东)文学院 英语语言文学系,山东 青岛 266500)
“在文学中,我们要求的是珍奇,魅力,美和想象力”(王尔德,2001:87)。奥斯卡·王尔德是把艺术置于万物之上的作家,唯美主义的永恒论断在他的作品《道连·格雷的画像》中得到全面诠释。这部小说以英俊少年道连从单纯天真到堕落而亡的故事,充分展现了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张介明,2004:6)的唯美主义思想。唯美主义提倡艺术的绝对性和永恒性,艺术之美没有外在目的,美的本质在于只需知道它和看到它。
王尔德在文本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艺术的化身西碧尔,她充分体现了艺术与现实的二元矛盾,她的悲剧在于脱离艺术,寻求真实的生活,违背了王尔德唯美主义原则,本文从唯美主义角度,探讨西碧尔与她在希腊神话中的对应人物水泽女神珂莉媞儿之间的关系及其意义问题,重新审视西碧尔的死亡悲剧和唯美主义的深刻内涵。
“艺术本身真正是一种夸张的形式;而代表了真正的艺术精神的艺术精品,则不过是强调再强调”(ibid,2001:94)。生活不仅从艺术得到精神性、思想的和感情的深度、灵魂的骚动或灵魂的平静,而且能在艺术的线条和色彩上组成生活本身,更能再现菲狄亚斯的崇高以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优美。希腊神话里,有一位为爱执著而美丽一生的水泽女神珂莉媞儿,她深深地爱上了外貌俊美的日神阿波罗,每日坐在水塘边仰望着日神而从不后悔,最后变成一株美丽的向日葵,永远向着日神收集爱的恒光。珂莉媞儿是永恒痴恋和执著信念的象征,这样美丽的花朵只应存在于艺术之中,可她却选择在这个现实而痛苦的世界盛开,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走向毁灭。西碧尔与珂莉媞儿具有相似的艺术意义,西碧尔似珂莉媞儿的化身,她们只能生活在艺术之中,一旦触碰现实便消逝。
生活对艺术的模仿远远多过艺术对生活的模仿,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创造一个典型,而生活就试图去模仿它,在通俗的形式中复制它,就如一位大胆果断的出版家那样,生活自身则以其敏锐的模仿能力为艺术大师提供模型。无论是道连还是王尔德,对艺术的追求都贯穿了他们生活与创作的方方面面,王尔德用无与伦比的艺术美为我们创造了柏拉图式的殿堂。道连说道:“我从诗中取来了爱情,在莎士比亚剧中找到了妻子,我要把西碧尔放在金色的基架上,看着整个世界拜倒在我的女人的脚下,她的信赖使我忠贞,她的信心使我从善。”(ibid,2010:201)遇到道连之前,西碧尔完全生活在艺术中,与她同台演出的人都是上帝,绘成的布景是她的世界,道连从牢狱中解放了西碧尔的灵魂。“碧尔的生活浓缩成了尽善尽美的玫瑰色的欢愉,露水浸湿了花园,鸟儿在歌唱,她像一朵摇曳的白水仙”(ibid,2010:188)。艺术在西碧尔身上是如此完美,道连看到了艺术独立的品格和强盛的生命力,所以,在艺术或审美的范畴中,生活是没有其独立价值的,充其量也只能成为“艺术的最好的学生、唯一的学生”(伍蠡甫,1986:113)。
唯一美的事物是与现实无关的事物,而会变得陈旧过时,只有现代的东西。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这不仅是因为生活具有模仿的本能,而且还因为生活的自居目的在于寻求表现,而生活只有通过艺术为它提供的某些美的形式才可以实现它的活动。西碧尔在舞台上淋漓尽致地演绎着莎士比亚作品,道连的灵魂已转向这位纯洁的姑娘,她集世上所有女主角于一身,并不只是单一个体,是完美艺术的化身。舞台上的西碧儿代表一种永恒而毫无瑕疵的美,是艺术最崇高的体现。“一个晚上她是罗瑟琳,另一个晚上是鲍西亚,贝特丽丝的欢乐就是她的欢乐,考狄利娅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她今晚是苔丝狄蒙娜,另一个晚上是奥菲利娅,她死去时是朱丽叶,苏醒过来是伊摩琴”(ibid,2010:120),“西碧尔仿佛来自另一个更美妙的世界,她舞蹈时摆动着身子,好像一棵植物在水中摇动一样,喉部的曲线是洁白的百合花曲线,手似乎是冷色的象牙做的,她有着你画室里那尊塔娜格拉赤陶小雕像的全部风韵,她的头发拥着你的脸,就像深色的叶子拥着浅色的玫瑰,她的表演使我忘了自己身处伦敦,生活在19世纪,我的爱把我带到了人所未见的森林,我在亚登的森林里同她分手,将要在维罗那的果园里与她相会”(ibid,2010:133)。
