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反浪漫主义的伦理指向

2012-08-15 00:43汪汉利
关键词:小人童话爱情

汪汉利 徐 青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丹麦作家安徒生(Andersen,1805—1875)共有两部描述人鱼生活的作品,一部是著名童话《海的女儿》,另一部是诗剧《亚格涅特和水神》。二者均系作家创作第一阶段(浪漫主义时期)作品,且文中人物存在一定的联系——童话中小人鱼为诗剧中亚格涅特的女儿,有学者据此认为《海的女儿》是浪漫主义作品,童话是诗剧的续篇或姊妹篇。实际上,这种说法不够严谨,有待探讨。首先,诗剧仅仅照搬北欧地区的神话传说,情节和主题相对比较单一,而童话则拥有更为复杂的思想内涵。其次,童话以小人鱼的情感追求为主线,想象丰富、情节离奇,虽然反映了浪漫主义部分特征,但童话以强烈的伦理关怀逼近现实人生,从反面倡导理智与情感的相互作用,强调自然界与社会文明和谐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又呈现出反浪漫主义倾向。

学者对《海的女儿》中小人鱼追求爱情的执着精神评价很高,认为“(读者)从她牺牲自我的行为方式、从伦理学的角度敬佩她对爱的奉献”。[1]实际上,从爱情伦理的角度看,小人鱼追求爱情的做法并不值得过分褒扬。小人鱼在获悉拥有人类爱情便可“灵魂不朽”后,便对人类世界充满了向往。尽管老祖母反复提醒她“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2]告诫她不要作不切实际的幻想;巫婆也警告她追求人类爱情是一种危险行为,但小人鱼无法冷静思考别人的建议,依然对人类的爱情痴迷不悟。这里的老祖母和巫婆系小人鱼海底同类或长辈,她们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人生智慧,一再提醒小人鱼要珍惜海底幸福生活,以免将来落得悲惨的人生结局,然而小人鱼对这些劝诫置若罔闻。由此可见,小人鱼一味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行事,是她陷于绝望痛苦命运的根源。小人鱼的人生悲剧也可以视为性格悲剧。

小人鱼短暂一生经历了四个阶段,即在祖母启蒙下憧憬爱情,遇到王子后萌生爱情,与女巫交易后来到人间——为爱情受苦,最后心甘情愿沦为泡沫——为爱情牺牲。在不同人生阶段,爱情一直是她魂牵梦绕、苦苦追寻的目标。甚至可以说,小人鱼已将爱情演化为一种迷信,爱情对她而言即意味着一切,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获得爱情,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即便失去人格、受难和牺牲也在所不惜。然而小人鱼与女巫做完交易以后,她却陷入一个“爱而不能成其爱”的悖论:原本她是为了爱情来到人类世界,却要为获得爱情付出失去声音的高昂代价,而一旦失去声音她又无法向王子示爱,最终又因无法表明心意而失去爱情。爱情对小人鱼而言犹如一座米诺斯迷宫,她身陷其中却一直找不到出口。

在上述四个阶段,小人鱼“失声”是导致其悲剧命运的关键。有学者认为,这里的“失声”具有一定的象征意味,预示着女性失去了表达的权利与自由。在他们看来,“要接近王子就必须失去声音的寓意为,女性在男性面前的沉默是男权世界中的第一法则”。[3]这是从女权批评视角探讨“失声”意义的,固然具有一定的创见性,但其中的局限性也不容忽视。实际上,小人鱼的声音不仅代表女性的话语权,还可以理解为人之所以为人的主体意识。从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的家园”的观点看,话语也是界定人类本质属性的重要标志,小人鱼失去声音即意味着她失去自我和人格。这是导致其爱情悲剧的另一重要因素。众所周知,男女双方在爱情交往中必须处于对等地位,如果一方一味迁就或迎合另一方,甚至为爱情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和立场,那么这样的爱情即使能够开花结果,也大都结出令人遗憾的苦果和恶果。童话中的王子举止优雅、仪表非凡,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巨大财富,的确是许多女性心仪的理想伴侣,然而小人鱼在无原则的自我牺牲之后,她与王子之间却变成“主人”与“宠物”的关系。她由于丧失独立的人格和话语表达权,最终与她梦寐以求的爱情失之交臂。爱情原本是男女之间的和谐人际关系,但小人鱼却将其视为自己生命的全部,这时爱情便成为压抑其主体意志的精神重负。小人鱼将全部人生希望都投注到爱情上,而一旦爱情遭遇不测风云,她的整个天空就会在顷刻间崩塌。

