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曼殊小说的张力构成

2012-08-15 00:47葛胜君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1期
关键词:苏曼殊小说

葛胜君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作为近代中国文学史上成绩卓然的传奇小说家,苏曼殊的地位,特别是他在新旧文学转型期所起的承前启后的作用,已经得到学界的积极认同。[1]241事实上,苏曼殊小说《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等六篇小说除了“民初言情”的草创之功,更是凭借着技术上先进的思想艺术张力,与以《甲寅》月刊为代表的先进思想在文学内涵与趣味上的审美变迁相契合,彰显出独特的意义。苏曼殊从肉身到精神的孤苦漂泊、感伤挣扎最终成就他“行云流水一孤僧”的传奇,而这种“传奇”的价值突出地表现在其小说的张力构成上。

一、东方与西方的碰撞

不同于一般的留洋归国文艺青年:中、日、英、法和梵文的通晓程度足以使苏曼殊在对西方文学的汲取上优于他人。他不需要踏着别人的思维足迹去阅读译本,就可以直接“拿来”原著以求更深刻的理解和精神的契合。显然,东方文化的“血浓于水”也给了他“深刻”的“封建思想”,令他禁锢于精神围城之中。苏曼殊既想真诚有效地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又打算虔诚地接受西方文明。正像陈平原看到的,二者在他头脑中无法融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先行者既要埋葬旧时代的斜阳,又要迎接新世纪的曙光,而这种“斜阳”、“曙光”往往同时存在于先行者自己心中。当革命家致力于呼吸黎明的时候,苏曼殊则着力于表现自己心中的痛苦——由于这种个人痛苦积淀着丰富的社会内涵,这种两难选择的张力性“表现”,使苏曼殊及其小说因此获得了“史”的意义。[2]10

中国传统伦理造就的生命,即使移栽到个性急剧张扬的西方文明背景下也逃不掉亘古不变的宿命。苏曼殊以其独特的经历和身世占据了至高点,搭设出中西交流之桥梁,建造了两种文化并存的艺术空间。他脍炙人口的小说《断鸿零雁记》中,代表西方文明的静子和彰显东方审美的雪梅在“余”心中同样难以掂量 。雪梅不如静子一般直接,在静子直言不讳地表述对“余”深切爱意的对比下,雪梅不曾露面地赠以“百金”更显东方魅力。两人同样那么动人,无法取舍。借对两种女性的选择表达对东西文化的选择,给苏曼殊小说注入了与同时代人们感同身受的默契。当然,徘徊于中国传统和西方文明之间,不单是苏曼殊评价女性时的矛盾心理,而且是他心灵脆弱和骚动不安的症结所在。“余”被“阿蕙”那“女子之行,唯贞与洁”的观念“怪骇而退”,反而在长辈干涉儿女婚姻大事时,总让女主人公说上几句“翁命不可背”之类的大道理,似乎赞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了调和传统观念和现代思想,作者竟使出招法,让“恶人”长辈成为“吾婶”或“非亲父”,使得为了追求爱情的忤逆变得合情合理。遗憾的是,这种反抗的不彻底多少还是给人一种手拿钥匙却无法开启门栓的悲凉感。可这样一种悲凉之感,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所特具的有着丰富历史蕴含的美感特征。[2]53极具时代特征的《甲寅》月刊1卷7期发表苏曼殊的新作《绛纱记》,8期又发《焚剑记》,小说虽然没有在强力压榨反作用力下的激进,也不至于把兽性全然爆发出来,却一直趋向于寻找弗洛伊德式的“自由的满足”。而苏曼殊小说的骚动与《甲寅》月刊时代使命的喧哗正相契合,他“行云流水一孤僧”的写照便是西方资产阶级个性解放论在20世纪中国的第一个明晰的投影。[2]17从《甲寅》月刊时期开始,陈独秀对苏曼殊的爱情小说大加褒奖,在同时发表的评论文字之中,陈独秀着重突出的是文学的人生况味,从而与前一代知识分子的政治功利主义文学观划开了界限。[3]98事实上,苏曼殊小说广涉东西文化碰撞的进步性,在同时代小说中显然有着难以超拔的先锋地位。

