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 达
一
其实,严格意义上说,那不是我的岛,是岛上所有人的岛。然而,我常常将这个岛称为我的岛。
我的岛。
二
我从远古的河姆渡走来,来到这个被称作岱山的岛上。原来,新石器时代已留下了我的印迹。我想象不到会飘洋过海来到这个原本荒野似的岛上,还在深深的泥土中遗下石斧、石戈、石犁,和石镰。这些东西都分明证明了我的影子在此长长地投射,而且将岛上修葺出一番新的景象,图腾出一副道骨仙风的意境。
直到有一天,我恍然间看到了一支庞大的船队,渐渐向岛边驶来,才感觉到那真实的一幕。船队由高大的楼船率领,浩浩荡荡。楼船上耸立着一面飘扬的旗幡,遒劲的“秦”字若隐若现。甲板上站立一位飘须的道者,颔首微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名叫徐福的方士,由始皇派遣,率三千童男童女,下东海寻找长生不死药。见到我所在的岛时,岛上呈现给他的是,白雾飘渺,绿树遍野,氤氲幻现,一派仙境。他以为是东海中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之蓬莱山,即率船泊岸,上岛来觅仙药。仙药自是毫无所得,却给岛留下了“蓬莱仙岛”的美誉。唐开元年间,我的岛及周边的诸岛终于被命名为“蓬莱乡”,一个很具美丽传说的名字。
我的岛现在叫岱山。岱,泰山之别称。在我周边一两百座的岛屿中,我的岛最大,也最高,远远地看,显然成了海中泰山。徐福最早眺望到的就是这座山——岱山岛。长期以来,我以为岱山拥有蓬莱仙岛的美誉,又有蓬莱乡的设置,与大陆也只隔海相望,海路又十分通达,我的岛定能兴旺发达。然而,我似乎只能沉浸于岛上,在海边耕海牧渔,早出晚归,吆喝几句简单的号子,安闲却又闭塞。辽阔的海上仿佛有一道屏障拦隔着,将我囿于岛上,只有陆上的人缓缓来到岛上,与我为伍,一起繁生,一起坚守这方海中的土地。更为可悲的是,我竟然很快穿越了时空,不知身处何时,像是割断了一段漫长的历史,令我有点晕头转向,心里一片空白。尽管岛还是这个岛,我也还是这个我,但是我的身上却缺乏了光彩,我已想象不出自己所走过的路。直到有一天,一道禁令下来,将我的家园搁置在岛上,把我们一一赶到大陆上时,我才知道已是明洪武年间了。禁海封疆的举动,如一把利刃,又将我生存的空间割裂了开来,我的岛成为了一座荒蛮之地。一百三十年后,我再次踏上这个岛,岛早已面目全非,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于是,我与众乡亲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山岙,在海边,在能避风的角落,渐渐地搭建起草棚,渐渐地开始了捕鱼为生的日子。自然,也有用海水煮盐的,在平地上耕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高皇帝远,过上了一种安逸的日子。然而,海盗横行,倭寇重来,百姓不得安宁,海疆也虚弱难保,朝廷再次实行海禁。我像是后娘养的,被人推来搡去,又在离河姆渡不远的地方遥望我的岛。我的元气便大伤,精神也恍惚。我想不明白朝廷何以对海置之不顾,何以将疆域封闭在陆地。海是一个新的领域,海的空间远比陆地的大,中华民族受欺负受屈辱的历史便从海上开始。坐在陆地上的朝廷眼光所及的只是陆地,可悲矣!搁置了海岛,意味裸露了广阔的门户。我的心在滴血。可是,我爱屋及乌,我的岛只能被遗弃在浑浊的海浪之中。
好在经过二十八年的争斗与沉思,终于,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岛上。这是一个新的起点,尽管我面对的是千疮百孔的荒岛,是朝廷那样小心翼翼的放手,我还是为之欣幸。有了如我脚下这般的岛屿,国家可就有了屏障,有了四通八达的航路,我自己也能建设这固有的家园。虽然这以后我又历经了重重苦难,英国老毛子的炮击,日本小鬼子的肆虐,之后又过上“吃吃玉米糊,做做汽车路”的艰辛日子,海盗还不时来骚扰一下,但是,新的一页终究翻了过来,我的岛终究获得了新生,我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将千百年的污浊之气统统倾吐了出来,身子变得轻盈,精神也倍感振作。原来,人的心绪与新的历史环境是紧密相连的。当我的岛真正属于我等人众之后,我等的心怀全为之敞开。将自己的家园建设得更美好,让自己过上幸福的生活,成了唯一的愿望。
