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死亡·记忆——论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的寓言色彩

2012-08-15 00:42王林燕
文教资料 2012年3期
关键词:田村卡夫卡村上春树

王林燕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作家借人物之口宣称“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对此,译者林少华认为这种表述的缘由出于“一是村上的天性使然,二是与他的创作观有关——即村上认为所谓故事就是要在超越说明的层面表现普通文脉所不能说明的东西”。[3]152在这里,超越说明的层面暗示着文本的深层含义。探究村上的作品,文本内部充满了隐喻性和指示性的文字表征,形成了一座极具张力的探索迷宫。此外,再反观作家的创作理念——标榜以一种必要的未经浸染的非现实性来弄清周围的现实性。这种“非现实性”的渗透手法,即寄寓文本某种普遍意义,以有形具体的东西表现精神的、心理的或抽象的概念。因而,村上的创作带有某种寓言化的意味。通过阅读,它们生发、释放出的关于认识人生、命运、死亡等具有启示人心的文字力量,通过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间离使其富有更多的言外之意。本文循此思路,以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为中心,结合文本人物设置的隐喻功能,死亡意象的启示作用,以及其人物记忆存留的暗示性,从青春、死亡和记忆这几个关键词入手,来进入村上所营造的迷幻世界。

一、迷惘与孤独:人生序曲的青春章节

在村上的系列小说里,“孤独”成为其主人公们的一个共性标签。随之,在与他人及其社会隔离的氛围下,人物往往陷入“迷惘”中。那么,如何突破这一困境?村上笔下的人物大多并未停滞不前,而是保持处于“进行时”的状态,不断产生新的体验或领悟。《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少年也一如既往地处于相似的境地,把持着青春,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奏响人生的序曲。别于以往的主人公,村上将其设置在年龄15岁并视其为“可变”的存在,同时一再强调这个少年是“我”(村上)自身也是“您”(读者)自身。

进入小说,首先必然要解开关于人物的谜团。从主人公田村卡夫卡与文本世界的关联性来看,其一,通过少年自述——“谁也不肯帮我……为此必须变得强壮,如同失群的乌鸦。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语里的是乌鸦的意思”。[1]345在此,卡夫卡与乌鸦产生关联;从故事情节发展来看,小说中“叫乌鸦的少年”可视作田村卡夫卡本人或是其自我意识的反映,即潜意识层面所发出的异质声音;另外,他也可能是隐藏的作者改头换面而成,以预言的形式,在少年出走前提醒:“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1]4又在末章以收尾的方式说道:“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1]513成为文本中隐含作者,引导主人公的前进方向。

其二,再回到田村卡夫卡身上,他在图书馆以其独特的感悟力谈及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在流放地》时,说道:“较之力图叙说我们置身其间的状况,卡夫卡更想纯粹地机械性地解说那架复杂的机器。就是说他可以用这种方式比任何人都真切地说明我们置身其间的状况。”[1]62这种复杂的、其目的无从推测的行刑机器实际存在于主人公的周围,自此小说文本与卡夫卡的小说世界相互关联。对于这种现象,村上在一次采访中说:“我想,卡夫卡在他的创作中给予我们的就是他对梦魇的描述。在他生活其间的这个世界中,真实的生活与梦魇在某种程度上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2]280因而,田村卡夫卡的梦魇(杀父并与母亲、姐姐交合)相当于上述的行刑机器在故事中推进,村上将其以诅咒的方式寓言化,在真实与虚幻中让少年一步步逼近真相。

其三,小说文本中人物佐伯的谱曲《海边的卡夫卡》,它一方面在表意上与少年同名,另一方面也打开了故事渐进中心谜底的入口。对此命名,少年认为它描述了一个彷徨在扑朔迷离的海边的孤零零的魂灵。在这个层面上,二者互为镜像,“孤独”感同身受。杰·鲁宾将这种共通感归于“寂寥感”,当然也与“孤独”相近。卡夫卡命名的一再出现,无不与村上系列作品一以贯之描述的感受力有关,译者林少华以“把玩孤独”一语中的。因而在此,我们可以发现村上与作家卡夫卡所贯通的精神契合之处——对个人无所依傍和把握命运的苍茫无力感。而《海边的卡夫卡》莫如看做是作家对于已故卡夫卡的致敬,因为同一种感受在不同的时代仍然以各异的形式继续存在并引起共鸣。