从本质上看,小人鱼追求的是虚幻缥缈、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这种爱情在现实世界根本不存在。马克思主义认为,爱情是男女之间最崇高、最纯洁的情感,“是一对男女基于一定的客观物质基础和共同的生活理想,在各自内心形成对对方的最真挚的仰慕,并渴望对方成为自己终身伴侣的最强烈的、稳定的、专一的感情”。[4]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理解,爱情通常由物质、情感、理想和义务四个要素构成,其中物质是极为重要的前提条件,情感是灵与肉相统一的感情,理想是爱情存在的社会基础,而义务则是双方的道德责任感。然而在安徒生这里,或许由于作品是写给儿童阅读的缘故,主人公小人鱼的爱情既与性欲无关,又缺乏男女双方共同的理想和道德义务。如此一来,这种乌托邦式的爱情充其量只是少女怀春式的单相思。尽管这种情感也带有纯洁美丽等特点,但由于当事双方缺少情感交流和精神互动,它注定要沦为令人扼腕叹息的春梦。

叶君健先生认为,“海的女儿”其实是安徒生理想中的人的缩影。他相信拥有人鱼品质的“人”一定能走向光明并创造美好生活,叶先生由此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海的女儿》是一部赞美和歌颂人的作品。[5]2叶君健先生这番说法无疑很有见地,童话也的确讴歌了人性之美,然而细读全文,又可以发现讴歌人性并非作品唯的一主题。在当代语境下,童话所揭示的生态问题同样启人深思。

小人鱼虽有人的部分外形特征,但她仍是生活在海底的人鱼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类,“鱼”的自然属性仍是她爱情道路上的一道障碍。小人鱼也清楚自己与人类的差别主要在于尾鳍,因此她对自己的尾巴极不满意。尽管尾鳍在海底生物看来可能是美的,但它并不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小人鱼便千方百计要除掉这个“丑陋的东西”。小人鱼渴望摆脱尾鳍其实是要摆脱自然属性。她用美妙声音换取“呆笨支柱”似的腿,因为“腿”是她由鱼变成人的重要标识。小人鱼拥有“呆笨支柱”的双腿,即意味着她获得了进入人类世界的许可证。惟其如此,她才会觉得自己不是低等的海底动物“鱼”——人类眼中的一个异类,而是一个与王子有着相同外形的人,她才能获得与王子谈情说爱的资本。安徒生深入到小人鱼的内心世界,全面揭示她在求爱过程中的焦灼心理,有学者由此断定安徒生“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意识,深入到自然万物的‘内心’层面,让他们在童话里拥有按照自己的天生禀赋喜怒哀乐的生存权利”。[6]然而事实上,小人鱼渴望进入人类世界的种种努力,恰恰反映了作者的人类中心主义意识。

