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亮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93;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译意与译味的艰难抉择:金岳霖的翻译问题及其解决办法
陈大亮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93;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金岳霖的翻译问题主要表现在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以及文学不可译两个方面,他站在知识论的立场上选择了译意,抛弃了译味,结果把文学翻译推向了死胡同。解决这一难题一方面需要摆脱知识论对文学翻译的限制,运用境界论的思想实现从译意到译味的层级超越,另一方面需要通过建构翻译语境与创造新的表达方法突破文学的不可译。
金岳霖;不可译;译意;译味;知识论;境界论
笔者运用回归中国译论原点的研究思路,认真探究了译意与译味说提出的哲学基础与文艺美学渊源,同时也研究了金岳霖的《知识论》与相关著作。研究结果发现金岳霖的“译意”与“译味”说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但也发现他的翻译思想存在自身难以克服的矛盾。金岳霖将概念意义与情感寄托在理论上的剥离实质上造成了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彼此失去了联系,一方可以离开另一方而单独存在。以概念与命题表达的意义是抽象普遍的理,与人无关,而以想象与意象表达的意味是具体特殊的情感寄托,与人相关。在情感上的寄托与意念上的意义两者的关系上,金岳霖撇开二者的联系,而只关注它们的冲突,认为情感上的寄托与意念上的意义不相干。由于译意翻译的是意念上的意义,译味翻译的是情感上的寄托,所以我们也可以这么说,译意可信,但不可爱,译味可爱,但不可信①。译意虽可以清楚地表达概念与命题,但没有感情寄托,因而不可爱;译味虽有感情寄托与趣味,但在翻译中传达不出来,因而不可信。由此可以看出,金岳霖的译意和译味导致了概念与意象、可说的与不可说的、可译与不可译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命题。如何解决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困境?根据金岳霖的说法,文学翻译重在译味,而味又不可译,译意容易,文学翻译却不在意,如此的悖论如何解决?舍味而取意,文学翻译还会剩下些什么呢?译味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文学翻译是很难的,味是不容易传达的,诗差不多是不能翻译的。如此消极悲观的翻译观几乎等于说文学不可译,那么如何解决文学不可译的难题?能否说因为文学很难译就放弃翻译?深受西方主客两分思维模式影响的金岳霖在鱼与熊掌的两难中站在知识论的逻辑分析立场上选择了译意,抛弃了译味,结果导致译味的实质性滑落,消解了译味说的实际价值和存在意义。译味问题在知识论里陷入了困境,金岳霖终究无法解决文学翻译的不可译难题。金岳霖毕竟是哲学家和逻辑学家而不是翻译家或翻译理论家,他以哲学家的深刻与睿智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语言与翻译问题,但是他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因而成为“金岳霖的翻译问题”,留给后人超越与发展。
在此,我们可以将金岳霖的翻译问题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问题,二是文学不可译问题。
金岳霖的翻译问题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主观方面指的是金岳霖翻译思想的矛盾和困境,反映了其逻辑分析方法在文学翻译领域的局限性。客观方面指的是翻译本身的种种困难,反映了文学翻译可译性的限度。