通过解读少年卡夫卡的命名,孤独、迷惘成为人物形象的标签。在这种寓意生发的过程中,对于自我身份的“迷惘”(被弃、遭受诅咒),以及挣扎在未知世界中受到现实与非现实力量撞击的少年仍选择执著奋斗(做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人生的青春章节在这种主旋律下继续演奏着,而主人公的后继遭遇又会相应解开村上设置的文本谜团。

二、停止与延续:人生变奏(死亡)与合奏(记忆)

1.死亡:别无选择的生命变奏(死亡意象的启示作用)。

循着田村卡夫卡的脚步,通过少年的眼睛来看世界。在其人生序曲奏响不久,“死亡”充当了旋律变奏的关键性因素,将暴力的事实展现在尚未定型的卡夫卡面前。对于“死亡”,村上在《挪威的森林》里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①同样,在这种青春记忆里,15岁的田村卡夫卡与“死亡”的碰击,直接或间接促成了其父兼琼尼·沃克、其母佐伯以及卷入其中的中田老人之死。

如何看待文本中的“死亡”?村上说:“小说写作这一行为的最深层部分是与去往另一个世界(以及从中返回)分不开的,而那是个不可避免地跟死亡的意象重叠的地方。每当我写长篇小说时总会体验到那种情感。时至今日丝毫没有改变。”[2]278对此,杰·鲁宾认为《海边的卡夫卡》是一部与作家所述的情感体验贴合得最为密切的作品。怎样理解呢?回到村上一再强调的话语——卡夫卡是我们自身的反映,作为读者在阅读之中成为深入谜底的体验者,其情感往往与主人公重合,因而通过进入、深入以及返回,也同样经历了文本中串联而成的人物死亡过程。同时,村上用魔幻的手法描写“死亡”,对人物采用分身术(在文本中的解释是早于平安时代出现的“活灵”术)杀人,被杀者(如田村浩一或琼尼·沃克)又以双重身份富有启示意义地被杀,使得情节扑朔迷离。

当然,就死亡意象最为突出的存在,是中田老人目睹琼尼·沃克残忍杀猫的部分。从杀猫到被杀,就琼尼·沃克来说,不断地杀猫使他参与了制造死亡的环节;另外,具有悖反意味的是,他自身也一直追寻着死亡。在这个彰显“恶”的人身上,其悲剧性在于天生的任务在于杀而不能自杀,并且表现出荒诞的逻辑思维——杀人是必然,否则就被杀,追求以暴力回击暴力的方式。对此,小森阳一在《精读〈海边的卡夫卡〉》中有一段精彩的推论:“个人的杀人行为或杀猫行为,与‘战争’及大屠杀等,一并作为同等的行为被联结起来,从而构建出了一个将其全部处理为‘无奈’之举的话语体系。”[4]77论者极为严肃地提醒读者:《海边的卡夫卡》是对于使用语言的人类所创造出的文字的背叛。实际上,琼尼·沃克寻求死亡的方式或者说是逻辑思路的确带有诡辩的味道,也易被人所诟病。但是从杀人者中田一方来说,恰是通过暴力的方式使其重新释放出人性的情感,在懵懂无知中开始有所担当,最终返回普通人的世界。当然,作为源头的琼尼·沃克的死亡,与少年遭受诅咒行为的实施,以及其他相关人物佐伯等又屡屡相关,用小说人物荻田的话来说:“关系性越多,意义也就越深。”[1]202同样,再将目光转移到主人公身上,面对他人的消失,田村卡夫卡被牵扯进入另一世界(森林深处),也与死亡做了一番争斗。因此,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再反观生的世界,生存有何意义?二者作为联结的又是什么?

