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波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一
提到后殖民主义,从文本分析角度来说,不得不提康拉德。康拉德写了大量有关英国海外殖民的文学作品,他从一个波兰移民的角度上来客观看待帝国主义,带有一种神秘倾向的讽刺和反思。相对来说,同时期的柯南·道尔在对待殖民主义的态度上明显是积极的,他有在西非海岸行医的经历,还曾自诩英国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同时期的还有福斯特、吉卜林,其中福斯特对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文化上的巨大差异有着清醒的认识。《印度之行》所展现出的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对立令人深思。吉卜林是柯南·道尔的好友,这个印度裔英国人站在帝国主义的立场,对殖民主义进行美化,所以备受诟病。
柯南·道尔并没有像吉卜林那样敏感和直接,他显得更为理性。事实上,除了福尔摩斯侦探系列,他还写了很多其他类型的作品,如《失落的世界》描写英国人远赴亚马逊探险猎奇的故事,这可以看做向殖民主义经典文本《鲁滨逊漂流记》看齐的尝试。在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中,柯南·道尔始终站在大英帝国的立场上来进行叙述,这种叙述流露出浓厚的帝国情结,在他笔下,殖民地往往代表着落后、野蛮和恐怖,而英国则是世界的中心,代表着先进和文明,这种无意识的写作态度异化了“东方”。正如赛义德在《东方学》中所强调的,“东方”是西方人自己构建出来的名字,“这些作品都认为,世界上有意义的行动和生活的源头在西方”。①
柯南·道尔对美国怀有特殊的情感,他希望看到曾经作为殖民地的美国变得强大,反对两者钩心斗角,他说:“这个母国(英国)是个帝国,而你们(美国)不久也会成为帝国。”②在对英国人和南非布尔人(荷兰、法国等后裔)之间的布尔战争问题上,柯南·道尔表现得最为直接,他说:“战争爆发前,我还有很大的怀疑,但战争一爆发,我就确定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值得为之做出牺牲。”③为此,他不仅亲自组织并参加布尔战争志愿医疗队,而且写了一篇文章——《伟大的布尔战争》来颂扬这场殖民争夺战,并在面对国外媒体谴责英国军队强奸妇幼的压力之下,发表《布尔战争:南非的起源与行动》(The War in South Africa:Its Cause and Conduct)为英国做辩护,由此获封爵士。在这本小册子中,他写道:“The revolt of the Boer States against the British suzerainty is much more like the revolt of the Southern States against the Government of Washington.”④俨然,英国成了南非法定的统治者,布尔人因为英国统治者要解放奴隶而造反。在布尔战争期间,看到柯南·道尔积极救助伤员,有人说:“有很多人使英国变成伟大的国家,他是其中的一位。”⑤毋宁说,柯南·道尔参与了殖民战争。布尔战争造成南非大量土著伤亡和巨大的经济损失,官方只有白人伤亡情况的统计,土著伤亡数字被忽略,你会发现,在各种文字作品中,他们总是缺失的。帝国不仅用武力征服了被殖民者,而且用文化上的统治力撰写甚至篡改了土著的历史。
在维多利亚后期,帝国的触角已经无所不及,到1914年,欧洲占有总面积大约为地球85%的殖民地、保护地、附属国、自治领和联邦成员国。十九世纪末的欧洲,几乎所有生活层面都被帝国主义所囊括。在这样的背景下,《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殖民主义的印迹和作者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世界观。
二
