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凤子的绘画地位评价

2012-08-15 00:44范建华
镇江高专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徐悲鸿中国画科学

范建华

(南京邮电大学 传媒与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一个艺术家的出现,既有时代思潮的影响,又有师资承传的因素,还有个人禀赋以及不易把握的偶发心灵感触,是多种条件下的历史合力使然。只有经受诸如此类因素衡量,对艺术家地位的评价才较为客观。

1 吕凤子在画史上的定位

有言论说“吕凤子并没有创新的意图,他还仅仅是沿用纯粹传统的方法来从事创作,他没有也不愿在改变绘画的观念上作出任何努力”[1]153。实际上,论者本身对中国画即较为隔膜,未做到将人物放在历史环境中进行比较、评价,“知人论事”。论者直至十余年后也心智颇高地认为:“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这些竭尽毕生精力(心血)推进中国画发展的画家究竟做到了多少?不能说他们的努力全是白费的,但是离所谓的大艺术家(大师)该有的分量是有距离的……至于那些凭着盲目冲动试图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画格局的人,实际所做的全是徒劳……”。[2]462将眼光对在天上,让人无从找寻其所依循的尺度标准和逻辑。

在1933年巴黎中国绘画展览中,吕凤子将西画素描与中国传统线条融合的作品就获得较大成功。虽尚有不谐之处,秦宣夫是这样批评的:“(接前批徐悲鸿)象征这种精神的,还有吕凤子先生的《欧阳竟无》先生像(41号)。这也是一个试验,一个失败。面孔是由照片死抄来的(无论是否抄自照片,效果仍是一样),随后加上身子和背景,结局是画面的不谐和。在一张空白的背景上,来了一个烘托浓重的人,后面加上几株粗而且直的松树——一种俗而又俗的象征,犹如徐悲鸿先生的《雄鸡》,象征沪战——反而令人感到全幅的空洞”[3]309。这里,秦宣夫是将吕凤子放在与徐悲鸿同一阵线的新派画家阵营里的,对中国画的探索还处于表层的拼接上,头像是精细刻画的素描西法,背景及衣纹是写意线条的传统中国画法,画面上的松树寓意象征,本没有什么不好,但对于当时一切以西学为上的时代语境及秦宣夫本人学西画、治西方美术史的角度来说,中国的这种传统范式连同探索中的不成熟就成了“俗而又俗”的东西了。秦宣夫接着说:“如果作者另行设计,参看19号的《幽林隐士》,或者在前面添些花草,或者修改树木的排列,然后将空白一起着色,面孔的烘托不要死抄照片,我们一定会得到另外一种印象。”[3]309这种坦诚的批评态度是可贵的,但所持标准是西洋的,当对一种艺术类型的特质以另外一种价值尺度衡量时,必然会出现尺度的不适。当秦宣夫站在预设的西学是优的立场来看,则中国固有的绘画(包括其他领域)自是令人生厌的。他的这个观点在另一段文字表现得更加激愤:“……起而代之的,是一切颓废时期的名士的弱点:你看见‘玩票’、‘吃味’,你看见庸逸、闲散、间断。没有耐性,没有计划,不费气力,如果中国遭殃,殃在这种种的德性上面。”[3]312他将中国国民的种种劣根性之账全算在了中国画上。中国画所讲究的冲淡萧散反成了一种弊端。舒新城说得较为客观:“不过一国有一国立国的精神,外国成规终只能居于参考地位而不能无条件接收,要能以本国精神以为选择,第一要深明本国精神……,”[4]217当文化情境发生变化时,其评判结论则有很大差异,有时甚至完全相反。正如清代邹一桂在《小山画谱》中站在中国画传统视角对西画的批评:“画宫室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具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

