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古代诗歌的大唐影响——杜甫与李达诗中的“马”意象

2012-08-15 00:52李受映
外国问题研究 2012年3期
关键词:题画李达骏马

李受映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一、杜甫诗中“马”意象的表达

杜甫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以“马”为题材的咏物诗和题画诗。其中早期作品《房兵曹胡马》和《高都护聪马行》,将杜甫的抱负和志向通过“马”的形象进行了充分的表现。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

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后人可以为式。又如题画山水,有地名可按者,必写出登临凭吊之意,题画人物,有事实可拈者,必发出知人论世之意。本老杜法推广之,才是作手[1]。

可以看出杜甫的题画诗并没有停留在只是客观地描写画中的素材上,而是将其自身的感受融汇在其中并表现了出来。杜甫的咏物诗也是同样通过“咏物”表达了自身的感触。《房兵曹胡马》诗云[2]: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首诗称颂了房兵曹的好马,描写并赞美了骏马出类拔萃的形象和超常的素质,同时在诗中流露了对房兵曹的期待。据推测,这首诗的创作时期大概是开元二十八年或二十九年。“胡马”是有名的塞外西北地区的良马,是流红色的汗珠,日行千里的汗血马,在首联和颔联中,描写了骏马结实的骨骼,敏捷、飞速奔跑的形象。在《杜诗详注》中解释道“张耒曰:马以神气清劲为佳,不在多肉,故云,锋棱瘦骨成”。在颈联中说道,出众的马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在尾联中又说,真正的好马飞奔无碍,能够奔驰到任何地方。杜甫创作这首诗的时期,正是怀揣着平步青云的梦想云游四方的时候,也正是他努力对社会展示自己的抱负的时期。因此,诗中的“马”可以说就是指杜甫本身。杜甫假借“马”的形象表现了自己的“意”,作品中的“马”不过是用来表现自己的“意”的一种媒介而已。这点正可以说明杜甫的创作态度:比起“写实”,即描写事物,更为重视“写意”即描绘事物中的意义。前面提到的沈德潜的观点正好可以和这点联系起来理解。

《高都护骢马行》是杜甫在科考失败后离开长安所作: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这首诗中杜甫吟诵了高都护的骢马。通过天生不喜欢安守田园,志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战功的骢马,表现了诗人自己的远大抱负。这首诗可以按每4句为一个段落分成4个部分。引用仇兆鳌《杜诗详注》中解读的各个段落的内容来看,第一段落“此言骢马在边,而有功行陈”。第二段落是“此言骢马在廐,而不忘战伐”。第三段落是“此言其形象精力之出群。上云流沙,次云交河,正见来自远地也。”最后一句“何由却出横门道”,寄托了诗人虽有远大抱负,在现实中却屡屡碰壁的无奈。《杜诗详注》中认为最后一段是“末用感慨作结,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意。”[3]

骢马虽然在生活上受到很好的照顾,但它唯有在战场上方能体现其真正的价值。杜甫也希望自己像匹骏马一样,有机会考取功名,施展他的抱负,诗人将自己的意志通过“骢马”这一意象表现了出来。

杜甫喜欢以凶猛的鸟类和马为题材作诗,保存至今的他的诗文集中,题画诗一共有26篇。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个人喜好,对此杨伦曾说:“公好以骅骝雕鹗况人,又集中题鹰马二项诗极夥,想俱爱其神骏故耶。”这个见解非常有说服力。猛鸟类和马都属于神秘而勇猛的动物,在古诗中往往作为富贵之人或才华出众之人的象征。杜甫从小就有“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想法,虽然梦想没有实现,但杜甫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对这种梦想的追求,因此,当看到翱翔在长空的雄鹰或日骋万里的骏马时,就能激发起他的壮志凌云;反之,当看到它们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而默默老去,就会联想到自己的怀才不遇。它们既是杜甫的梦想的象征,同时也是他的挫折的象征。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杜甫的诗喜欢以猛鸟和骏马为题材,正是因为它们是表达杜甫理想的最契合的意象素材。

《天育骠骑图歌》是杜甫在天宝末年创作的一首诗,杜甫以曾经在皇帝的马厩饲养的彪马的画像为题材而创作。诗歌一方面赞美了骏马出众超群的形态。同时在“马”这个对象上寄托了自己怀才不遇的伤感:

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

遂令大奴字天育,别养骥子怜神骏。

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叹其材尽下。

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

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

如今岂无騕褭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张景顺是开元年间为皇帝饲养马匹的马夫,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当时他饲养的马有四十万匹,并且骏马是单独饲养的。但是现在的情形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首诗创作于天宝末年,开元盛世已不复存在,人才犹如骏马难以施展才能,诗人徒有才学,却生不逢时,因此一方面对自己的处境深觉伤感,同时对国家的未来也深深地忧虑。