同许多欧洲现实主义小说一样,《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也达到了它的主要目的之一,即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维护社会对向海外扩张的赞同。在这部作品集中,柯南·道尔塑造了许多深入人心的经典形象,很多人物如商人、官员、军人等大多跟帝国游戏和密切的联系——华生医生曾参与英国对阿富汗的殖民战争;《红发会奇案》中的威尔逊先生是共济会成员,有海外中国的背景;《铜山毛榉奇案》中的福勒先生在毛里求斯岛政府部门供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的巴斯克维尔少将曾在西印度群岛任职,而罗杰·巴斯克维尔背负恶名,远走南美;在《空屋奇案》中,梅努斯伯爵是澳大利亚殖民地的总督,等等。在伦敦这个五百万人口的城市,汇聚了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人,它也是当时世界的中心,所以,我们看到,福尔摩斯穿梭于欧洲大陆各国之间,帝国主义的确把世界缩小了。
从人物形象上来说,那些从海外归来的人往往充满了神秘色彩,他们也多与犯罪和恐怖有关,这些人物总体上构成了小说中负面人物的基本特征:神秘、凶狠、贪婪、怪异、野蛮。在《红宝石奇案》中,没落贵族罗伊洛特去印度加尔各答行医,原本品行高尚,但多年后回到英国后就变得极其怪异,孤僻、阴郁,令人毛骨悚然。罗伊洛特利用印度沼地蝰蛇(一种剧毒蛇)谋杀了斯托纳小姐的姐姐,企图继承一笔丰厚的遗产。福尔摩斯说:“使用难以被任何化学实验检验出来的毒液害人,这种念头正是一个在东方待过的狡诈而冷酷的人很容易想到的。”⑥这句话耐人寻味,它指出,东方是一个蛮荒地带,在科学大行其道的时代,科学在东方行不通;而且,东方人狡诈而冷酷,东方那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变得险恶。《驼背者奇案》中,117兵团的亨利·伍德和巴克利同时爱上了陆战队上士的女儿南希,结果,上士将女儿嫁给了巴克利。伍德被巴克利设陷阱落入了叛军手中,多年没有见到一个白人,他多次逃跑多次被抓回,受尽折磨,结果变成了一个极其丑陋、可怖的驼背人,回到伦敦设计谋杀报复巴克利。《士兵变白奇案》中,在南非布尔战争中,英国人詹姆斯·多德受伤逃命,但“我不仅没有进入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像走进了一个奇怪的梦魇中……我面前站着一个侏儒似的小个子,圆球似的大脑袋,正在用荷兰语含糊不清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两只可怕的手不停地挥舞着,看上去像两块棕色的大海绵……他们好像不会说英语,可视情况又需要解释清楚,因为大脑袋怪物变得非常生气,像野兽似的喊叫着,他用变了形的手拉着我,把我拖了下来,也不管新鲜的血液正从我的伤口处往外流。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⑦结果,多德在南非得了麻风病。还有不少从澳大利亚归来的人,他们大多是被流放到那里,在那里发了横财,回到英国遭到仇人报复、暗杀。赛义德分析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时引用的一段话能够深刻地说明宗主国对于殖民地所具有的意义:“狄更斯在英国人关于这些罪犯在澳大利亚的定居的推想上做了一些编排。他们可以成功,但是他们很难在真正的意义上回归。他们可以在技术和法律的意义上赎罪,但他们在那里遭受的一切将他们扭曲成永久的外人。”⑧小说划分了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环境差别,殖民地代表着野蛮、罪恶、肮脏,无论你在那里积攒了多么大的财富、获得多大的成功,目的都是回到宗主国,赎回自己的身份,获得宗主国的认同。从这方面来说,柯南·道尔的作品可以看做是殖民进程的一个明显的组成部分,我们无法忽视作品所在其中的社会的现实。