为什么金岳霖在一部《知识论》中谈论翻译?他分析语言与翻译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解决翻译的问题吗?为什么金岳霖说“站在知识论的立场上,我们注重译意而不注重译味”?知识论的立场对于译意和译味的取舍有什么影响?弄清这几个问题有助于我们解决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先从金岳霖的语言观入手,因为语言观直接影响到翻译观。金岳霖在《知识论》中所持的是一种工具论语言观,他一再强调语言的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而把语言文字上的情感寄托排斥在知识论研究领域之外。这种工具语言观在书中有多处明确交代,这里我们只引用一段典型的话加以说明:“在本书我们不注重情感,我们也不注重表示情感的句子;我们所注重的是命题,其所以论及语言,无非是我们对于命题有兴趣而已。”[1]280这是金岳霖在第15章《语言》中说的一段话,在同一页,他还说过“本章底兴趣完全在语言文字为表示命题底工具”的话。这两段话比较清楚地表达了金岳霖的工具论语言观,即语言是表达概念、意思与命题的工具,语言具有客观性。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知识论》中论语言一节看出:“官觉所与有客观性,语言才能有客观性,它有客观性,才能成为交通工具。它有交通性,然后在收容与应付所与底工具中,它才是一有特别责任的工具。”[1]224金岳霖认为,语言文字是客观的所与,是储藏和传播知识的工具。金岳霖运用逻辑推理的方法从官觉所与的客观性推出语言的客观性,接着从语言的客观性得出语言是储藏和传播知识的工具的结论。当论证了语言的客观性之后,金岳霖就可以把语言与客观的所与联系起来,为知识的客观性辩护了。这一点也可以从哲学界的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中得到佐证:“从知识论的角度,研究表达知识的语言形式与知识的关系,特别是把语言与客观的所与联系起来,为知识的客观性辩护,这是金岳霖知识理论的一大特色。”[2]由此看来,金岳霖在《知识论》中花费了很多章节谈论语言与翻译问题,其目的是为了论证知识的客观性问题,而不是为了解决文学翻译的难题。
在从语言的角度论证知识的客观性过程中,金岳霖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就是如何处置语言文字中的人文性,即情感寄托问题。情感寄托是概念与命题无法表达的形而上的特殊体验,是知识经验所不能达的非名言世界,因而与知识的客观性背道而驰、矛盾冲突。面对这个难题,金岳霖采取的是剥离与排除的方法,把语言文字中的情感寄托排除在外,存而不论,专门论述其工具性的一面。单就语言文字的工具性而言,概念、意念与命题,属于知识论探讨的领域,是知识经验所能达的名言世界,因而可以用命题分别断定和语言分别陈述。总之,金岳霖注重语言的概念、意念与命题,与知识的客观性有关。
从语言的角度看,如果知识具有客观性与普遍性,那么它就应该能够跨越不同的语言文字而得到普遍的理解与表达。也就是说,在一种语言里能表达的意思在另一种语言里也能找到对应的说法,这说明人类的所思都是普遍的。这样,金岳霖就从语言问题过渡到翻译问题,并提出了翻译的两种类型说,即译意与译味。金岳霖是根据什么把译意与译味划分开来的呢?仔细研读《知识论》的上下文可以发现,金岳霖站在知识论的客观立场上把“思”与“想”区分开来,所思的内容是意念或概念,所思的对象是抽象的普遍的东西;所想的内容是意象,所想的对象是具体的特殊的东西[1]821-824。金岳霖的“译意”中的“意”指的是意念上的意义,而译味中的“味”指的是情感上的寄托。在谈到意念上的意义与情感寄托之间的关系时,他说:“字与句子既有情感上的寄托和意念上的意义,这二者当然有关系。我们在本条所注重的关系是它们底冲突。大致说来,意念上的意义愈清楚,情感上的寄托愈少;意念上的意义愈不清楚,情感上的寄托愈容易丰富。”[1]809金岳霖从理论上把情感上的寄托和意念上的意义剥离开来,撇开它们之间的联系,而只注重它们之间的冲突。他还说,情感上的寄托,无论从字说或句子说,都不是意念上的意义。由此看来,意念上的意义与情感上的寄托对立的结果直接造成了译意与译味两者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彼此失去了联系,一方可以离开另一方而单独存在。金岳霖在译意与译味之间人为地划出了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制造了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关于这种问题,有学者作出这样的评价:“将意味与意像联系起来而与意义、概念、普遍对立的结果就是味的地位实质性滑落,意味成为意像、情感的等价物,而使其与意义、概念、命题对立,从而使意味、味道跌入感性经验等低层次思想谱系。”[3]意味的实质性滑落,是知识论的必然结果。语言文字上的情感寄托对于知识来说不但不需要,而且还成为知识的障碍。
