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新不暂停”——论王羲之兰亭雅集对金谷游宴的“临摹”

2012-08-15 00:43:20阮忠勇
关键词:诗序石崇金谷

阮忠勇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在东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人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举行的雅集活动之前,也有一次文人雅集活动。此乃西晋元康六年(296),石崇出镇下邳,适值征西晋大将军王诩从京城还长安,石崇邀请众多好友齐聚其别墅金谷园,为王诩饯行,即“金谷之会”。是时,丝竹之音不绝于耳,文人们临流而坐,饮酒赋诗,诗不成者,罚酒三斗。本次雅集,文人多有佳作,石崇便作《金谷诗序》一文,以作纪念。

相较之下不难看出,王羲之的兰亭雅集本来就是“临摹”石崇的金谷宴集的。正如《世说新语·企羡》①所云:“王右军(羲之)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喜色。”这段文字透露了两条信息,其一,与王羲之同时的人认为《兰亭集序》对《金谷诗序》进行了模拟;其二,王羲之本人也首肯自己的“临摹”行为,以致为这次模拟活动而喜形于色。

那么,从金谷游宴到兰亭雅集,已经历经半个世纪,王羲之的兰亭集会为何要临摹金谷宴集,临摹的效果又如何?这是本文研究的目的所在。

一、“形”的把握:从金谷“原帖”到兰亭“摹本”

对于两次集会的情况,我们可从流传后世的两篇宴集序文《金谷诗序》与《兰亭集序》进行比较。兹录两篇序文于下:

余以元康六年(296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石崇《金谷诗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王羲之《兰亭集序》)

从上面的两篇序文来看,两次集会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首先,从出席人物来看,两次雅集都是以贵族或名士为主的文化沙龙活动。金谷雅集的主持人物为石崇,他当时的身份为从太仆卿出为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据杜佑《通典·职官》称,太仆卿属九卿之列,为第三品,征虏将军亦为三品。至于“持节军事”,当为第二品。可见石崇的官位是非常高的。王诩的官位是“征西大将军祭酒”,乃属二品。其他如苏绍等人,为第六品,或属第七品的,不一而足。

而兰亭雅集主持人王羲之的官位为“右军将军”,据《通典·职官》云:“……前后左右将军,皆周末官……晋武初又至前军、左军、右军。泰始八年,又置后军,是为四军。”四军原是晋朝保卫皇城的禁卫军。王羲之的仕宦之地会稽,在东晋建康城的东南,此地沃野千里,乃东晋王朝的大后方,王氏家族为东晋第一门阀,其据显著要职,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会稽内史”,指会稽郡的行政长官(王羲之与会稽王司马昱要好,求任会稽郡守正合其意)。可见,作为会稽一郡的军政长官,王羲之的官位委实不小。因此,以王羲之的贵族与长官身份,举行一次雅集活动,确实易如反掌。本次集会,东晋几大家族的有关代表都有出席,如陈郡谢氏有谢安与谢万,颍川庾氏有庾友、庾蕴,谯国桓氏有桓温之子桓伟,此外还有军事统帅、王羲之丈人郗鉴之子郗昙,太原孙氏有孙绰、孙统等,上述人物皆为当时的士族精英分子。此外,还有王羲之手下的一些属官,如参军刘密、山阴令虞谷等等,王羲之的几个儿子如王玄之、王焕之,甚至年仅九岁的王献之也参加了集会。从兰亭雅集人员的构成方面来看,与《兰亭集序》所言“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确实相符。不过,兰亭雅集的人员还是以士族精英为主,王羲之的僚属作了一定的陪衬作用,这从完成诗作的数量上即可看出。魏晋时期,门阀士族既有政治上的优势,又是文化上的垄断者,他们既有举办大型雅集的物质保障,又有在文艺上相互切磋的需要,王羲之追踪前贤,有彰显本人贵族气派的企求。

其次,两次雅集对环境的选择也有相似之处。金谷园地势“或高或下”,起伏不平,又有“清泉茂林”;而兰渚山下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也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两次雅集,文人们除了观赏大自然风光之外,都有作诗活动。比如参加金谷游宴的文人“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这种以酒助兴的诗歌竞赛活动在兰亭雅集中也得到了回应:“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金谷园中的文人,目之所及,皆如画美景;口之所嗜,为甘醇美酒;耳之所闻,乃喧闹音乐;因此,酒会开始时,他们自然乐不可支;但最后曲阑人散,于是浓烈的悲怆情绪油然而生——“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而兰亭雅集的文人的情感变化也如出一辙。起先文人们也仰观俯察,清言靡靡,吟诗品酒,好不快活,用王羲之的话来说是“信可乐也”。不过,当文人们一想到生命的无助与短暂,刚才的喜悦烟消云散,不禁“感慨系之”矣。