从地理空间上来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涉及世界各地,多个国家,但凡是涉及殖民地,总是呈现出一种暴力、恐怖、混乱无序的描述,对于金钱和权力的争夺更是骇人听闻。英国人是统治者和镇压者的身份,在印度或者非洲发生的大事件,当地土著是缺失的,偶尔出现也是反面而又可怖的形象。在作家的叙述中,殖民地不仅在政治上处于从属地位,而且在文化上被“从属”,被言说,被塑造,他们在西方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历史。赛义德在分析奥斯汀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时认为,小说中呈现出一定的等级观念,而拥有殖民地资产的权力直接有助于建立在本国的社会等级与道德优越感。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我们随处可见帝国的背景,其中,赛义德也提到了柯南·道尔。帝国的种种事实是与被保有的属地、远方的有时是人所不知的空间、古怪的或令人难以接受的人、聚敛财富或移民、挣钱和冒险中的离奇活动连在一起。犯了错误的年轻人被送到殖民地去,贫贱的老年亲属到那些地方试图找回失去的财富,冒险者去冒险、猎奇,等等。总之,殖民地充满了机会。这种对殖民地的差异化描述,在《四签名》和《圣佩德罗之虎》中表现得较为充分,后文将会详细阐述。
另外,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日常用品、奢侈品很多都来自各个大洲殖民地,英国在19世纪末成为真正意义上“日不落帝国”,殖民地为宗主国输送着后者赖以生存的原料、手工制品,福尔摩斯抽的是印度雪茄,华生医生多次提到了他所挚爱的波斯拖鞋,还有加勒比的古玩,中国的瓷器,日本的花瓶,印度的水烟台,摩洛哥的皮包,等等。在《布鲁斯·帕廷顿计划奇案》中,福尔摩斯跟华生的聊天,随口一句:“在谋杀成风的拉美国家没有这样的大雾天。”流露出伦敦人所具有的优越感。至少可以说,福尔摩斯这个当时英国的“万人迷”是一个忠于帝国的人。在《空房奇案》中,福尔摩斯介绍莫兰上校说道:“莫兰上校曾经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力,也是我们东方帝国所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东方俨然成为帝国的一部分。
三
赛义德倡导对位法阅读,他指出:“在读一篇文字时,读者必须放开性地理解两种可能性:一个是写进文字的东西,另一个是被它的作者排除在外的东西。”⑨事实上,柯南·道尔在写作中无意识地表现出对东方和西方叙述上的差异,小说中来自殖民地的土著较少,有三个令人印象深刻,一个是无名无姓,文中称其为“印度无赖”,一个是可怕的混血儿,最后一个便是来自南亚嗜杀成性的土著。即便是白人,从殖民地归来,一般都要背上一段惨痛而罪恶的历史,回到英国试图重新做人,结果往往得不到认同,走上犯罪道路,最终受到了英国法律的制裁。我们重点分析两篇小说:《四签名》和《圣佩德罗之虎》。
《四签名》的故事很精彩:英国人乔纳森·斯茂在印度暴乱期间,联合三个印度人抢夺了价值五十万英镑的财宝,但四人皆因涉嫌谋杀被捕入狱,财宝暂时埋在阿格拉城。随后,斯茂在被囚安达曼群岛期间跟看监狱官员舒尔托少校和摩斯坦上尉达成协议,后者帮助前者越狱并取回财宝,然后六人平分。但舒尔托一人独吞了财宝,斯茂辗转潜回英国,企图夺回财宝并报复舒尔托,由此导致舒尔托长子巴托洛梅被杀和财宝被盗。最终,斯茂被捕,财宝被他撒入泰晤士河,华生医生成为最大赢家,获得了摩斯坦小姐的芳心。如果我们采用赛义德所说的对位法阅读来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柯南·道尔的写作呈现出两个层面的差异化对比——殖民地混乱无序、野蛮凶险,充满了诱惑和陷阱,宗主国制定的法律制度难以有效实施,人们更倾向于用原始和暴力方式来解决问题。斯茂来到印度参军,不久就被恒河鳄鱼咬掉了一条腿。后来,他在一个种植园做监工,亲眼看到了黑人将管家妻子撕成碎片的惨状。再到后来,他参与抢劫杀人,跟狱警达成分赃协议,尽管舒尔托独吞了财宝,他还是越狱成功,并回到了英国。一个装有一只木腿的白人能够有此一系列的奇遇,实在是由殖民地那样一个特殊的环境所造就。但是,回到英国,这里井井有条,信息畅达,跟印度形成鲜明的对比,斯茂再也无法神通广大,很快就被代表着先进、科学和法律的福尔摩斯擒获。斯茂在殖民地人性遭到扭曲,回到英国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为托格杀死舒尔托而懊悔,被捕后更是积极配合调查,坦白了一切。这种人性上的变化在暗示:殖民地使人烙上了原罪,只有回到宗主国才能获得救赎。由此可知,殖民地意味着犯罪,而宗主国意味着赎罪。