二、情缘与佛戒的冲突

就苏曼殊而言,“多情的和尚”有明显的矛盾性;从文本上看,人物形象大多处于“情与佛”的分裂之中,在“情缘”和“佛戒”之间苦于挣扎直至没有依托濒于毁灭。苏曼殊毕生追寻一种生命意义,渴望借此减少尘世中的煎熬苦痛。阿德勒说得很坚决,“没有人拥有绝对正确的生命意义”,[4]8所有的意义都在这两个极端间变化。苏曼殊的人生意义恰恰是在更显极端的“情/佛”之间推拉,并垒建起一座惊世“迷宫”,在其中任意铺设,纵情奔跑,有时也猛烈撞击,给读者更深沉的“彼岸”之感。然而造成这种“智慧的痛苦”的根源竟是“睁了眼看”并直面了惨淡人生的结果。命运多舛的苏曼殊,一方面强烈地感受到二十世纪的新气息,要求挣脱封建情感锁链,充分发展自我;一方面又无法摆脱纠缠中国知识分子两千年的劫数——出世以求心静的佛学禅定思想。问题是,苏曼殊冲又冲不出,退又退不回,心灵常常处于极端的矛盾状态,骚动不安,痛苦难宁。《断鸿零雁记》里,已经出家做和尚的“三郎”,本应受佛家清规戒律的约束,摒除一切情感纠葛,却无法放弃亲情。得知生母在日本,千里相寻,继而又纠缠于静子与雪梅的爱情之中。虽然他与静子两情相悦,却已入佛门,不愿再入尘世受世俗的磨难,忍痛留书,悄然离去。回国后,得知雪梅因他绝食而亡,又长途跋涉去凭吊其墓。这些“特写镜头”,“暴露”了他既渴望佛能给予其人世痛苦的解脱,又无法放弃作为“人”的原始情感的“游移挣扎”。这种初萌的“时代悲剧”勾勒出“现代悲剧”早期的模板,苏曼殊也成为以“悲凉”为基本核心的现代中国美感特征的 “领路者”。

“僧人”苏曼殊带着虔诚皈依我佛,寻求超然物外的洒脱,好像看透了造化的把戏,却又只能囿于域中。从“僧人”到“凡人”,本应是泾渭分明的价值体系——前者是需要严守戒律的“出世”菩提,后者是张扬个人价值“入世”生命。但在苏曼殊这个传奇介质的链接中,却形成了特殊的张力关系。在“情/佛”之间,我们俨然看到其透明如丝网般的关联,不仅错综交叉,而且极为粘稠——本想使尽全力摒弃却不慎黏在手上,更加难以视而不见。这种心境好像黎明前浑浊的状态,虽然不够“光明”,却充斥着等待的价值。在蜕旧变新的当时,“情/佛”的冲突不仅干预了灵魂,而且顺便干预了生活,苏曼殊的努力或隐或显地昭示中国新文学的使命感。

三、传统与先锋的拉扯

苏曼殊小说不乏中国传统小说中的言情、叙事性,文本也常以“知人论世”的传统结构展开叙述。内容开始之前总是要把人物介绍详实,继而才引出“一男二女”式的古典爱情故事。在传统的视角下,他的小说是“爱情文学”传统在新的社会历史环境下的继续。多情书生与温婉小姐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很是符合中国大众的消费口胃,而以故事情节推动人物发展的叙事手法在古典中国小说史上更是屡见不鲜。但不能不重视的是:从西方渐学而来的心理描写、朦胧个性意识和叙述语言的先锋性实验也在苏曼殊小说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给苏曼殊的小说涂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

苏曼殊小说的爱情悲剧主要源自人物的内心冲突。这种内心冲突是苏曼殊小说的基本模式,也是人物的伤感之源。[5]171《断鸿零雁记》里“三郎”对静子的感情欲拒还迎,情已动,怎奈佛家“三戒”和雪梅的痴痴守候都厉声谨言地告诫自己不能接受。所以,静子赠以“温香罗帕”时,三郎”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于反复思维,不知所可。”此时“三郎”挣扎的矛盾心理昭然若揭。虽然“三郎”最终也理出一条通往“罗马”的道路,可这道路却是在不尽的纠结、拉扯中的无奈选择,一个极富现代意味的来回踱步、愁容紧蹙的传统“三郎”腾然而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根据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出人的整个文明程度。”[6]253马克思以男女关系为手段来判断“人”的意识在苏曼殊笔下承载着中国民初小说的先锋实验。由于它们更注重爱情悲剧的内在性,因而在作品展示的客观形象上,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虽然苏曼殊小说中的主人公最后的结局,要么“出家”,要么“死亡”,却在读者心中形成无穷回味的人生思考。 章士钊在《绛纱记》序里说“人生有真,世人苦不知。彼自谓知之,仍不知耳。荀其知之,未有一日能生其生者也。何也?知者行也。一知人生真处,必且起而即而不得。方今世道虽有进,而其虚伪罪恶,尚不容真人生者存。即之而不得,处豚笠而梦游天国,非有情者所勘也,是宜死矣”。[7]10可见“人”的意识在20世纪初是多么先进和稀少的“资源”,这便难怪《甲寅》月刊要刊载苏曼殊的小说了。