再者,石崇的金谷之会,以赋诗作为雅集的主要内容,各人诗成后由雅集主人作序,以志纪念。而从《兰亭序》文本来看,王羲之也希冀以诗文传世,让“后之览者”,有感于斯文。可见,兰亭雅集与金谷雅集在文艺创作目的上是一致的。

以上是说,兰亭雅集对金谷宴集进行了形式上的模拟。

二、“临摹”的动机

王羲之的兰亭雅集为何要模拟金谷宴集?这是一个引人思索的问题。遗憾的是,王羲之本人并没有袒露过自己的“临摹”动机,我们拟联系魏晋的历史文化背景作一蠡测。

王羲之生活的年代在东晋中期了,此时,江南的社会政治环境颇为安定,以王谢为代表的贵族文人追求一种闲适、优雅的风度,他们可以身在朝廷、心寄山林。《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载,“谢安寄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②东晋玄学作为士人的人生观,已无阮籍嵇康时的批判性,虚静与逍遥乃成为东晋玄学的导向。据《世说新语·文学》载,王羲之的好朋友支遁在白马寺讲庄子的《逍遥游》,倡导小鸟与大鹏齐飞,“物物而不物于物”,对于支遁解释的“逍遥”新意,王羲之竟然“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世说新语·文学》。虚静与逍遥需要借助一定的生活方式,于王羲之而言,林泉、翰墨、音乐等,都可成为他达“意”的媒介。以山水论,《晋书·王羲之传》载其“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乐死!’”,可见,山水之乐,成了他极大的精神享受。王羲之需要的不是锦衣玉食、锦绣歌钟,他祈望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的浪漫。比如养白鹅是风雅;在庄园中“修植桑果”,看繁花盛开,与子孙游观其间,也是风雅(见《《晋书·王羲之传》》;与支遁一起放飞仙鹤也是风雅……因此,我们认为,清谈、书画、山水甚至服食求仙,乃是王羲之表现其文化素养与潇洒风度的有效方式。而我们所论及的兰亭雅集,只不过是王羲之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亮点而已。

在石崇看来,山水比及金谷园,是生活的点缀;而之于王羲之,则融入血液。由于对自然有同样的爱好,并且石崇金谷诗会的方式足资借鉴,王羲之便欣然效仿了。不过,我们看到的兰亭集会的内容远比金谷宴集丰富得多。

从现存41首《兰亭诗》来看,无论四言、五言诗基本内容为游春、赏景、散怀与论道,其中以赏景为核心。其四言诗往往阐发玄思,而五言诗则以春景加以验证。如孙统《兰亭诗》四言:“茫茫大造,万化齐轨。罔悟玄同,竞异摽旨。平勃运谋,黄绮隐几。凡我仰希,期山期水。”而五言则为:“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

这里,孙统的四言诗对宇宙的造化之功予以哲理的概括,而五言诗则描绘了潺潺流水、婷婷修竹以及嘤嘤鸟鸣,甚至天籁之音,以印证四言诗之哲理。至于王羲之,其四言诗总写了暮春集会总的概况,尔后用6首五言诗对春景进行反复描摹,如“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尔后也阐述理思——“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音”。他如孙绰的四言诗与五言诗的关系也是如此,孙的四言为:“春咏登台,亦有临流。怀彼伐木,宿此良俦。修竹荫沼,旋濑萦丘。穿池激湍,连滥觞舟。”五言则为:“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四言与五言不但意思相近,并且用词也很类似。其他诗人四言与五言的情况也差不多如此。这就说明兰亭集会有一个主题统一的问题。更有意思的是,《兰亭序》文与兰亭诗之间关系与《金谷诗序》及金谷诗的关系也极其类似。

从邺下风流直至竹林之游、金谷宴集、兰亭之会,魏晋文人以他们诗情画意的生活向我们勾勒了比较清晰的“身影”——他们一样的热爱自然、珍惜生命,富有文艺底蕴。李泽厚曾说:“他们唱出的都是同一哀伤,同一感叹,同一种思绪,同一种音调。”③由于兰亭文人与金谷文人在心灵上有相通之处,王羲之的模拟行为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文人的集会活动,魏晋时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常态。其中邺下、竹林、金谷、兰亭只是较为著名的几个集会而已。试看《世说新语》中述及异彩纷呈的集会活动,如清谈集会:

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语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文学》)

(桓)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同上)

又如文学集会: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言语》)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目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同上)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文学》)