首先,小人鱼作为一种生活在海底的鱼类,她追求的不是同类而是异类的情感,这显然违背了生物圈物种繁衍的规律。众所周知,不同生物种族在生理习性和审美认知上存在差异,鱼类只有与同类在一起才有共同语言,小人鱼追求鱼类感情才是一种本能反应,然而她却将人类爱情视为自己的理想,并按照人类价值观念和审美标准要求自己。小人鱼这种极端的求爱经历可以概括为:人类拥有的东西她必须拥有(如脚),以人类作为自己活动的中心和参照,一切要向人类世界看齐。然而小人鱼作为一个人类的异类,她并未被人类社会真正接纳,客观上她仍是王子的一个“宠物”。其次,小人鱼对自己作为一个异类而感到自卑。小人鱼渴望摆脱“不伦不类”的尾巴,用优美的声音换来可以行走的人腿,为此她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这也可以理解为,小人鱼不仅认同人类世界的价值标准,还否定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小人鱼这种看法与文艺复兴以降欧洲对人的理解基本一致。文艺复兴时代,西方人普遍认识到自身的存在价值,在文艺作品中不断讴歌人和人性,宣称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由此轰轰烈烈地拉开现代人意识觉醒的大幕。启蒙运动时代,思想家们高擎“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旗帜,提倡尊重人权并让人自由发展,更是将人抬升到极为神圣的地位。基于此,西方人在处理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时,极少能够摆脱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他们认为人类在宇宙中处于至高无上的主体地位,自然界作为人类活动的对象和客体,与人相比处于受支配的从属地位。正如学者所言,“将人视为唯一有价值的存在和自然界至高无上,可以无法无天的统治者,为满足人自身的贪欲,无限度地向自然界掠夺,完全忽视生态规律和其它生物的生存权利”。[5]2小人鱼否定自己自然属性而向人类世界靠拢,也即变相认同人类崇高、人鱼低等这一传统观点,这显然也是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模式的反映。

问题在于,小人鱼与人类同属地球生物圈的成员,一样拥有平等的生存权利和存在价值,二者之间既不存在孰美孰丑的问题,更不存在物种优劣和价值高低的问题,然而小人鱼却用尾鳍换取人腿、寻找人类爱情,试图从鱼类变为人类的一员,实现由自然界向人类社会的转化,这不仅违背生物圈物种繁衍的基本规律,也扭曲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关系。难怪学者会认为,“《海的女儿》是一部彻头彻尾的人类中心意识下的异类悲剧”。[7]小人鱼为追求不灭灵魂而放弃自己的鱼类性征,在对“人”的迷信与向往中迷失了自己,最后不仅没有得到人类社会的认可,还差点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作品借助小人鱼的经历向读者发出警示,人类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时应破除自我中心主义意识,尊重自然界的普遍规律,才能避免遭受大自然惩罚和自我毁灭的厄运。

小人鱼在求爱过程中从海底来到人间、再从人间飞往天堂,其人生角色从“海的女儿”变成“人间精灵”,又从“人间精灵”变为“天空的女儿”。小人鱼在空间位移和角色变化过程中,其生命形态和人生境界也逐渐向更高阶段迈进。从生命伦理层面看,这里的海底、人间和天堂三重世界也有隐喻意义。

海底世界是小人鱼出生与成长的摇篮,弥漫着浓郁的温情与爱意,也是最适合她生存的环境,然而小人鱼并不满足于海底生活。当获知人类死后拥有不朽的灵魂时,她心中的希望之火开始被点燃,海底此时在小人鱼眼里便成为拘囿其存在的牢笼。与姐姐们相比,小人鱼表现出迥然不同的品性,俨然是海底世界的一个叛逆者:第一,姐姐们看到人间景象后纷纷游回海底,小人鱼却对人类世界怀有浓厚兴趣,有一种渴望了解和接近人类的冲动。第二,姐姐们经常游弋到失事的船边,将堕海水手引入死亡之神的怀抱;而小人鱼看到王子溺水后内心不忍,竟违背习俗将王子营救上岸。第三,小人鱼一直认为大海并非温暖的家园,而是通向黑暗和死亡的最终归宿。小人鱼的思想及其各种行为表明,她已经不甘于海底世界的狭隘生活,强烈渴望逃离海底以进入人类世界。

然而人间对小人鱼而言却犹如炼狱——她不得不承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痛苦。首先,她用“足”代替原有的尾鳍行走,在陆地上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其次,她失声后再也无法唱出美妙的歌声,这让热爱歌唱的小人鱼痛苦不堪。再次,尽管小人鱼经常守护在王子身边,内心对王子充满无限柔情,却只能发出“呜啊呜啊”的悲鸣,她不得不承受这些难以承受的折磨。尤其可贵的是,小人鱼在生死攸关之际忘记了痛苦,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人,她以博爱和自我牺牲精神对待一切,非但没有嫉恨自己的情敌——王子的新娘,反而亲吻新娘的额头。此时小人鱼的人生目标已发生了转移。她先前从利己主义角度追求个人幸福,渴望获得人类爱情而拥有不朽灵魂,此时她却将别人幸福摆在首要位置,由原来追求小我幸福转向追求他人幸福。由于小人鱼改变了人生目标,其外形、信仰和命运也发生了显著变化。