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也可以从金岳霖区分知识论的态度与元学态度中得到进一步说明:“研究知识论我可以站在知识论的对象范围之外,我可以暂时忘记我是人,凡问题之直接牵扯到人者我可以用冷静的态度去研究它,片面地忘记我是人适所以冷静我底态度。研究元学则不然,我虽可以忘记我是人,而我不能忘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不仅在研究对象上求理智的了解,而且在研究底结果上求感情的满足。”[4]冯契认为金岳霖区分知识论的态度与元学的态度是有问题的,他说:“我越来越感到,他内心有一个矛盾,有点类似于王国维所谓‘可爱与可信’的矛盾。……他的这种办法,是把知识与智慧截然割裂开来,从而难以找到由知识到智慧的桥梁,也无法解决科学与人生的脱节问题。所以我认为金先生也没有解决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矛盾。”[5]按照金岳霖的两种不同的态度,译意属于“知识论的态度”,试图摆脱情感寄托给知识客观性带来的干扰,把情感排除在知识论范围之外。译味属于“元学态度”,希望得到理智的了解与情感上的满足。金岳霖在知识论与元学之间的划界表现在翻译中就是,译意与译味之间存在着“可爱”与“可信”之间的对立关系,前已论述,不再赘言。金岳霖在知识论与元学、形而下的“理”与形而上的“道”、名言世界与非名言世界之间划界的本来目的是想汇通中西哲学,但是这样的区分和划界“由于割裂了主观与客观、本体与现象、元学与知识论的辩证统一,因此是无法达到预期目的的。”[6]同样的道理,金岳霖割裂了译意与译味的内在联系,把翻译划分成了非此即彼的两种类型,陷入了译意失味,译味失意的两难困境。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进一步加深了概念与意象、可译与不可译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这些冲突归根结底是理性与感性、客观与主观、本质与现象、普遍与特殊、必然与偶然等西方哲学思维方式在翻译领域的反映。在方法论上,金岳霖运用西方哲学的观念与方法来移花接木,结果遭遇的仍是西方哲学的难题与二元论困境。这种矛盾导致了金岳霖的愿望与结果之间不可避免的背离。
文学是很难翻译的,这一点大家都有共识,本不应该成为金岳霖的翻译问题。但是金岳霖对文学翻译困难的认识有他自己的见解与理由,因而他提出的不可译的理由与根据就构成了他翻译观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此外,金岳霖提出的文学翻译的种种困难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我们仍没有很好地解决,因此我们才把“文学不可译性”看作是金岳霖翻译问题之一加以研究。
在谈到翻译问题时,金岳霖说:“我们以字与句子为单位来讨论,没有提到段与篇。从段与篇着想,我们很可以因句句清楚而增加对于篇与段的情感。另一方面我们在这里所谈的也不是一字多义问题。果然有一符号,而此符号有不同的意义,它底情感上的寄托多的机会也比较地多。”[1]809在谈到“翻译与意义及情感”一节内容时,金岳霖说:“本段以句子为限,讨论底范围不及字也不及段或篇。”[1]813从上下引文来看,金岳霖的译意与译味都是在译字和译句两个层面上展开的,而把段与语篇排除在外。译字表现为意念和概念意义,译句表现为意思和命题两个方面。金岳霖也承认有了段落与语篇,也就增加了情感寄托。金岳霖也不否认,一字有不同的意义,它的情感寄托就比较多。但是,他把这些与情感寄托有联系的方面都排斥在外,这对于文学翻译来说无异于舍本就末。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金岳霖的层层剥离的逻辑分析方法在文学翻译中的局限性。通读整部的《知识论》,读者会感觉到金岳霖在讨论某个问题时总要预先设定各种条件,排除干扰因素。这样做从形式逻辑上看,显得思维非常严谨,但从实际情况分析,总总假设带有虚拟的性质,不符合翻译的实际。就文学翻译来说,我们不可能完全撇开语境和读者孤立地谈论一个字词的意味和意境。
正如金岳霖所说的那样,字词的情感寄托是离不开特定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社会环境的,也就是说,要想让读者理解字词的情感寄托,译者就必须把这些字词的语境因素提供给他们。我们可以把孤立的字词比作一个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把语境比作是培育果子的果树、土壤、气候、水源、肥料等现实因素。正如黑格尔所言:“这里没有它们具体存在的真实生命,没有长有这些果实的树,没有土壤和构成它们实体的要素,也没有制约它们特性的气候,更没有支配它们成长过程的四季变换。”[7]