西碧尔是艺术的化身,只有在艺术中才能生存,艺术是她存在的母体,离开艺术这个母体,她只能像珂莉媞儿一样化为向日葵而消逝,艺术具有独立的品格和生命力,当艺术为生活而存在时,就意味着艺术的灭亡,当艺术不表现它自己而表现生活时,艺术也就磨灭了其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艺术要疏离生活和自然,艺术的目的在于表现艺术自身的美,艺术只是纯粹地追求审美,而没有任何目的性,一切坏的艺术都是由于重返自然和生活造成的,并且是将生活和自然提升到理想的结果”(乔国强,2008:101)。当西碧尔以艺术作为爱情的交换条件时,它便失去了艺术,失去了价值,失去了美,这是西碧尔悲剧的根源所在。“生活是给艺术照镜子,不是复制画家或雕塑家想象出来的某个奇怪典型,就是在事实上实现虚构中所梦想的东西,科学地说,生活的基础——生活的活力,如亚里士多德称呼它的那样——仅仅是一种要求表达的愿望,艺术总是显现使表达得以实现的各种各样的形式。生活占有它们,利用它们,即使它们对她自身有伤害”(王尔德,2001:89)。
“一切坏的艺术的根源,都在于要回到生活和自然,并提高它们成为理想。生活和自然有时可用作艺术的一部分素材,但是,在它们对艺术能有真正用处之前,它们必须先被转换为艺术的习惯”(伍蠡甫,1986:116)。王尔德曾经这样描述他唯美主义爱的理想,他在“不能说出的爱”(张介明,2004:27)中深情地说道,它是这个世界上伟大的爱恋,是一个长者对幼者的爱,它存在于大卫和乔纳森之间,存在于柏拉图的哲理之中,存在于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之间,它深得像大海一样,是如此纯洁如此完美的精神交流,它是完美的艺术作品,它可以和米开朗琪罗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相媲美,在这个世纪,它被误解了,以至于不能说出它的名字,为了解释它,今天我站在这儿,它是自然之爱,它是智慧的,它不断地存在于一个年长者和一个年幼者之间,当这位年长者拥有智慧时,年幼者的生命里才会充满了欢乐,希望和生命之光。爱本该如此,但是这个世界却不了解,然而这个世界嘲笑它,把它推向了毁灭。因为这是真正的爱,并不包含不高尚的和非理性的东西,是一种米开朗琪罗、蒙田、温克尔曼,还有莎士比亚自己所感受的爱”(笔者译自Stanley Baldwin:2000:103)。无论是道连、西碧尔或王尔德,他们的爱都缺乏现实性,只能存在于艺术的空中楼阁中,而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生存之根,所以西碧尔对爱和美的渴望注定在世俗的世界里失去飞翔的翅膀。艺术把生活当做她的一部分素材,重新创造它,在新的形式中改造它,艺术绝对不关心事实;她发明,她想象,她做梦,她在自己和现实之间保持着不可侵入的栅栏,那就是优美的风格,装饰性的或理想的手法,当生活占了上风而把艺术赶到荒野的时候,这就是真正的颓废,而且正因为此,我们今天感到了痛苦。
西碧尔放弃艺术而追求生活,道连放弃生活而追求艺术,两者截然不同的艺术观必然导致西碧尔走向毁灭和死亡。“今晚,这一辈子第一次意识到罗密欧的可恶,守旧和虚伪;意识到果园中的月光是虚假的;意识到布景很庸俗;意识到我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我生命的王子!你胜过一切生命的艺术”(黄源深译,2010:145)。当西碧儿从舞台艺术回到现实生活中时,她打破了道连“为艺术艺术”的唯美主义信仰,没有了艺术,也就没有了爱,艺术超越一切,艺术不反映生活,不受任何世俗的影响,艺术只表现其本身的存在方式,“你扼杀了我的爱”(刘茂生,2007:89)。道连的爱是完美无缺的艺术,他追求完美的艺术,纯粹的艺术,在此之前,西碧尔是艺术的完美化身,在她的身上具备艺术的完美性、统一性和崇高性,但是一旦艺术的完美性被破坏,爱也就不存在了,伟大的艺术家从不会看见事物的真面目,如果他看见了,他就不能被称为艺术家。
“我爱你是因为你了不起,因为你有天分,有才智,因为你实现了伟大诗人的梦想,赋予艺术的影子以形式和内容,而你扼杀了我的爱,你破坏了我生活中的浪漫。你说爱情损害了艺术,你对爱情多么的无知,失去了艺术,你一无是处,我本可以使你成名,使你光彩夺目,灿烂辉煌。世界本会拜倒在你的脚下,你本可以冠上我的名字。而你现在是什么呢?徒有有一副漂亮脸蛋的三流戏子”。“她一声低吟,扑倒在他的脚边,躺在那里,像一朵踩扁了的花”(黄源深译,2010:187)。道连的感情观只是建立在纯艺术的幻想上,在此,王尔德深刻地表明艺术不表现任何道德,艺术高于生活,艺术只表现其自身的唯美主义观点。当西碧尔因道连死去时,道连甚至认为,“西碧尔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没有真正死去,她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之中,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士比亚音乐更为欢快醇厚的芦笛。”(ibid,2010:156)西碧尔这个艺术的梦幻化身,一旦触及现实,便香消玉损。当生活没有在艺术所提供的形式中得到表达的时候,它便什么都不是,它无可名状,几乎等于不存在,而一旦它通过“占有”与“利用”艺术所提供的形式得到表达的时候,它又成为经过提升了的生活,即艺术,而不复是生活了。
