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明霞
(山西戏剧职业学院文化艺术管理系,山西太原 030002)
论《长生殿》对“人生”命题的哲学思考
孙明霞
(山西戏剧职业学院文化艺术管理系,山西太原 030002)
《长生殿》“李杨情缘”之变,与其说是王朝变乱,反射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和民族矛盾,不如说是作者用情感的直觉,打开了人生意识之门,在人生时空中积极探索人生的意蕴,使作品对人生况味、人生哲学有着跨时代的共鸣和思考。
《长生殿》;艺术眼光;直觉形式;人生意识
“李杨故事”长期以来就是历代文人热衷的题材,实际上正史中记载的天宝故事并不多,仅见于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但诗歌、笔记等文学作品中的记述却很多,如诗人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另外还有《明皇杂录》、《安禄山事迹》、《开元天宝遗事》、《江采萍传》等唐人笔记,元杂剧中白朴《唐明皇游月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岳伯川《罗公远梦断杨贵妃》等,但无论正史还是文艺作品都把李杨之情视为家国悲剧的根本原因,因此在处理二人关系时往往只往其身上泼污水:唐明皇夺娶儿妻、姑息养奸、昏庸失政;杨贵妃精于权术、与子私通、淫乱朝纲。但在洪昇的《长生殿》中,作者对这一题材却有了创新。三百年来,人们一直在探究,一直在争论,洪昇究竟在《长生殿》里描写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有人说作品是借李杨爱情表现了王朝变乱的景象,体现作者的民族意识和兴亡之感;也有人说作品是通过李杨爱情描写,揭露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和民族矛盾;还有人说作品是在描述封建文人自命风流的庸俗之情……毋庸置疑,对艺术作品的解读,我们是可以选取不同角度进行阐述,但艺术学之所以区别于历史学、政治学和社会伦理学,是因为艺术对于社会生活关注的视角与其他学科不一样,艺术的目光最终锁定的是人。但长久以来,我们对于艺术作品分析的视角却始终没有摆脱历史的眼光,政治的眼光和道德的眼光,似乎从没有真正用艺术的眼光去体悟作品中的人物作为个体生命的状态。
余秋雨先生在其《艺术创造论》中对“艺术眼光”做了定义:艺术眼光,是一种在关注人类生态的大前提下不在乎各种权利结构,不在乎各种行业规程,不在乎各种流行是非,也不在乎各种学术逻辑,只敏感于具体生命状态,并为这种生命状态寻找直觉形式的视角。这种直觉形式,小而言之是艺术形式,大而言之就是艺术中的人生方式。[1]洪昇的《长生殿》分上下两部,共五十出。作者曾经三易其稿,从最初的《沉香亭》到《舞霓裳》,再到最终定稿,先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在整个创作过程中,作者可谓融进了自己的全部生命体验。不管洪昇在创作中是否具备自觉意义的艺术眼光,但《长生殿》的诞生着实是展现出了“人类生态”、“生命状态”的命题,并且作者也为这些命题捕捉到一个很好的直觉形式的视角。
艺术形式从一个角度看,是一种以感性直觉为基础的构成形态。按照柏格森的说法,直觉是指一种挣脱了理性分析而能直接、整体、本能地把握世界精神和人类意识的能力。[1]洪昇为《长生殿》人物塑造找到的直觉形式的视角是人类的情感,即剧本在《传概》一出中所说:“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2]
史实中的杨玉环曾经是寿王妃,并生有后代,在一次朝见中为李隆基看中,被宣入太真寺院,继而封为贵妃,洪昇吸收了白居易《长恨歌》中“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纯情少女的写法。将二人的相识写成是初遇,因杨玉环有着“似赵家飞燕在昭阳”的清丽风姿,李隆基因此对其一见钟情,迅速坠入情网。身份一经改造,人物就洗刷掉了主人公抢夺儿妇和乱阶尤物的恶名,从而使得剧中情感的发轫纯洁和美好。其后展现的是李杨缠绵悱恻的爱情,《长生殿》卷首徐麟作序说:洪昇在剧中或用虚笔,或用反笔,或用侧笔,闲笔,错落出之,以写两个人生死深情,各极其致。[2]
当然,《长生殿》中的情感除却对李杨曲折爱情的精心铺陈外,对下层将士和百姓们的真挚情感也给予了描述刻画。郭子仪,在布衣时就挂虑被杨国忠、安禄山弄得不成样子的朝纲,掌握兵权后,就积极准备防御行藏难料的逆贼奸相,“安史之乱”爆发后,他以“扫清群寇,收复两京。再造唐家社稷,重睹汉宫威仪”为己任,建立不朽功绩。雷海青,皇家梨园一乐工,眼瞅着安禄山打入长安,满朝文武投降不迭,气得他“痛切齿,声吞恨衔”,在安禄山庆贺入侵中原的大宴上,雷海青怀抱琵琶,痛斥哀号,最后壮烈殉国。扶风野老郭从谨仗义执言,白头遗老李龟年爱憎深沉;永新、念奴知恩图报,不忘旧情……剧中人物在这里不是“愚忠”的表率,而是人类情感的化身。黑格尔说,艺术的难点在于“是将外在的现象成为心灵的表现”,《长生殿》中,情感靠一种神奇的虚设触及了人们的两重共性:一是所刻画的情感在人们中的共性,二是欣赏者内心情感的共性,即人世间至纯、至深、至真、至善的情感,因此情感的视角在戏剧艺术创造中表现出了极强的说服力,不用通过逻辑结论就可以探寻人类生态。
对于长篇情节性艺术作品来说,“人类生态”、“生命状态”的具体的形式就是一个一个的人生。在过去文学艺术只注重题材不重视人的情况下,有艺术创作者强调“文学即人学”,呼吁各种艺术对人本体的回归,但在艺术中,人不表现为静态的人,而是呈现为一种时间过程,是人生化的人,是艺术家的过程意识,也即人生意识。