尽管金岳霖对文学翻译各种困难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他把译意和译味只局限于字句层面,排除了段落与篇章,也没有讨论言内语境之外的情境语境以及文化语境,致使他的翻译观点具有很大的片面性。把一个孤立的字词单独译给外国人看,当然目的语读者很难得到其中的味。没有语境,任何字词都没有意义,更不要说负载有社会历史风俗之味的文化意象了。然而,当我们把金岳霖的这种文学不可译的翻译观与知识论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金岳霖站在知识论的立场得出舍味而取意的结论了。
在译意和译味的两难取舍问题上,金岳霖对于译意与译味的两难问题避而不谈,说那是翻译工作上的问题,与本文不相干,也不是本书作者所能讨论的问题。根据这种说法,我们从中可以获得两方面的信息:一是金岳霖没有办法也没有打算解决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问题;二是金岳霖在一部哲学著作里谈论语言与翻译的目的并不是站在翻译的立场上解决翻译问题,而是为了他自己的研究目的服务的。
综合金岳霖翻译问题的两个原因,我们可以从他的研究目的与研究方法两方面进行归纳总结。在研究目的方面,金岳霖谈语言与翻译是为了论证知识的客观性,而不是为了解决翻译问题。为此目的,他不得不排斥语言文字的情感寄托,强调概念意思与命题,站在知识论的立场上得出舍味而取意的结论,结果消解了译味的存在价值。在研究方法上,金岳霖运用的是逻辑分析的科学研究方法,条块切割,层层剥离,排除一切影响客观性与科学性的不利因素,目的是为了演绎出不变的知识内核。这是知识论的研究方法,不是文学翻译的研究方法,尤其不适合翻译美学的研究。
尽管文学很难翻译,但是我们应该树立积极的文学翻译观而不是宣扬消极悲观论。笔者针对金岳霖的翻译问题从两个方面探索问题的出路:从知识论转向境界论解决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建构翻译语境与创造新的表达方法以超越文学不可译。
意味与意境属于名言世界不可表达的形而上领域,因而被排斥在知识论之外。所以,解决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不可能在知识论的领域内找到答案,只有跳出知识论的逻辑思维领域,借助中国哲学境界论来超越概念和命题的局限性,从知识论转向境界论,运用“立象以尽意”的非逻辑的思维方式才能打破二者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从而完成从知识论的二元对立到境界论的层级超越,最终实现译意与译味的和谐共存。
境界是中国哲学、美学与文学领域的一个核心范畴,在吸收借鉴有关境界理论的基础上②,笔者认为境界是关于人的生命存在及其意义和价值的学说,这种学说又表现在人的精神修养水平及生命觉解程度上。境界总是与人的存在及其价值紧密相联的,境界必定指向人的精神世界。境界因人的觉解程度的高低而表现出层级性,有什么样的觉解就有什么样的境界。境界具有超越性,从较低的自然、功利层次升华到道德境界,最终超越到至高的审美境界,从而实现人生境界与审美境界的融合与统一。从境界的层级性、觉解性、精神性、超越性等特点来分析,境界论与“文学是人学”的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而可以指导文学翻译。对于文学翻译而言,文学作品是作者情感化的意向性客体,文学描写的是由人构成的精神世界,属于求美的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翻译的目的不在于增加人的客观知识,而在于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确立这样一种文学翻译观就等于抓住了审美境界的精髓。从这个角度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有高格,自有名句”的观点是相当深刻的。虽然王国维用境界论词,但反映出的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因而,我们同样可以说:翻译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有高格,自有名句。