苏曼殊小说还包含一种有趣的现象:即在小说叙述中机智地把英语文字与文本内容衔接起来。这种现象与其知识构成有关,由于精通英语,他可以十分轻易地把异国文字纳入其中。在小说中形成一种距离,好像无所关联,却在细细品味之下显得入情入理。语言是思维的直接现实,想在艺术思维上有所变革,文学语言的变革就显得理所当然。在《碎簪记》中,莲佩为庄湜之婶翻译戏剧时出现大量英语文字。且“余”和“莲佩”之间的对话也不时琢有英文的痕迹。这样一位打扮入时,思维开放的女子,口中出现些许的“洋文”着实更能突出人物特征。这些文字的出现不仅没有显得突兀,反而调和了两种没有任何血统关系的两极文明。 就是这样,苏曼殊用英文、白话、文言的纠结搭建了又一个价值张力系统,在叙述形式上呈现出新的价值取向。

四、自卑与超越的纠缠

当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绪。[7]47扑朔迷离的身世,家道中落的经历无形中让苏曼殊萌生了纹丝不动的自卑感。自卑感又造成了紧张情绪,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争取优越感的超越行为。苏曼殊屡屡尝试“超越”,却又总是堕回“自卑”。留日学界、佛门高僧、南社同人、异域亲友与风尘女子,苏曼殊穿梭于各种阶层各种角色之间却傲然独立。然而他仍然痛苦,依旧悲怆,始终纠缠在苍凉的“自卑”之中。热烈追逐的“超然”恰恰是为了遮掩这一弱点的表现。这样的生命自觉使苏曼殊小说中的人物总是才华横溢且脱离世俗,并不断地寻求解脱。只可惜他根本不是救世“如来”,甚至连他本人也逃脱不了小说人物的命运,在不断地寻求 “超越”中越发对其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产生畏难情绪,为此,他的小说有了很强烈的“自叙传”特征。《断鸿零雁记》中的“三郎”自幼便与母亲分开,且由于“义父”破产被迫与雪梅解除婚约,又怕妨碍雪梅婚嫁选择了出家;《绛纱记》中“余”因为舅父破产又与五姑解除了婚约;《焚剑记》中主人公本是累世巨富,却从小失去父母,家庭渐渐贫弱。这些人物无疑暗示着他自己,彷徨、伤感、孤独,如浮萍般无所依偎。于此同时,作者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超越”的方式来反抗这个不安的世界。只可惜在“压迫”中反抗的多数结果是在“压迫”中灭亡。小说中的人物或者跟他本人一样剃度出家,或者栖息在世外桃源之处,或者干脆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死”解除痛苦。萨特曾说:在我们所谓的“私”生活里,有一种矛盾,它起因于现存的人们之间的矛盾。[8]82苏曼殊正是由于不愿把自己的“私”生活,也就是“自卑”情节向外袒露,才在“超越”和“被超越”之间与世人的世俗价值体系无尽纠缠,促使矛盾不断放大,“自卑”始终交缠。因此,泥泞中的挣扎给苏曼殊和他的小说同时盖上了张力的印章。 把一个游弋在两种情境夹缝中先进知识分子的形象清晰地概括在眼前。

作为近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传奇作家,苏曼殊及其小说在“言情”的魔力之外,的确凭借小说思想与形式内外兼修的技术优势,获得了新旧文学转型期“承前启后”地位的殊荣。细读苏曼殊的小说,文本彰显出多维的思想艺术张力。也正是这种张力,最终成就了苏曼殊小说在近代中国文学史上卓越而独特的价值。难怪《甲寅》月刊这样一本以政治评论为主的杂志,章士钊会刊登这般有“言情”意味的小说,谜底无非在于展示现代的锋芒。

[1]赵亚宏.《甲寅》月刊与中国新文学的发生[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2]陈平原.陈平原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3]李 怡.《甲寅》月刊: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思想先声[G]//转自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北京),2003(4).

[4][奥]A·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黄光国,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5]陈亚平.从苏曼殊到郁达夫的现代感伤[G]//转自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北京),2006(06).

[6][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G]//转自王晓明.二十世纪中文学史论(第一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7]章士钊.绛纱记·序一[G]//《甲寅》月刊(第一卷第7期).1915年7月10日.

[8][法]萨特.生活·境遇——萨特言谈、随笔集[M].秦裕,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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