人是软弱的,艺术是软弱的,片刻的光彩总会熄灭,最高品质的瞬间只是人们活着追求的目标,但如何达到这瞬间,却需要人在黑暗中摸索,唯美主义提供的方法,遭遇到的是双重困境,一方面是人自身的局限性和复杂性使我们不可能一如既往地坚持唯美的生活,更何况脱离了现实与道德束缚,在复杂而喧嚣的维多利亚时代,追求艺术至高无上的唯美主义,注定只能徘徊在灵与肉,现实与非现实,理性与非理性之间,而唯美主义本身也是相当的极端和偏激的,需要做好平衡。因此,西碧尔这样的唯美主义人物只能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夹缝中黯然生长,却感觉不到新生和希望,这朵唯美主义的美丽之花,注定要在19世纪末的英国香消玉殒,慢慢地凋零在历史的扉页中。
王尔德笔下的西碧儿是一位单纯而又美丽的天使,她和执著奉献的珂莉媞儿一样,为了爱付出自己的生命,她们的命运同奥菲利娅一样,为爱人付出了一切,她们像花一样美好,像玛瑙一样碧绿,像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一样纯洁,然而她们脱离艺术走向生活,注定被这个世俗的世界毁灭,道连认为西碧尔的死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浪漫悲剧之一,当西碧尔知道爱不存在的时候,她像悲剧中的女主角,便死去了,就像朱丽叶会如此死去一样。她的死具有一切殉道者的悲壮和美。
画家巴兹儿这样评价西碧尔:“她同上流社会常见的女人千差万别,她的死有一种美,我很高兴,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她使我们相信我们玩弄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比如罗曼史,激情和爱情”,“使自己的时代脱俗,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如果这位姑娘能赋予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以灵魂,能为肮脏丑陋的生活的人创造美感,能去除他们的自私心,能把眼泪借给他们去为别人的不幸而哭泣,那就值得你爱慕,也值得整个世界爱慕,神明为你创造了西碧儿,没有她,你会是不完美的”(ibid,2010:213)。
“你可以凭吊可怜的西碧尔,她常常在舞台上模仿死亡,然后死亡触摸她,把她带走了”(刘茂生,2005:89)。西碧尔,这个永恒的悲剧人物,被送到世界舞台上来展示爱至高无上的存在。西碧儿为艺术而生,为亵渎艺术而衰亡,为背叛艺术而死,为脱离艺术而香消玉殒,单纯与天真掩盖不了真实与罪恶,唯美主义的柏拉图式爱恋永远无法承担世俗之重,因为一切只为艺术而存在。王尔德曾说:“我是梦想家,因为梦想家是唯一可以在月光下找到出路的人,而对他的惩罚,也是对他的报偿,则是他能在其他世人之前就看到黎明。”(吴学平,2003:201)
5.结语
艺术就是生命本身,它对死亡一无所知,它是绝对真理,对事实漠不关心。艺术使每个公民的生活都成为一种礼赞,而不是一种投机,艺术使整个种族的生命不朽。西碧尔,这个在艺术中诞生,在现实中死去的,注定在唯美主义的终极苦难中为艺术的消逝而亡,只能在死亡的绝望中寻回她美的永恒。
在西碧尔身上,王尔德充分地展示了艺术性与生活性的激烈碰撞,并不是在于向人们展示一个普通的剧院演员,而是告诉人们唯美主义一切皆在“为艺术而艺术”,只有艺术才能表现一个人的精神实质和思想本质,而现实生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西碧尔的悲剧死亡代表着艺术与生活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艺术在她自己的内部就可以达到完美,艺术作用于生活,能够改造乃至创造生活,生活对艺术的模仿远远多过艺术对生活的模仿,生活有意识的目的在于寻求表现,而艺术为生活提供美的形式,通过这些形式,生活就可以实现它的活动力。艺术要回复美的声誉,就必须远离生活,远离现实。西碧尔的悲剧再一次向我们证明,艺术高于生活,优于自然,违背艺术只能走向毁灭,艺术是超越一切的最高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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