笔者以为,中国传统哲学与美学的境界论思想对于文学翻译意义重大,有助于解决译意与译味的二元对立。首先,从知识论转向境界论意味着译意与译味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关系,而是建立在译意基础上的层级超越关系。文学翻译既不是舍味取意,也不是舍意取味,而是通过建立概念和意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实现从译意到译味的超越。黄忠廉认为:“概念和意象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换。意象寄附于概念,由概念引起。一个概念被激活,旋即可转为意象。”[8]译味不可能离开译意而单独存在,反之亦然。如果没有了译意作为基础和依托,译味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文学作品先要有“意”,而后才会有“味”。只有“意”的含蓄深厚,才会有“味”的浑厚沉咏。文学翻译不仅要译味,而且还要译境。从译味发展到译境,意味着文学翻译从言内到言外、从象内到象外、从味内到味外的超越,达到意在言外、情在词外、境在象外与味在文外的审美境界。其次,从知识论转向境界论在语言观上意味着文学翻译要从工具性语言观转向人文性语言观。李洪儒指出:“语言不仅是交际工具,而且是一种特殊在者;语言就是人,人就是语言。”[9]当语言与人联系起来时,就体现了语言人文性的一面。境界论推崇的是一种人文性语言观,突出文学翻译的审美价值,因而不像知识论的工具语言观那样排斥情感意义与人文情怀。境界论思想不但不排斥意味与意境的难以言传性,而且要利用这种“言不尽意”性,借助“立象以尽意”的超越思想达到言已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笔者认为,文学作品中的意味与意境具有浓郁的人文情怀,其中所蕴含的情感寄托具有味象与悟道的原动力,而这种人文情怀可以通过译者的审美移情与直觉体验并借助文学语言呈现出来。
尽管金岳霖的翻译思想与逻辑分析方法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但他对文学翻译的不可译性的观点说出了文学翻译的难点所在。因此,针对金岳霖提出的文学很难译的问题,我们重点在于提供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介入文学是可译的或不可译的争论。从翻译实践的层面说,文学翻译是可能的,但又是有限度的,文学翻译在本质上是一种再创造的艺术活动。在承认文学翻译是再创造的艺术的基础上,我们从语境、译者与读者三个方面探讨意味与意境的翻译问题。
前文说过,孤立的字词就像从树上摘下的果子,脱离了它生长的果树、水土、气候等语境因素。在这种情况下,译文读者是很难感受到字词上的情感寄托的。从语境方面分析,翻译就好比让原作到国外去旅行,语言、文化、时间、空间、环境、读者等都发生了变化。“这样的旅行方式既有空间位移,也有形式和内容方面的转化。”[10]文本在“旅行”的过程中很容易出现意味的缺失、扭曲与变形,尤其是负载有历史文化、风俗习惯上的情感寄托的语词更是如此。如何解决这一困难?冉永平说:“根据语境寻找原语的言下之意、弦外之音,这是信息理解与处理的关键,翻译也不例外。”[11]他提出用原语信息的语境补缺和译语信息的语用充实的办法来解决信息空缺与断点的难题。格特(Gutt)的认知语境模式,贝克(Baker)、贝尔(Bell)、哈蒂姆和梅森(Hatim&Mason)、纽马克(Newmark)等人的功能主义语境模式,丹尼尔·肖(Daniel Shaw)、图瑞(Toury)等人的文化语境模式,国内郑诗鼎、刘宓庆、程永生、李运兴、彭利元等翻译研究者已经在这一领域作出卓有成效的探索,他们的研究成果对于意味与意境的翻译具有启发意义。因此,笔者认为建构翻译语境和创造新的表达方式是解决文学不可译的有效办法。
建构翻译语境涉及很多复杂问题,笔者在合理吸收各家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认为,翻译语境由源语语境、译语语境、译者的虚拟语境以及读者的认知语境四个部分组成,每一种语境又包括语言语境、情境语境与文化语境三个构成要素。