杜甫创作了许多咏物诗,其中的大部分强烈地寄托了自己的情怀。后人陈贻欣在《杜甫评传》中提到杜甫吟诵骏马的咏物诗时说道:“老杜咏物,物中总有他当时的自我在。”[4]朱纵舫在《略论杜甫咏鹰咏马诗》的文章中写道:“杜甫咏马、咏鹰的咏物诗中,诗人在每首作品中都将自己的感受寄托于对象物。”[5]指出了杜甫咏物诗的本质所在。

二、李达诗中“马”形象的描述

在朝鲜的汉诗史中,李达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随着高丽王朝诗学的繁荣,朝鲜的诗坛在以苏轼为代表的宋诗学的绝对影响下得以发展。自从朝鲜初年开始注释杜诗以来,学唐的潮流时断时续,直到朝鲜中期穆陵盛世,才蔚然成风,繁花似锦。16世纪的朝鲜,唐诗造诣比较深的有崔庆昌、白光勋、李达,他们的诗风接近。

李达字益之,号荪谷。荪谷取名于李达曾经生活的原州。李达的父亲李秀咸是洪州人,曾任校理,李达是他的庶子。据推算,李达生活在1539(中宗34)~1612(光海4)年间。决定李达人生的最重要的因素,是他的母亲身为当时社会上出身卑贱的官妓。由于李达庶子的出身,使他无法在社会上立足。他年轻时饱览群书,满腹经纶,但却由于出身的原因不得不过着放浪的生活。这里需要关注的一点是,李达弃官,并非是出于对仕途欲望的淡漠,反而是由于他对仕途的期待过强。而为官之路对他来说从本源上已经被封死,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李达弃官是出于对这种现实的反抗和绝望。因此他的诗中充满了对现实的批判,对百姓真挚的关怀与对友人的真情流露。诗人将他的这些真挚的情感,以模拟唐诗的形式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不仅是李达,三唐诗人学习唐诗,都努力将自己的诗风与唐诗接近,其中杜甫的诗成了他们学习和模仿的典范。

《柳摠戎紫骝马歌》是李达赠与知己友人柳珩的诗:

紫骝马真龙种,房星降精为地用。

初从月氐窟,两胁碨礌龙翼骨首。

渴乌臆双凫目,夹长庚汗沟珠。

权奇矫矫合变化,十二闲中声籍籍。

咸兴巡察张公子,远致关西节度使。

关西节度得之惊且喜,身命从今托之尔。

枥上惠养无不止,他日期为战场利。

啖之以枣脯,喂以玉山之丰禾。

辕门厮卒不敢骑,锦鞯鞴出骄鸣。

顾影駷跃何矜夸,红丝窣地长尾垂,紫毛和烟腻凝脂。

张公爱国柳公同,以义与人成大功,

边陲近来最多事,不是寻常朋友赐。

金河冰合碧蹄碎,驰骋橫行动紫塞,

扬鞭蹴踏朔风起,所向无前尽披靡。

画戟雕戈塞日黃,鸣茄疊鼓边云长。

将军据鞍顾眄间,目中久已无阴山,

阴山胡掳远遁去,深入回中不知处。

紫骝马尔神骏,

尔主将军一身,忠义之英俊。

人亦恋马马亦恋主,将军与之同生死。

周家天子八骏中,飞鸿绝景何足比。

《紫骝马》原本是汉代《横吹曲》辞的名字,是横吹曲的一种。紫骝马的鬃毛泛着栗色的光泽,是原本曾经在今天甘肃西北部建立政权的月氏族饲养的骏马。这首诗描写了曾为关西节度使的柳珩,如何辗转得到紫骝马,并且不惜笔墨地描写了这匹马的堂堂的仪容,有模仿杜甫的《房兵曹胡马》和《高都护骢马行》的痕迹。无论是“所向无空阔”、“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还是“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长安壮儿不敢骑”、“交河几蹴曾冰裂”(《高都护马骢行》),就仿佛看到了以“杜诗”为题材的科考试卷一样。当然这也是由于骏马的特征原本就比较局限,无法找到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杜甫以名马名将为题材描写了不合理的现实,所不同的是,这首诗则将注意力转到在边疆孤军奋战的职责和忠义。

与此相同的现象,许筠在《荪谷集旧序》中也指出:“初学杜苏于湖阴,其吟讽者旗鸿缜纯熟矣。”可以认为这是由于对杜音太熟悉所致。梁庆遇则说:“全胆古句,略加数字”(《梁大司马实记》)。他认为作品过于相像,模仿唐诗的程度甚至犹如剽窃他人的文章。即便如此,李达仍称得上是当时诗学潮流的一个核心人物。