2.记忆:延续承担的过往合曲(人物记忆存留的暗示性)。

对于在迷惘、孤独中挣扎,与“死亡”碰击的少年来说,“必须趁记忆还清晰的时候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因为谁也不晓得记忆能以正确的形态在那里逗留多久”。[1]141因此,在生与死的异度空间里,这种联结依靠记忆来维持,通过回溯以往,我们可以读懂文本所带来的种种暗示。其中,大岛说道: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书架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新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个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清扫、换空气、给花瓶换水。换言之,你势必永远活在你自身的图书馆里。”[1]509

在这里,记忆存留的房间被比喻为“图书馆”,作为个人,生存意味着持续失去。相应地,村上曾经提出“寻找”的观念,他认为生存的意义在于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只不过找到的人很少,即使找到它也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因此,对于主人公而言,他的人生旅程是一个在失去的基础上去寻找的过程,竭尽所能地挽回童年被剥夺的重要的东西,比如亲情之类。而少年所受到的诅咒,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暗示性地提醒“伤痛”的存在。另外,“世界是隐喻……唯独这座图书馆不是任何隐喻”(大岛语),如果说在文本世界中作为实体兼两条线索联结物的甲村图书馆不是隐喻,那么大岛富有哲思的记忆图书馆在一定意义上也是真实存在的。因而,通过它,我们能够借此解开谜底,读懂小说文本中富有寓言色彩的异象世界。

其中,记忆以不同的形式侵袭着文本世界中的每一个人。中田线索中集体昏迷事件的女教师认为它将每一个艰辛而孤独的个体存在密不可分地连在一起,最终将磨损不掉的事实真相——中田被暴打失常,学生相继晕倒揭示出来,而其中关于人物家庭冷暴力的评述极有力地揭开了人们未知的一面。而中田本人却坦言自己没有记忆,不过具有悖反意味的是他有着关于战争的模糊印象,并单纯地认为“杀人不好”。对待记忆,他的立场较为妥协:“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么就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正确也罢不正确也罢,大凡发生的事都要老老实实接受。”[1]430使人物在文本中充当了一个“空虚”的中介存在。但是另一方面,这个懂猫语相当于生活在寓言世界中的老人,经过杀人之后的转变——追求人生责任并以此带动他人(星野君),又具有积极意义。此外,少年线索中的佐伯,关于记忆的立场则更为矛盾——作为活的意义兼证明,在书写之后却深感毫无意义并最终销毁。小森阳一指责村上对其记忆文本的处理,因为它暗示着忘却,掩埋历史真相。实际上,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一个女性身上是不公的。如前所述,记忆如同图书馆存在于自身,不存在“无”的状态。另外对佐伯来说,将已经遭受了损毁的事物全部抹灭,是对已然丧失的世界表以慰藉,而不是将丧失继续叠加。同样,这种带有各种秘密而死的状况也可能是留与文本一些空白,在现实与虚构间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不妨视作一种写作策略。

当然,从人物的记忆矛盾来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作家的立场:忘记过去能否走向未来?以死亡(停止)作结,所谓产生联结效果的记忆合奏能否产生积极的意义?这有待思索。不过就主人公的旅程归向来说,抛弃虚幻的森林世界,以记忆承载的方式走入真实的世界,“看画,听风的声音”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最终转向了光明层面。

三、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窥见《海边的卡夫卡》所呈现的缤纷世界。再反思作品所呈现的种种寓意,可以说,它一方面与作家本人的创作心理及取向相关,另一方面也同新时代环境下的写作——不再追求现实逼真的再现,而是趋向反映内向的、被遮蔽的意识有关。因此,在这个层面上,《海边的卡夫卡》与其说有两条兼具写实与魔幻的故事线索,更重要的是有着以外在形式表现内在寓意的人物意识线索,以此更为真切地与现代读者对话,叩击心灵记忆中的契合之处。也许如同《1Q84》中的Q——Question mark一样,存在于《海边的卡夫卡》中的还有很多待解的Questions。不过每当我们深入其中,破译种种形式上的隐喻,越是感同身受,不断收集领悟,越会接近那个终极question的中心。

注释:

①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1]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海边的卡夫卡[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杰·鲁宾著.冯涛译.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

[4]小森阳一著.秦刚译.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5]杨炳菁.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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