源语语境是作者与读者共享的语言、文化、历史、风俗等环境因素,它由语言语境、情境语境与文化语境三个部分构成,其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原作者创作的作品。译者作为双语和双文化者,首先面对的就是源语语境,其后的理解与表达都要以此为依据。原作是源语语境的集中体现,而源语语境是原作赖以生存的空气和水。但原作在外延上并非源语语境的完全反映,而是经过作者提炼加工后形成的一个精神世界。文学作品所表现的精神世界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普遍性的东西较容易跨越语言的边界而意义不受大的损失,作者特殊性的人生体验与独特经历则需要读者具备相关的背景知识才可能得到理解。而且作者表达这种特殊体验的语言也是具体的、个别的、意象的、甚至带有很强的互文性,这无疑给翻译增加了难度。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作者在写作时往往会借助于交际双方共享的背景知识而有意省略一些不言自明的东西,以使作品具有含蓄性与暗示性。王东风把这些省略命名为情景缺省(situational default)、语境缺省(contextual default)与文化缺省(cultural default)[12]。源语语境所涉及到的这些方面都是译者应该考虑到的,如何合理地解决这些难题则是对译者能力的考验。
译语语境是指目标语读者方所在的语言、情境与文化语境,它不是译作语境,与源语语境也有很大的差异。译语语境与源语语境分别代表的是两个不同的生活世界,两个不同的生活圈子,两个不同的历史,两个不同的文化传承,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与认知模式,等等,不一而足。这种差异归根结底是源语与译语之间语言文化的差异造成的。语言表层的字面意义的机械对应是翻译的大敌,在源语语境中不言自明的东西搬到译语语境中后很可能变得不可理解;在源语语境中具有美好的联想意义的意象搬到译语语境中后很可能变得完全相反;在源语语境中很幽默的一个笑话搬到译语语境中后很可能一点都不好笑;在源语语境中很精妙的一个搭配搬到译语语境中后很可能变得不合逻辑。这样的例子我们还可以无休止地列举下去,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穷尽两种语言文化的差异。
面对译语语境与源语语境的差异,译者该何去何从?是尊重源语语境还是尊重译语语境?是靠近作者还是靠近读者?是保留源语文化还是迁就译语文化?译者总有个分析、判断、选择的过程,以便拿出个两全其美的翻译策略来。笔者由此提出“译者的虚拟语境”这一概念。据了解,目前没有人运用这个术语,这也许是笔者的一个创造吧。不过,这个术语的提出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据和基础的。程永生提出了“译者自己的语境”概念,李运兴提出构建“译者语境视野”的语境模式,彭利元认为翻译语境的构成要素有三:原作语境、译者、译语语境[13]。三位学者尽管对译者语境有不同的理解,但都认可译者是构建翻译语境的核心要素。需要说明的一点是,笔者提出的译者的虚拟语境并非指译语语境,而是源语语境、译语语境、目标读者的认知语境三种视阈的交叉与融合。融合的关键在于译者在头脑中建构的虚拟语境能否在三种视域中找到共同点。由此来看,译者的虚拟语境是翻译语境的核心要素,它综合了源语语境、译语语境、目标读者的认知语境,取其共享部分作为翻译的基础。我们之所以叫“虚拟语境”是因为这种语境存在于译者的脑海里、心灵中,反映的是译者的翻译思维过程。当译者的虚拟语境落实到语言表达,用书写的文本固定下来之后就成为了译作语境。译作担当了移植与传播源语语境的作用。不过,译作语境决不是原作语境的翻版。语言的文化意象的可传达性是建立在目标语读者的共享语境基础上的,也就是说,读者必须有足够的语境关联,激活他们的“前理解”认知结构才能理解体悟源语的文化情感寄托。当两种语言文化的交流达到一定的广度与深度的时候,两国读者之间的共享语境就会越来越大,彼此拥有更多的“共通感”,从而达到相互理解与认同的目的。
最后一个语境构成要素是读者的认知语境。相对于前边三种语境类型而言,读者的认知语境并不占据核心位置,但却是翻译语境的一个组成部分。读者的认知语境和译语语境有交叉重叠部分,前者的外延小于后者,也就是说,读者的认知语境是译语语境的一部分,而非全部,这与读者的前理解有关系。读者是千差万别的,教育程度参差不齐,背景知识多少不一,语言能力高低有别,文化水平良莠不等。这些读者因素会影响到译者构建语境的程度,具有优秀文学鉴赏力的专业读者对翻译语境的依赖程度小,译者不需要过多地增补解释原文隐含的东西,否则就等于嚼饭与人,淡而无味也。但对于那些语言文化水平较低的读者而言,他们对翻译语境的依赖程度大,译者就需要很多增加补偿以及浅化淡化等手段,以便降低译文的难度。
金岳霖的翻译思想很重要,但它是在一部哲学著作《知识论》中提出的,需要我们在反思其研究目的与方法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克服其局限性,然后才能推陈出新。译意与译味的划分是要继承的,但首先要解决两者之间的二元对立,才能实现译意是基础、译味是关键的层级超越。金岳霖对文学翻译的分析是深刻的,这是需要继承的,但我们要改造其“舍味取意”的消极悲观的不可译论。文学固然是很难翻译的,但文学翻译最可贵的就是超越种种不可译性因素,达到审美境界的美学高度。数千年的文学翻译史证明,译者并没有因为文学很难译而放弃对美的追求。相反,优秀的文学翻译家总是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性地超越不可译因素,为人类文明的传播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注释:
①可爱与可信的说法来自王国维,笔者的观点得益于著名哲学家冯契。冯契认为金岳霖区分知识论与元学的态度是有问题的,他认识到金岳霖内心的矛盾,有点类似于王国维的可爱与可信的矛盾。金岳霖把知识与智慧截然割裂开来,难以找到知识到智慧的桥梁,也无法解决科学与人生脱节的问题。具体参阅《冯契文集》第1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11页。
②在哲学界,冯友兰、熊十力、冯契、方东美、唐君毅、牟宗三、张世英、蒙培元等学者都将中国哲学看作是一种境界哲学。其中,冯友兰的境界说的影响远在其他各家之上。在美学界,王国维、宗白华、王建疆、陈良运、朱良志、陈望衡等学者对境界美学均有突出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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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lemma Between Translating the Sense and the Flavor:Translation Problem of Jin Yuelin and Its Solution
CHEN Dalia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China;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Tianjin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Tianjin 300204,China)
The translation problem of Jin Yuelin lies in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translating sense and flavor as well as the untranslatability of literary texts,which calls for further development.Taking a stance of the theory of knowledge,Jin chooses sense at the cost of flavor when confronted with the dilemma of the two,which puts literary translation to a dead end.This paper suggests two possible ways of dealing with the problem.One is to make a shift from the theory of knowledge to the theory of mind and hence achieve an aesthetic transcendence from translating sense to flavor;the other is to go beyond untranslatability by constructing translation context and creating new expressions.
Jin Yuelin;untranslatability;translating sense;translating flavor;theory of knowledge;theory of mind
H315.9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2095-2074(2012)04-0038-07
2012-06-16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0FYY007)
陈大亮(1969-),男,江苏徐州人,天津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南京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