不难看出,在小人鱼身上,充分体现了耶稣基督的受难精神。道成肉身的基督是神、人之子,具有神和人的双重特性,他遭受各种磨难仍坚持向世人传播福音,直至舍命以完成救赎。小人鱼的身份也像耶稣一样复杂,她曾经有着鱼类的外形和人类的思想,既是鱼又是人,或既不是鱼又不是人,在爱的召唤下,变成泡沫一步步飞向天堂,此时她既是人又是神。小人鱼“鱼—人—神”的角色转化,与基督教文化中三位一体的定位是对应的。长期以来,西方伦理学对人一直持有三种理解:一种观点认为人是源于自然的感性的人;一种观点认为人是源于自由的理性的人;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人是超越自然的神性的人。[8]小人鱼追求爱情时是受到情感的驱使,那时纯粹是感性的存在,但她最终以自我牺牲精神忍受人生的痛苦,并获得上帝的救赎而进入天堂,实现了从感性的人到理性的人的转化,更是超越自然属性而成为一种神性的存在。

小人鱼实现“鱼—人—神”生命形态转化的关键在于她心中有爱。小人鱼身上始终交织着爱和善两种伦理力量,二者在不同时刻相互转化。小人鱼受到王子善待后产生爱情——由善生爱;关键时刻她牺牲自己以成全别人——由爱生善。她原来追求狭隘的个人爱情,后来却由小爱生发出爱众人的大爱,爱和善构成小人鱼生命中重要的两极。她之所以能够从人间飞往天堂,其根本动因就在于善和爱这双翅膀,是爱心和善举引领她逐渐飞向更高的境界。从这个角度看,《海的女儿》与但丁幻游三界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神曲》中,但丁在维吉尔带领下游历地狱、炼狱,然后又在情人贝阿特里齐引领下走向天堂,作品预示人类在知识和爱的引导下从黑暗走向光明,人类要经过迷惘和错误才能到达至善至美的境界。《海的女儿》中,小人鱼为追求爱情从海底到人间,又因博爱精神从人间升向天堂,尽管她先后遭受不同挫折和痛苦,但最终实现了生命意义和人生境界的升华。

《海的女儿》在爱情、生态和生命等层面拥有复杂的伦理内涵,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浪漫主义作品。作品从反面告诉读者,年轻人在恋爱时不能全凭感觉追求虚幻的爱情;以失去自我和人格为代价追逐爱情,势必会与爱情失之交臂。人类活动不应违背生态规律,否则,人类不仅无法实现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理想,还可能酿成严重的社会悲剧。人类应该摒弃狭隘的利己主义计较,怀着利他的博爱精神积极追求,才能实现人生价值和生命境界的升华。小人鱼的求爱经历令人思考什么是爱、什么是善,怎样才能走向大爱和至善,如何才能使人生更有意义等问题。由此,《海的女儿》不仅是安徒生写给孩子的童话作品,也是作家赠给成年人的弥足珍贵的人生教科书。

[1]潘一禾.安徒生与克尔凯郭尔——安徒生童话的成人解读[J].浙江学刊,2001(6):100.

[2]安徒生.海的女儿[M].叶君健,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1.

[3]黄秀国.失声的女性[J].高等教育与学术研究,2007(5):196.

[4]陈岸涛,王京跃.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117.

[5]叶君健.海的女儿译序[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

[6]胡红.人类中心意识下的异类悲剧[J].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4):19.

[7]吴东.《海的女儿》中小人鱼形象的人类中心意识解读[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7(5):26.

[8]强以华.西方伦理十二讲[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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