还有人物品藻集会,如:王蓝田为人晚成,时人乃谓之痴。王丞相以其东海子,辟为掾。常集聚,王公每发言,众人竞赞之;述于末坐曰:“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丞相甚相叹赏。(《识鉴》)

以上说明,魏晋时层出不穷的集会活动,都是一种较为高级的文化沙龙,文人们以老庄玄学为谈资,以艺术为表现手段,以楼阁庄园为物质依托,构筑起浪漫的生活空间。王羲之之效仿石崇,本质上是魏晋先后“雅”文化的一种体现。

三、“摹本”的趣味

从王羲之的书法来看,他学习的对象有张芝、钟繇、卫夫人等,但是王羲之的书法能吸收他人的精华为己所用,以至字有张芝之骨、钟繇之质、卫铄之媚,从而形成自己骨肉停匀、情理相兼的书风。就这个角度看,金谷集会可以说就是摆在王羲之前的一个“摹本”,王羲之临出了独特的韵味,金谷宴集的某种庸俗气息被荡涤干净,“点铁成金”之后,复归于优雅。

金谷宴集中,士人们赏景、品音、饮酒、赋诗,对生命的意义也有深情的追问,自然不乏风流的品性。但是,从《金谷诗序》与残存的《金谷诗》来看,金谷游宴中还充斥着世俗气氛。石崇的《金谷诗序》一开篇就是对自己官职的胪列,一大串“光荣”的头衔如“太仆卿”、“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鱼贯而出,一如今天某些好虚荣之人的名片。序文提到饯行的对象是王诩,官职为“征西大将军祭酒”;序言的结尾又抛出苏绍长长的官名。看来,石崇很看重一个人的官位。石崇的官位不比王与苏低,按照古代的礼仪,他在表面上也应作一些礼节上的谦让,但是石崇心底里似乎有些沾沾自喜,因为三个官职一比较,可以突出自己的身份。可见,石崇心底里对权势非常执着。

此外,《金谷诗序》中也弥漫出了一种享乐之风。石崇对拥有金谷园这座庄园甚是得意,诗序云:“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金谷园是当时最著名的园林,《晋书·刘琨传》云:“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有别庐,冠绝时辈。”金谷园离开京都洛阳才十来里路,能在皇城近畿置办这等家业,非有很大的权势不可。金谷园中,土地肥沃,灌溉方便,农、林、牧、副、渔等行业可谓全面发展。这么一处庞大的庄园,完全可以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因此石崇反复强调“莫不必备”、“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洋洋得意的心情溢于言表。至于文章描写的游宴活动,也热闹异常:“昼夜游宴”,毫无节制;“屡迁其坐,或登高临水,或列坐水滨”,有夸耀园囿之大的意思;“时琴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鼓吹递奏”,各种乐音交互错杂,喧嚣嘈杂,唯恐别人不知。不难想见,在这种背景下的诗酒宴饮的行为该有何等做作了。

金谷宴集的庸俗很大程度上源于石崇等人人品的低劣。当时,诸多名士在西晋政治黑暗、社会动荡的漩涡中不洁身自好,反而入局很深,难以自拔。他们为了权力金钱,不惜玷污自己的灵魂。《晋书·石崇传》载:“(石崇)尝与王敦入太学,见颜回、原宪之象,顾而叹曰:‘若与之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甕牖哉!’其立意类此。”孔子的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④,是一个能在艰苦环境下坚守节操的道德楷模,而石崇激赏的对象不是颜回而是孔子的富学生子贡。他所谓的“士当身名俱泰”,即是要在身体(生活)与名位两方面都得到充分满足。

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生态度,石崇做出了许多为后人所不齿的行为,比如石崇常令美人行酒,对方不饮则杀美人以劝酒,视人命如草芥,其奢侈之极,连厕所里也站满了穿着绫罗绸缎的侍女;他与晋武帝的舅舅王恺屡次斗富,王恺纵有晋武帝作靠山,也居然败绩。石崇聚敛无数,他的《思归引》就毫不掩饰地表示对物质享受的满足感:“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不仅如此,石崇还攀附权贵,丧失人格尊严。