余秋雨先生这样归纳人生:人生,是人的历史性的展开,是人的动态发展流程;人生,是人创建自身价值的过程,离开这个过程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人生,是人自我选择的长链,离开这条长链,便没有人的存在,更没有人的本质;人生,是人在客观世界中的履历,人因有这个履历而使自己具备了真实性;人生,是人的生命的具体实现,离开人生而可以被独立谈论的人,只能是抽象的人,抽象的人也有研究价值,却很难成为艺术表现的主要对象。[1]
《长生殿》主要讲述“李杨”人生经历中的爱情故事,故事本身包藏着深厚的人生意识,也即过程意识。李隆基对杨玉环是一见钟情的,第一出《定情》就写:“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2]如果说开始时李隆基对杨玉环是一种声色之欢,那么接下来的情感就发展成为一种情感依恋,在贵妃因侍宠吃醋被撵出宫,不到半日,李隆基就后悔了,《复召》一出中写到:“悔杀咱一划儿粗疏,不解他十分的娇滞,枉负了怜香惜玉,那些情致”、“寡人在此思念妃子,不知妃子又怎生思念寡人哩!早间问高力士,他说妃子出去,泪眼不干,教朕寸心如割”、“从今识破愁滋味,这恩情更添十倍”。[2]情感再往下发展是恩爱倍至,他为了恋人欢心,想尽了百计千方,为她千里送荔枝,七夕《密誓》一出再次表白心迹:“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两下情无二,口同一辞”。[2]《埋玉》是情节发展的高潮,也是感情发展的高潮。马嵬之变,当兵士哗变,杀了杨国忠,强索杨贵妃时,李隆基为保护心爱的人百般辩解:“国忠纵有罪当加,现如今已被劫杀。妃子在深宫自随驾,有何干六军疑讶”,当贵妃为社稷乞请自缢时,李隆基大惊:“妃子说哪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五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做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甚至要替她死:“若是在禁加,拼代你陨黄沙”。[2]都说情之所至,金石为开,可惜堂堂天子,他的深情没有感动将士,他的无上权利也没能保护了自己的爱人。人不可能永远只有得到,得到的最高点,常常是转折点。从此李隆基再也没有快乐起来,《冥追》、《哭像》两出声泪俱下是断肠的思念,充斥心扉的自责:“我那妃子,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寡人呵,与你同穴葬,做一株冢边连理,化一对墓顶鸳鸯。”[2]
同样,杨玉环对李隆基的爱情也一样刻骨铭心。她与梅妃争风吃醋,“把似怕我焦,则休将彼邀,却怎的劣云头只思别油飘”,[2]这不是她固宠求荣的心计,而是她认为李隆基既然钟情于自己就应该忠实于自己,她以自己的专一,要求对方的专一,这种情感的要求在恋人之间是无可厚非的。在《埋玉》一出,马嵬之变,杨玉环的情感也发展至高潮,于理她罪不致死,于情她割舍不了恩爱,但她却请求自缢,如果她不曾获得真情,如果她不曾付出了真爱,一个柔弱的女子,她怎能有勇气选择自缢来保全自己的丈夫,甚至连所留遗言都没有任何抱怨,反而是充满了爱恋,“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万万不可遗忘。”[2]
剧本后半部分,《补恨》、《寄情》、《重圆》三出是情感发展至高潮后对至死不渝真情的人文关照:他们的感情那么深,他们的爱那么苦,为此情天地动容,于是让他们重新相见,重新携手。
在艺术美学上,人需要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他自身,如果没有一个被创造出来的称之为“人生”流动的时空世界,就不可能产生这种观照。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弗·莫利亚克曾这样回答过一种曲解:“你从来不写人民。”民粹党党员责备我说。可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描写几乎不了解的阶层呢?实际上,无论什么样的人,女公爵、女资产者或是沿街叫卖青菜的女贩,搬上舞台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主要是要了解人生的真谛。[1]因此人生意识是《长生殿》审美意识中最基本的内容:昨天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今朝却已物是人非,不管是帝王妃子,亦无论是寻常百姓,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人生履行中都可能遭遇波折起伏,遭遇生死离别,遭遇情缘得逝,遭遇世事沧桑,人生的瞬息变化,常常出乎我们所料,作者所渲染的苦涩带着人生的整体性。
中国科学家钱学森对文艺理论和美学发表意见,再一次重复了他早已申述过的意见:我以前讲过,在艺术里最高的层次是哲理性的艺术作品。余秋雨先生也说过,审美活动是人类自由的表征,艺术的思考是一种饱含着自由愉悦的思考。哲理性的艺术为这种自由和愉悦提供了一个契机,人们进入与否,进入深浅,都取决于自身的审美内驱力,而不必苦恼地承担义务。艺术的思考,不是论文式的思考,不是智力游戏的思考,而是意会、顿悟、是心有所感。[1]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这本著作中指出:“艺术家表现的决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这种情感既可以称之谓哲理化的情感,也可以称之谓情感化的哲理。”[3]