三
像所有的岛一样,我的岛也无规则可寻。若定要说出规则来,也无非是长条形、三角形、多边形等等,而这些,大多是后天将岛归整后的形状。我的岛便是如此,现在成为了一个五边形的模样。
我的岛原先根本不是这种状态。
照我的想象,我的岛刚形成时,当是七零八落的样子,岸线曲里拐弯。以山为主,山与山相连处形成岙,或者吐露出一块平地,在潮涨潮落中默默地忍受着寂寞。我还知道,我的岛原先为两个岛,一大一小,天然相隔出一条岛间水道,狭窄,并不很长,如两座山头接近相抵时的状态,筑一座石桥,便将两岛相连。春天时,岛与岛之间的交叉口潮涨潮涌,甚至漫过石桥,蔚为壮观,便有“石桥春涨”一景,清时的刘梦兰还以诗赞美过。那个时候,岛上的人多居住在山脚边,山脚延伸的地方就是安居之处。山便是岛的形态。
岛的生成没有规则,岛上的人却要将之归整。岛没有欲望,人的欲望却大着。于是,我的岛失却了原先的面貌,变得顺畅起来,岛的面积也倍增起来。岛,呈现出一种新的姿态。
事实上,只要有人居住着,岛总要改变什么。即使岛不愿意,也不得不去忍痛承受。
孤零的山将山脚延伸在海中,毕竟不适于人的生存。岛上的人需要生存,必须拥有平地,有平地才可群居,才可有捕鱼之外的其他生产活动。人们向大海要土地的行动于是拉开帷幕。先向一座山伸向海中的两个山包间开刀。两个山包仿佛山头的两只脚丫,形成一个岙口,将其间的海域开山填土,使之连接成一条横跨两个山包的直线,如此,土地增加了,岸线也顺直了。接下来,便大刀阔斧,凡是能围填的海域,一块块地将土石倾倒上去,像填补山头间的窟窿,又如给弯曲进去的海域补上坚硬的补丁。被填土石的海域,于是承受不住疼痛,渐渐吐泻出淤泥,如肌体上生长的腐肉;于是人们将山头或山岙间砌上一道大坝,再把坝内的低凹处填平,围垦便成功,空阔的土地便呈现在人们面前,岛也就逐渐有了规则,不再七零八落,不再或凹或凸,不再曲里拐弯。那一条条的大坝,我们称之为海塘。每一条海塘就是一道笔直的岸线,保护着围填出来的土地。五里塘,庙后海塘,拷门海塘,东沙海塘,北峰海塘,等等,每一条海塘里面的土地,少则几百亩,多达一万多亩。我的岛就在这样的围填中膨胀起来,在改变原貌的过程中,不断地拓展生存的空间。我也相信,以后,我的岛还会再扩展,而且围填的区域会更大,因为人们需要这样的空间,也因为近距离的山头已被围填,要围填就只能将更辽阔的凹处加以填满,形成一条更长的直线——海塘,横贯在两座山之间。那可是洋洋洒洒的几万亩土地呀,平整,空旷,与海相接。我的岛就在这样的膨胀之中,一条条海塘如粗壮的腰带将我的岛围裹起来。我的岛成为了一座新的岛。
四
海实在是岛最大的生存空间。
有山吃山,靠海吃海,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我的岛上的人也不例外。
当岛上有人居住的时候,我想,岛上的人不仅仅只囿于小小的山头生活——原始的岛只是孤零的山,山上有猎可狩吗?即使有,小小的孤岛也满足不了人们的欲望。山上自然有草木,然而草木同样不能满足人们的生活所需。浩淼的海就在脚下,尽管我说不清那时候的海是否浑浊,鱼想来比现在更多,人们只要涉足海边,捕获几尾鱼自是情理之中。可是,从发掘出来的文物来看,我看不出捕鱼的迹象,那些石戈、石镰、石斧等工具,分明与捕鱼无关。或许那时候还未发明捕鱼的工具,或许我未知埋在地下的先人捕鱼用过的东西,总之我的岛缺乏史前历史的记载,只孤独地存在,将有关滋润自己的大海搁在了一边,形成了空白。
岛在海中。我的岛怎能脱离海的养育?捕鱼,那是一种很自然的事。鱼,也应该成为我的岛的生活来源。
虽然我忘记了岛上的人何时起从事捕鱼这一行业,我也不会去想象岛上的人驾着独木舟出海捕鱼——我的岛上没有可造独木舟的木材,独木舟也不太可能在风浪之中捕鱼,但我记得最早的捕鱼并非用船,而是在滩涂上捕鱼捉蟹。当潮水退下去后,大片的滩涂上裸露坑坑洼洼的水潭,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洞灌满了海水,潭中留有小鱼,洞中钻着小蟹,不时地,那些小巧的红钳蟹、沙蟹、排元蟹爬在滩涂上,滩涂成为它们的一处空旷的野外,可任意驰骋,随心戏玩。