《柳摠戎紫骝马歌》在第一段对马的形象进行了描写。《房兵曹胡马》是将马的形象进行了瞬间的捕捉,并进行了立体化的描绘;与此相反,《柳摠戎紫骝马歌》则是侧重于对紫骝马的来历和现在的状态进行了叙事性的描写。第二段主要描写了紫骝马来到关西节度使柳珩身边的来龙去脉,并说明为了准备下一次出征,正在精心照料紫骝马。在《高都护骢马行》中的骢马是“未受伏历恩”,马在马厩中没有什么建树,不想进食,仍然想将浩然的气概扬威于战场。与此相反,《柳摠戎紫骝马歌》中的紫骝马则是“枥上惠养无不止”的状态,接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李达诗中的紫骝马是张公托付柳公坚守疆土的一个媒介而已,也就是说,李达并没有将自己的抱负和理想寓意于紫骝马。杜甫在马的身上寄予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诗人的理想和抱负,但李达不过是通过“马”这个素材表露了柳公和张公的忧国忧民的情怀。第三段中展示了一幅边塞的景象:设想了当敌军入侵时紫骝马冲锋陷阵的场面,柳珩骑马回望的瞬间,夷人被柳珩的气势所压倒,四处逃散。李达不过是这一场景的旁观者。最后一段,是李达对着紫骝马说话的场景:卓越超群的柳珩是忠义之士,能和他一心同体,同生共死是很自豪的事。你是与周国的八骏马中的飞鸿马、绝景马旗鼓相当的角色。

这首诗出现的人和物有张公、柳珩和紫骝马,李达本人并没有出现在这部作品中,只是站在作品之外,讲述了忠义之士柳珩得到紫骝马礼物的故事。在前文已经有所言及,李达虽然才华出众,但由于他的庶子出身,使他在仕途上很难有大的作为,他的人生是彻底的局外人,他的诗表达了局外人的悲哀。这首诗中李达的位置依旧是局外人,与杜甫在自己的作品中通过马的形象映射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相反,李达在他的作品中只是一个叙事者的身份而已。

如果将诗比作画,诗人融于画中就是唐诗;诗人置身于画外就是宋诗。诗人融于画中,画和作者就成了同一对象,就是所谓的情景融合。唯有诗人融于画中,才会对咏物对象产生兴趣而植入情感;而置身画外就是以客观的描写为主。因此可以说,李达虽然模仿了唐诗,但并没有完全将其悟透。

三、李达学习唐诗的局限

朝鲜文坛从16世纪起学习唐风,到了“三唐诗人”时期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但他们的诗陷入了过分的模仿中,因为他们将与唐诗尽可能地相像作为目标,仿古属性的增强,带来了气势上的文弱和气度上的狭小,这是模仿唐风的弊端。

“三唐诗人”为了使他们的诗看起来和唐诗接近,特别喜欢直接拿唐诗的现成句子来使用。按照唐风的模式创作诗歌的“三唐诗人”,即使理解了原作品的深刻含义,也没有去做追求创新的努力,而是热衷于回到熟悉的唐风氛围中去。李达将杜甫的诗作为典范,深谙杜甫的作品内涵,诗中常常能看到杜甫的痕迹。但他弟子许筠在《鹤山樵谈》中如是说:“崔白李三人诗皆法正音,崔之清劲,白之古淡,皆可贵重,然气力不逮,稍失事厚,李则富艳。此二氏家数,颇大皆不出郊岛之藩篱。”这段话表达出,李达虽然和崔庆昌、白光勋一起成为“三唐诗人”,是朝鲜时代繁荣唐风诗歌的重要人物,却没能学到杜甫的精髓,陷入了孟郊和贾岛的藩篱。因而没有达到盛唐境界,而是停留在了柔弱的晚唐风格上。究其原因,这也和李达怀才不遇的人生有着一定的关联。李达虽然在汉诗方面造诣很深,却由于庶子身份的局限,无法在社会上立足。这样的隐痛,使得李达在他的诗中表现出以局外人的身份盘旋在主流社会之外,这样的郁愤融化在了他的作品中。所以虽然他学习杜甫,却没有办法学到杜甫雄壮的诗风。

[1]沈德潜.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韩]李永朱.杜甫初期诗译解[M].首尔大学出版社,2006:52.

[3]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陈贻欣.杜甫评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朱纵航.略论杜甫咏鹰咏马诗[J].杜甫研究学刊,1986(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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