艺术哲理的本质是在审美意义上对人生意蕴的整体性开发。作者以“情”的视角,通过“人生形态”这个载体,让受众感受了人生的反复无常,品尝了人生的况味,同时告诉受众,人生里的伤感、寂寞、苦涩、和美、坚毅、灭绝等况味是所有人的人生历程中无可遁逃的“宿命”。九五之尊的天子李隆基,昨天还生活在“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澜斑:柳添黄,萍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日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的诗意世界里,然而一夜之间,安禄山兵变,臣民逃散,他突然面对的竟是“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的凄凉景象。集三千恩宠于一身的贵妃杨玉环,昨夕还在“长生殿里盟私定”,希望“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然而转眼间面对的却是“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的诀别。李龟年,皇家梨园班首,昨天还携从伶工在宫廷同演“霓裳羽衣”,“安史之乱”使他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得不沿街卖唱,委曲求生。随侍贵妃的宫女永新和念奴,昨昔还经历皇宫富贵,今日却变得孤苦伶仃、流落无依……佛教哲学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正是在此况味中,《长生殿》与跨越了朝代、广大素昧平生的受众有了共同体验的焦点,有了相同感叹的共鸣。
洪昇的《长生殿》在共鸣人生苦涩无常的同时也表现了两种人生哲学的对峙:李隆基是随波逐流的人生哲学代表者,唐明皇是一国之君,他精通音律,与杨玉环是知音,但马嵬之变,当兵士哗变,位居至尊却没有个人意志,被动的像木偶,不能主动地选择自己的行动;杨玉环则被处理成敢做敢为,敢于掌握自己命运人生哲学的代表。她的目标十分明确,要求专一的爱情,为了深爱的人可以挺身而出,不惧怕死亡,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命运的主人,是自我意志的捍卫者。这两种人生哲学也有可能出现在同一人生过程中,即每个人都会有敢做敢为的杨玉环时代,每个人也都会走入妥协被动的李隆基时代。
洪昇在《长生殿》中,借助“李杨情缘”的曲折故事,用情感的视角打开了人生之门,在对人生况味的体味中,在人生未知与两难的境地的选择中表达了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时代的普世价值,因此人们对《长生殿》的关注和研究几百年来不曾间断。
参考文献:
[1]余秋雨.艺术创造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2]章自福.中国古代十大名剧[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
[3]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姚晓黎]
Philosophical Thinking toward“Human Life”in“Palace of Eternal Life”
SUN Ming-xia
(Shanxi Drama Vocational College,Taiyuan 030002,China)
The love story of Li Long-ji and Yang Yu-huan in“Palace of Eternal Life”is not so much to show dynasty disturbance or to reflect the internal contradiction of the ruling class and the nationality contradiction as to express the author's own emotional intuition which opens the door of human life awareness,and actively explores human life implication in the time space of human life so as to make his works contain trans-times sympathy and thinking toward human life flavor and human life philosophy.
“Palace of Eternal Life”;artistic sight;intuitive form;human life awareness
I207.37
A
1671-5977(2012)02-0050-03
2012-03-12
孙明霞(1977-),女,山西平遥人,山西戏剧职业学院文化艺术管理系教师,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