可以说,金谷诗会参加人员低劣的人品导致了本次集会的低俗。而王羲之的兰亭集会与之恰好相反,整个集会不落尘俗。

兰亭集会的参加人员的从身份看既有高门贵族,也有下层官吏、当世隐士;从年龄来说,有年纪大的,也有黄发垂髫。这里既有清谈家、也有文学家、书法家,真可谓群英荟萃。王羲之没有像石崇那样刻意渲染各人身份,而是轻轻一笔——“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人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共同的爱好而相聚一起。这里没有喧闹的音乐——无“丝竹管弦之盛”,只有满目的春景与和煦的春风,这些已使人心旷神怡,所以王羲之忘情地写道:“虽无丝与竹,山水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王羲之等人观景期在精神的超越,如他的五言《兰亭诗》:“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沐浴在大好春光之中,不禁赞叹起宇宙造化的伟大力量——“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群籁”语出《庄子·齐物论》,在此指大自然的各种声响,也可指万物。诗人看到万物虽然品类不同,但它们都平等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作者作为万物中平等的一员,也受到了自然的爱抚。作者沉浸在《庄子》所描述的“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与物为春”(《德充符》)的境界中去了,这境界既是逍遥的,也是哲理的。

王羲之这种与自然相亲的心态与东晋的文化氛围密切相关。东晋渡江之初,士人见北土沦陷,心头自然会涌起无限的感慨,卫玠曾感伤地说:“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世说新语·言语》),不过自东晋偏安江南后,北方士族多在江南求田问舍,名山秀水也渐成人们消忧散怀的好去处,又兼当时玄风大畅,美丽的江南于是成为名士们“得意”的极好媒介。

王羲之父子尤其对山阴道的赞叹更是一种逍遥情绪的诗意表述。正如宗炳所云:“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画山水序》)。兰亭诗“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王徽之),“寄畅在所因”(王羲之),“寄散山林间”(曹茂之),其“散怀”、“寄畅”、“寄散”等词语的应用,无不表明文人们的胸中块垒,要以美酒浇之,还要借山水化之。

诚如,阅读《金谷诗序》与《兰亭集序》,震撼后人心灵的是两篇文章中弥漫的对生命的悲剧体验,石崇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王羲之亦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两人都因感叹人生无常、生命苦短而作序文,以期流传于后。但我们加以分析,两人的境界还是有所区别的。

《金谷诗序》大肆铺陈物质享受,展现了西晋士人对富贵功名的热衷。而王羲之并没有象石崇那样去肆意挥霍自己的生命,而是代之以客观理性的态度定位人生的意义。《兰亭序》向我们坦露了由喜入悲的心路历程,作者以为,所有的赏心乐事在无情的时间面前终将成为明日黄花:“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宇宙的无垠与人生的短促永远是一对难以愈合的矛盾,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死亡是绕不过的一道坎儿,所以王羲之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王羲之一方面怀疑老庄思想,不愿以庄子的某些言论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他清醒地指出:“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死生”语出《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齐彭殇”语出《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试图以“一死生”“等寿夭”的精神胜利法来填平生死之间的鸿沟,而王羲之不愿苟同这种观点,他抚今思昔,站在历史的长河中看待生死问题,死亡一如高悬在天空中的月亮,昔人、今人与后人都会受到月光的洗礼。所以,作者长叹一声道:“悲夫!”另一方面王羲之又执着于老庄,认为“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合散”语出《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在庄子看来,人的生死只不过是元气的暂时组合罢了,合则为生,散则为死,所以应当以达观的态度对待死亡。从“道”的观点来看,生既非开始,死亦非终结,死亡还是另一状态的事物的开始,所谓的“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始终,物有死生”就是这个道理。这样看来,王羲之又是服膺老庄哲学的。王羲之的矛盾心理正反映了他对生命的执着——一个人不关心死,哪能留恋死呢?

因为王羲之并没有屈服于死亡的宿命,所以他希冀在有限的生命中“立德、立功、立言”,以彰显生命的意义。《世说新语·言语》有王羲之规箴谢安“虚谈废务,浮文妨要”之言,在举世迷恋清谈的东晋可谓唯我独醒。事实上正如《晋书》王羲之本传所载,他在任会稽内史时,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当老百姓遭遇灾荒时,他又“开仓赈贷”,解民于倒悬;当殷浩以私心执意北伐时,王羲之又谆谆相劝。由此看来,羲之也受儒家思想之浸染。以王羲之这种积极入世的人生观较之石崇,两人相去不能以道里计。所以说,王羲之对“死生亦大矣”的感慨,既是对人生的哀吟,又是对人生的鞭策。

总之,兰亭之会在形式上确有对金谷宴集的效仿之意,但由于王羲之人的人格远比石崇高尚,从而使得两次宴集的精神境界也有了高下之别。这种模仿,用王羲之的话来说,可谓“造新不暂停”!(《兰亭诗》)

①本文所引《世说新语》材料皆出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②本文所引《晋书》材料皆出自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版。

③李泽厚:《美的历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90页。

④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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