近代人物画由线描勾勒到素描造型渲染的现代中国画转型,吕凤子是第一代。

相较于徐悲鸿、林风眠的大胆变革,吕凤子选择的是一条较为稳健的对中国画“微调”之路,吸收了西画的造型之长,而以中国精神为主,这种选择较易得到人们认可接受,所以吕凤子能在早年的一系列展事中获得声誉,如早年的《庐山云》,但与传统中国画拉开的距离并不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有徐悲鸿更加西化、精准、科学的中国画面貌,林风眠、吴冠中等更加现代的面貌出现时,吕凤子显得“旧”了,其影响渐有退出主流核心圈之势。徐悲鸿由于其精确的造型能力而影响整个中国现代绘画美学标准,近代西方科学思潮传至中国,给中国的经济、文化带来巨大影响时,也给我们的艺术附凿了“科学”的评判标准,“科学”一词成了衡量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评判标准,当用于自然科学时,它可能是适合的,而当用于本来不属于科学的美术时,它的标准偏离了中国艺术固有的轨道,忽视了美术作为艺术的自身特征以及中国文化的地域特征。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有科学与人生观的讨论反思,胡适在《科学与人生观》的序言中说“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与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地对他表示轻视与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没有一个自命为新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5]。在此种氛围中,建立在科学原理基础上的西方写实手法开始占据了人们的主流意识。“科学”几乎成为当时疗救国画的惟一手段,也是批评中国画最致命的武器:中国画强调抒写性灵不重造型的传统技法是不科学的。所以,当徐悲鸿从西方学成归国时,在特定的时代,成了群星闪耀的星河中最耀眼的一颗,光芒很快掩盖了吕凤子。而林风眠、吴冠中等一批吸收西方现代派因素入画、强调形式感给中国画带来面目一新的画家们,在20世纪的前半期,他们的遭际更为坎坷,为中国画改革付出的代价也更大(包括时间上的认可和个人命运的多舛)。抗战时期,不适宜直接宣传抗战自然不合时宜。新中国成立后,也不能很好地适应新政府的政策,即文艺要为政治、人民、政党服务,因而同样不受欢迎。建国后的一段时期里,由于对中国画过于狭隘功利认识的缘故,他们的作品甚至都难以进入到国家级的展览。只是在20世纪末期,思想进一步解放,人们视野更加开阔,社会环境才逐步接纳,其精神价值才陆续得到认可、凸现,甚或大放光彩。对以前所受的种种不公,无论在价值认识或经济上似也有了弥补。

在不断变化着的社会思潮、审美观念中,吕凤子被夹在了“新”与“旧”的中间。

有意思的是,时隔70年后,当代美国美术史家李铸晋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现代绘画史·民国之部》以及阮荣春、胡光华《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中是将吕放在传统型画家群的。吕凤子等一批由当年的“创新型”画家在吸收西法的基础上作“微调”的中国画已被认可为时代特征,也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常式”,相对于后来林风眠、吴冠中等与传统意义的中国画拉开的跨度更大的画家群相比,确算作是“传统”的了。艺术史研究不应随着历史发展而淡化那个历史条件下创新的价值。作为吕凤子的老友,陈之佛在吕的《华山速写稿》序中说:“在摹古之风还很盛行的凤先生青年时代,凤先生早已鄙弃这种画法,而到现实生活中去选择题材了,所以他的作品从不见陷入陈套,常给人以新鲜辛辣的感觉”[6]。

建国后的一段时期里,由于政治需要,人物画创作得到大力张扬,人物画主题性创作成了美术界主流创作。人物画家也有较多的机会得到展示,不少画家以此作为改变命运的进身阶梯,以至于后来这一创作方法部分地陷入庸俗化的泥潭,流露出庸俗社会学的意味。一些为艺术形式、艺术趣味而探索的画家,没有采取直接表现政治的作品,很快,轻则被撇在一边,重则遭到批判甚至付出生命代价。

在契合“主题性创作”的这趟政治快车中,吕凤子是比较幸运的。一系列画作的获奖仍然给他带来不小的声誉,只不过在场景安排上,吕凤子还保留着传统文人画简洁一路,没有展现出“波澜壮阔”的政治背景,而是通过一个侧面、一个细节等小的场面来折射时代,加之他的人物造型没有完全按照“科学”的精准,也由于将私学捐给政府,又经院系调整至苏州,客观上使他少了核心话语平台,因而,吕凤子没有大红大紫于最前沿的阵地。

20世纪80年代后,由于对极左思潮的反拨,人们开始重视有审美功能、娱乐功能、与中国精神有深沉契合的山水画。随着开放政策的实施以及审美观念的多元,主题性人物画创作又走入一个受人冷落的尴尬窘境,吕凤子也未能幸免这一时代遭遇,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2 吕凤子性格对其绘画地位的影响

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一格言哲理地道出大部分人的遭际,放在吕凤子身上则似更为贴切。

总合吕凤子一生的行事风格应是儒家的谦和、内敛、诚朴敦厚、外柔内刚。在人生道路的重大事件中,吕凤子没有采取激烈的言辞、振臂的高呼来宣示自己的主张,站于时代风潮的浪尖上,而是通过默默的行动彰显自己的志向、不屈的意志。

