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中的历史与道德

2012-08-15 00:42李琳琳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沈从文乡土作家

李琳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历史与道德问题,是文学理论的重要论题。在进行探讨之前,首先需要对其概念进行界定。此前已有不少学者对此作了大量的思考与探索,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大致做出如下归纳:文学中所谓的“历史”与“道德”,本质上是一种价值取向或评价体系。“历史”的评价以是否顺应历史发展潮流、能否推动社会发展为标准,着力点在“真”,属于理性认识层面;“道德”的评价则以善恶、正义、公正与否为标准,对事件或现象进行判断,着力点在“善”,属于伦理层面。历史与道德是人类判断事物的两种不同方式,也是文学的两种重要纬度,既存在于作者创作过程中,也存在于读者对文本的鉴赏评价中。

一、近代中国乡土小说中的历史与道德问题

中国近代历史复杂多变,在这种特殊历史条件下产生的近代乡土小说,历史与道德问题在其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人类社会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新旧势力的交锋与角力,新事物在旧事物母体中孕育,对原有的秩序产生破坏和挑战。正如如恩格斯所说:“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然表现为对某一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某一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 ”[1]历史求“变”,而道德守“常”。历史进步的方向常常与现有道德的指向相偏离,甚至出现明显的悖反现象:道德上认为“恶”的东西却是历史进步的动力;道德上认为“善”的东西却是社会发展的阻力。这就是所谓的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现象。这一背反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常引起矛盾和冲突,触动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因此,历史与道德的矛盾,往往成为艺术发生的催化剂。

近代中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大变动,尤其是五四运动以后,人们视野更加开阔、思想更加解放,西方现代文明的种子逐渐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中生根发芽。而作为旧秩序的大本营,中国农村依旧沿着乡村文明的轨道缓慢前进着。对于外界的剧烈变化,农村没有城市那样快速的应变能力,虽然也感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经历着现代转型的阵痛,但改变却是缓慢的,仍几近完整地保留着古老的文明。这就使得作家可以在一个相对静态的历史横截面上清楚地看到两种文明的对比与冲突。而另一方面,近代乡土作家,因求学、生计或战争等原因而离开乡土、寓居都市,他们既有乡村生活经验,又接受都市现代文明的影响,这种双重身份使得他们对乡土古老的传统文化以及对城市现代文明具有双重觉醒。在都市现代文明的关照下,广阔的中国乡村在作家眼里折射出多元的意义:从道德守常角度看,乡村自然淳朴;从历史求变角度看,乡村保守落后。乡土作家从二者之间做出倾向性的选择,设定自己心中的乡土的语义指向,进行小说创作。因此,历史与道德问题在中国近代乡土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二、作家在历史与道德选择中的不同倾向

社会现象纷繁复杂,历史与道德很难亦步亦趋,对事物的评价存在道德与历史两个不同的维度。作家在个体经验、思想观念、艺术追求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异,面对意义多元的乡土,往往从不同的纬度关照现实,对素材进行艺术加工。因此,在乡土小说中,历史与道德常呈现出三种不同关系:以历史评价为基点;以道德评价为基点;在历史与道德之间纠葛、困惑。

(一)以历史评价为基点

以历史评价为基点,即对事物进行评判时,会自觉参照历史进步的要求,看其是否符合历史发展潮流,尽量掩抑自己对事物的喜恶,对事物进行较为理性的判断。这一类作家包括鲁迅以及在其影响下形成的左翼乡土作家群。

鲁迅是乡土小说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他的乡土作品并不多,包括《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祝福》、《长明灯》和《离婚》等。但其影响却很大,尤其是对早期左翼乡土文学作家的文学功能观产生直接的影响。鲁迅是站在 “五四”启蒙知识分子的立场上来书写乡土的,其全部乡土小说都渗透着对乡村、对生活在乡村的人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变革的精神状态的强烈的痛心和批判态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的乡土文学作品,理性之光的烛照无处不在,从不同角度批判了农村的陋习和农民的麻木,如《故乡》中闰土的迷信、等级观念,《祝福》中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阿Q正传》中对国民性的批判等等。鲁迅站在历史的高度,指出旧道德对人性的摧残,敏锐地看出在历史进步面前传统道德恶的一面,对其进行批判,寄托了对时代进步的殷殷期盼。

在鲁迅的影响下,一批作家走上乡土小说的创作道路,如王鲁彦、徐钦文、邰静农、彭佳煌、许杰等。这一批作家有相似的生活经历,并由此形成相近的观察社会与生活的方式。鲁迅即是根据这批作家的创作特点进行归纳,首次提出“乡土文学”的概念。他们继承鲁迅“为人生”的创作倾向,竞相发表了一批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品。他们或哀叹乡村传统道德的沦丧,或表现农民的不幸遭遇,或嘲讽国民的劣根性,但都在不同程度上显示出批判的态度。

(二)以道德评价为基点

以道德评价基点,即以善恶、正义、公正与否为标准,对事件或现象进行判断,属于伦理层面。以沈从文和废名为代表的京派作家即属于这一类。他们疏离政治,站在文化的立场上,以文化重造的文化保守主义姿态,规避激进的时代主流话语,高蹈与现实功利之上,以“和谐、圆融、静美的境地”为自己的美学理想,创作出具有写意特征的独具美感的小说文体,显示出别致的取向和独特的美学价值。