小说中,福尔摩斯随手抽出一本最新的地名词典,读道:“安达曼群岛的土著人,以世界最矮小的人种而著称……他们生性凶狠残暴,极难相处。但一经取得信任,就可以和他们建立最忠诚的友谊。他们天生可怕,长着畸形的头颅,凶恶的小眼睛,相貌怪异。他们的脚和手都异常短小。因其凶蛮,英国政府竭尽全力也未能争取到他们。他们是遇难船只的水手们最危险的敌人,他们会用镶着石头的木棒打碎幸存者的头,或是用毒箭将其射死。这种屠杀最后常以一场人肉宴告终。”⑩这段话清晰地表明第三世界是如何被表述的,并且,柯南·道尔用极其生动的故事来佐证西方对东方人的见解之“英明”——斯茂在流亡期间,维持生计的方法是把托格当做吃人的原始黑人向人们展览,他吃生肉,跳土著舞蹈。同时,作者还将谋杀罪推到了托格身上,是托格擅作主张毒杀了舒尔托。此前,作者在讲述斯茂的冒险故事时,就在极力维护白种英国人的美好形象,如在抢劫杀人时,告诉读者,斯茂先是被迫的,在协助杀人时也动了恻隐之心,相比之下,那三个锡克兵却显得异常凶残;如斯茂在越狱时,被杀的那个看守是个 “可怕的帕坦人”(分布在阿富汗东南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的民族),那人曾经常侮辱他。正如作者所暗示的,殖民地到处都是痛苦,谋杀和暴乱,但白人斯茂从未主动参与谋杀。
《圣佩德罗之虎》是篇小作品,中美洲地区的独裁者穆里略曾以文明的名义统治过某小国,因荒淫无耻和残忍嗜杀而臭名远扬。在整个中美洲地区,人们提到他的名字无不色变。在他统治的后期,各地纷纷起来反对他,但他早早就将财产转移到国外,最后挟着巨款逃之夭夭。穆里略逃到伦敦,隐姓埋名,过着蛰居的生活,但最终因谋杀而暴露。小说中一句话很有意思:“他只是欧洲报刊经常谈论的一个话题。”人们无法想象,文明之外还有这样野蛮的独裁者,于是圣佩德罗之虎的恐怖统治成为赞同殖民政策的理由之一。康拉德对大英帝国的殖民主义持有怀疑态度,但他并不知道西方如何与东方相处,所以,《黑暗的心》最后,逆流而上深入东方文明中心的克鲁茨不停地说着:“真恐怖,真恐怖。”柯南·达尔在小说中问道:“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多年前在圣佩德罗的血流成河吗?管得了载着这个人偷来的财富的船只吗?”潜台词是,如果纳入英国的殖民版图,这样的惨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圣佩德罗之虎》中的混血儿被作者称作荒蛮丛林中出来的“原始蛮人”,他活剥白公鸡用来祭奠,对此,福尔摩斯评价说:“荒唐。”事实上,在柯南·道尔的笔下,第三世界的文明跟西方文明对比,无处不荒唐。
注释:
①文化与帝国主义·前言,P13.
②阿瑟·柯南·道尔爵士,P124.
③阿瑟·柯南·道尔爵士,P179.
④The War in South Africa:Its Cause and Conduct.http://w ww.readbookonline.net/title/14755/.
⑤阿瑟·柯南·道尔爵士,P189.
⑥福尔摩斯探案全集Ⅰ,P398.
⑦福尔摩斯探案全集Ⅳ,P351.
⑧文化与帝国主义·前言,P7.
⑨文化与帝国主义,P91.
⑩福尔摩斯探案全集Ⅰ,P161.
[1] [英]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贺天同,等,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
[2] [英]柯南·道尔.失去的世界.戴欢,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7.
[3] [美]赛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4] [美]赛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5] [美]约翰·迪克森·卡尔.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季昂,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