20世纪初康有为哀叹中国画的衰微,陈独秀呼号美术革命,西学处于明显上风时,中国画等同于落后、守旧、不科学。作为中国官办美术教育两江师范学堂的第一届学生,年轻的吕凤子是有很大的选择空间的。他没有像同时代的徐悲鸿、刘海粟那样发表宣言、叱咤风云,而是默默地选择了由西画向中国画振兴的道路转向。他行事低调,在中大艺术系,后来者徐悲鸿向他请教水墨画,尊他为老师时,吕凤子是自谦为学长[7];少年时博得的“江南才子”被他后来婉化为别名“江南凤”[8];而“凤子”的来历源自于诸葛亮的自况,被后生窥破后,连声说:“此言不可向外人轻传,姑且作‘以待天时’吧[9]。上世纪50年代国内左倾冒进主义对中国画采取虚无主义态度,认为中国画是封建落后不科学的艺术,美术院校有取缔中国画的呼声,许多画家被迫改画年画和连环画,甚至改行作会计或卖电影票。政治运动的异化,使得每个生命个体都不得不谨小慎微。吕凤子没有激烈地反对将中国画改为彩墨画,而是默默地抱病撰写了《中国画法研究》,从理论上阐明中国画的特质,强调线条在中国画中的地位,含蓄而坚决地表达自己的主张:“如果提倡者原意不是要消灭‘水墨画’,以为绘画必须具备各种彩色的话,最好还是让他们在互不相妨中分途进展吧”。

在吕凤子身上搜寻今人热衷的所谓闪光点时,他是有许多值得书写的卖点的。受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赞扬及美金相赠,吕从不炫耀。即便像民国第二、三届全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和评审委员这样重要身份,本可以借此机会浮现于各种场合,但仍未见吕凤子身影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卷宗号5。。受到孙中山的关切也被吕凤子婉言谢绝,他本人也从不向人提起[10]。只有回到艺术和办学当中,抛开浮华的喧闹,那种为理想不屈不挠的“内刚”的成分才表现出来。看他的《乃翁》就是一幅自况图。

在研究吕凤子的学者中,大多忽略了对这一图像的分析。作于1945年6月吕凤子60岁生日时的此幅,回顾自己从1912年办学至今已有33年,这其中酸甜苦辣,是甘苦自知。图中老翁衣衫褴褛,斜刺式的构图占据尺幅主要画面,虽老而颓唐,但神情面貌透露出一种不为困境所迫的霸悍气,一根秃杖,奋力向前,老而弥坚,无人能挡。再配以题词:“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理没许多般事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纵教他笑如此,只为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于□□”,于自嘲中表现了一种极高的自负。相较于他后来多温良谦恭的自画像,是同一人的两个方面。事实上,年轻的吕凤子任北京女高师教授时,曾因抗议当局迫害进步学生而在校务会上愤而退席,作《古松》画,题“发奋一画松,挥毫当舞剑”,并与同事陈中凡一起辞职。以后,随着年岁的增长没有过类似的外在激愤了。

50年代的各种政治运动磨平了知识分子的圭角。当时的政治气氛以及人们扭曲的心态,使得部分知识分子养成了不留文字的习惯。公开发表的文字中,理论与实践往往多口是心非的政治套语。今天翻阅五六十年代的《美术》、《文艺报》等书报杂志,许多很有名望的画家、知识分子都有过或主动或被动的违心话语,而吕凤子没有。所以,吕凤子的“一念永怀人可爱,遂教苦绝世间心”有着无比的真诚。

2003年江苏省文化厅专题项目“20世纪江苏四大画家特展”首次提出吕凤子、刘海粟、陈之佛、傅抱石“江苏四家”的概念,认为吕凤子是20世纪江苏地区最为优秀的画家之一,对于吕凤子的地位与成就有了重新认识,客观上给其绘画作了评价和定位。

[1]张少侠,李小山.中国现代绘画史[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6:153.

[2]曹意强,范景中.20世纪中国画——传统的延续与演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G].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462.

[3]秦宣夫.秦宣夫文集[G].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309.

[4]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生史[G]//《民国丛书》编委会.民国丛书:第三编45(文化·教育·体育类).上海:上海书店,1996:217.

[5]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M]//张君励,胡适,梁启超.科学与人生观.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

[6]陈之佛.华山速写稿序[M]//吕凤子.华山速写稿.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57.

[7]蒋健飞.是焉·非焉·绅士与流氓[J].艺术家,2006(368):521-522.

[8]吕去疾.著名国画家吕凤子先生[G]//吕凤子研究文集.镇江:吕凤子学术研究会,2000:23.

[9]朱九皋.心高志远,垂范后人[G]//吕凤子研究文集.镇江:吕凤子学术研究会,2005:354.

[10]韩苏.孙中山约见吕凤子[G]//吕凤子研究文集.镇江:吕凤子学术研究会,2005: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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