废名的小说追求平淡古雅、简洁朴讷的美,风格独特,开创了现代小说的田园“田园诗风”。其乡土小说的描写只局部地呈现出田园牧歌的情调,追求原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从《竹林的故事》、《桃园》、《枣》、《菱荡》到长篇小说《桥》,废名的小说将清新淡雅的自然景物与悠扬婉转的田园牧歌和温情脉脉的乡村风俗人情相结合,表现出中国宗法乡村社会的宁静悠远的情韵。废名站在道德审美的立场上选择性地表现中国乡村,在他的笔下,中国的乡村和谐、真善、静美,隔绝了时代变革的喧嚣,这种理想化的处理方式寄托了作者的文化理想。

沈从文作品的道德倾向是很明显的,他曾在《习作选集代序》中说过:“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有研究者早已指出,沈从文小说中所构建的湘西是文化的湘西、审美的湘西,是作家文化理想的寄托。“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理想世界的投影,是他现实与梦幻的交织。这梦幻难免与现实有距离,但作者的目的似乎是从人性道德的角度去透视一个民族,可能的生存状态和未来的走向。”[2]我们看到,在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里,妓女是有感情的,连商业活动也包裹着人情,处处流露出原始的、未被异化的人性。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自成一个世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是抽象时间里静态的存在,因此也就牵涉不到是否符合历史发展潮流的问题。作家关注的是乡土中自然的人性和道德的美善。他完全消解了历史的、价值的评价,只以道德的、审美的纬度去表现世界。

三、影响作家倾向的因素

在小说创作阶段,作家在历史与道德之间的不同倾向导致了作品在表现角度、评价态度的不同。这种不同的选择倾向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首先,时代需要的不同。动乱的近代中国,特殊的时代环境将知识分子推到了历史的最前沿,扮演着时代弄潮儿的角色。文学则成了他们表达思想的武器,文学承担起“传道”的社会责任。五四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将文学介入社会的功能发挥到极致。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因此他的乡土小说就承担起批判传统习俗、传统礼教的重任。而沈从文20世纪20年代以学徒的身份步入文坛,这时新文化运动已经降温,对文学“传道”的期望已经减少,作家有更多的选择空间。

其次,作家自身的身份、经历以及写作需要等原因。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干将,是现代文明的启蒙者,这一身份和立场影响着他的乡土小说的倾向,使得他总是站在历史前进的角度批判落后的乡村文化,自觉地进行文学创作。而沈从文以学徒身份进入都市文坛,早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但都没引起重视,经过一番艰难的探索,他所创作的湘西题材小说得到徐志摩的肯定,他几乎是以发现题材的欣喜找到了自己的写作领域,也为自己在文坛找到一块立足之地。因其独特的人生经历,沈从文独占湘西这一题材,与其他作家的乡土小说迥然有别,独树一帜。可以这么说,在很大程度上,沈从文写出大量的湘西题材的小说是出于写作的需要。

四、读者评价中的历史与道德

作为一种评价系统,历史与道德不仅影响作家的创作,而且影响着读者对作品的评价。在评价作品时,读者面临道德评价优先还是历史评价优先的选择,而不同的选择将会对作品产生不同的价值定位。在人类社会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读书只是部分人的特权,文学的读者群以城市市民为主(直到现在仍是这样),而乡土小说以农村生活为题材,其内容与读者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这种距离一直都存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只会越来越大。所以,读者对乡土小说的评价,从来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而是受多种因素的影响,评价往往差别很大。这种差别在沈从文身上可以得到很好地印证。49年之后,沈从文曾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低估甚至被忽视,沈从文更是放弃写作转而从事民俗研究。直到八十年代,沈从文的作品又开始受到追捧,掀起了一股研究热潮。沈从文热延续到现在,又有学者指出,沈从文作品已被过高评价。同一个作家同样的作品,在一段时间内却经历如此悬殊的评价对待,很大部分原因即在于读者是以道德评价为标准还是历史评价为标准。如果以历史评价为标准,沈从文小说很大部分描写的是古老而落后的习俗,显然不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因而受到批判;站在道德评价的角度,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充满着人情、人性,受到很多人的推崇。

在阅读乡土小说的过程中,读者选择以历史为标准还是以道德为标准,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一般意义上,影响文学作品评价的因素很多,这里仅以近代乡土小说的遭遇为对象进行总结。)

第一,意识形态的影响。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影响一直都存在,只是不同时间强弱不同而已。在意识形态强势的时代,它影响着人们的审美观,甚至直接调控人们对文艺作品的态度。 近代乡土小说描写的是过去(所谓的“旧社会”)乡村的历史,不能迎合当时意识形态的的要求,因而没有获得意识形态的认同。后来出现的乡土文学作品只在意识形态内部进行演绎,以迎合其要求,如十七年文学中大量的农村题材作品。体制的认同与否在特定年代直接决定着作品的命运,影响着读者的评价。

第二,时代不同带来审美趣味的改变。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乡土退隐,只存在于人类的历史记忆中。现代社会,是一个失根的社会,传统道德沦丧,而人们对新的伦理道德秩序缺少归属感和认同感,于是转而将目光投向传统,投向曾是传统代表的乡村。文化乡土成为现代人的想象与寄托。人们不再以历史进步的标尺去衡量乡土小说中的世界,而是以道德审美的角度进行遥远的欣赏。这也是沈从文小说在新时期受到追捧的原因之一。

五、结语

文学作品是作家对现实的思考与加工,是读者对文本的认识与解读,必然地与历史和道德产生联系。因此,理清文学与两者的关系,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评价文学作品。而将这一理论具体运用到乡土小说的分析中,为研究乡土小说提供新的方式和途径。

[1] 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2] 温如敏,赵祖模.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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