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便跋涉在滩涂中,去悄悄地捕捉。而蟹们一有动静,机灵地钻入洞中,很难将它赶出洞来。每一次,捕捉的结果总是些微。后来,我们用藤条、竹丝编织成网状,在滩涂上拦出一道弧形、凹形,潮水退下去后,围拦起来的区域内,一些鱼虾活蹦乱跳地等待我们去收获。再后来,纤细的麻绳织出了串网、契网。串网依然在滩涂上安插,如篱笆样的。契网像只畚箕似的,由两根竹竿的一端交叉,另一端则张开细细的臂膀,在涨潮或退潮时将网杆叉在腰上,把网张在膝盖高的海水中,或者慢慢走动,隔一会将网提起来,鱼虾蟹便纷纷滑向腰间的兜里。这种原始的捕鱼方式,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应用在尼龙线或塑料线编织的网具中,只是那种捕鱼的人已寥若晨星,许许多多的渔民兄弟早已撑上了大吨位的渔船。
五
我在我的岛上活了五千年?五百年?五十年?冥冥之中,仿佛都是。我似乎一直在我的岛上,被我的岛所滋润,所包裹,总笼罩在岛的阳光之中。自然,现在的我与我的岛一样,不可与五千年之前、五百年之前哪怕五十年之前相提并论。曾经有人几次想让我离开我的岛,到一个更大更繁华的岛上去,我想,我都两次离开过岛,其中一次离开的时间竟达两百多年,还是依然回到了我的岛上,我能再离开吗?我的根在我的岛上。尽管我的岛可以不缺少我,但我钟情于我的岛,就像岛上的一棵树木,一块岩石,一粒沙,或者岛边的一艘船,一簇浪花,一个港湾,总要依附于岛一般。
我钟情于我的岛。
我已习惯了岛上的一切,那山,那水,那清新高远的天空。那鲜活的鱼蟹,那海风吹拂的气息。我的岛就如一只摇篮,我在摇篮里舒适地长大,直至现在。我的岛适宜我居住。对一个人来说,没有比适宜居住更重要的了。
岛上的蓝天高远空旷,一副豁然样的,令我的胸襟也阔大起来。朵朵白云虽不像草原上那样挂在离头顶不远的上空,却洁白纯净,温柔地飘移,悠哉游哉。清新的空气,是每一位踏上岛的人所无不称赞的。我的岛四季分明,尤其是夏季不热,寒冬不冷。炎夏时节,轻拂的海风沁入心际,丝丝缕缕的凉意便从心底溢出,舒服了全身。特别令人向往的是,到了傍晚,坐在海边,赤着上身,海风吹吹,晓酒醉醉,那是多么惬意的情景。即使对不喜喝酒的我来说,也可漫步在海边的大道上,享受海风的抚摸,将燥热的身心沉浸在海风的爱抚之中,而得以温顺下来。寒冬时分,总盼望雪的降临。下雪了,便如小孩一般的快乐。而近些年,下雪成了一种奢望,成为心里的一种深刻的记忆。连结冰的日子也似乎很少,看到的只是稀拉的薄冰。只要有阳光,岛上就感觉温暖样的,寒冷似乎消散在温熙的阳光之中。江南的天气,加上海洋性气候的影响,我的岛还算较为湿润。湿润就能滋养人,即便是秋燥时,也很少感到干燥的成分。一年四季,虽季节不同,空气的清新却让我身置其中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我每天却呼吸着那样的空气,每天都几乎能见到头顶的蓝天白云在为我洗尘。
我是吃着海鲜长大的。我全身的细胞里已融合了海鲜的因子,一天吃不上海鲜,犹如抽烟上瘾的人抽不上烟那样难熬。海鲜便成为我离不了岛的又一大缘由,也是我的岛的一个亮丽的诱惑。我的岛所在的海,拥有三百六十多种的鱼类及蟹、虾、贝,倘若每天吃一种海鲜,那么全年可天天品尝不同的海味。海鲜除了鲜活,自然还有不同的吃法,吃出不同的滋味。在我的岛上,通常的海鲜以红烧、鲍盐清蒸为主,辅以晒鲞和酒糟,味道不一,各人可根据爱好选择。也有特殊的吃法,比如鳓鱼,虽也是用盐醃制,却需经过三次盐压,直至散发丝丝腐气,吃时炖上个鸡蛋,鱼香就扑鼻,难怪杭州等地的人称其为“香鱼”。比如冬天的带鱼,剖肚洗净后将它吊在竹竿上,沐浴在海风之中,待被海风吹得鱼肉结实后,就可清蒸,这样的带鱼称为“风带”或“吊带”,风味独特。比如黄鱼与咸菜烧成汤,是我的岛上的一道经典菜肴——大汤黄鱼。梭子蟹的吃法也有几种,白煮,红烧,油炸,剁成碎块变成蟹浆、蟹糊,冬天的蟹膏,多醃制,成为“红膏炝蟹”,又是一道名菜。海鲜的美味就像岛一样诱人,吊着每一位欲来岛上的人的胃口。而在海鲜中滋育长大的我,更是将海鲜当作用餐的标榜,要有胃口,就得有海鲜。想天天吃海鲜,我惟有与我的岛同在。
我的岛之于我,犹如大海对鱼蟹那样,以博大的胸怀,深切的情感,养育和滋润了我。我的岛装载着我,给我以清新的空气、整洁的环境和鲜美的海味,海岛那特有的气息已融于我的血液之中。千百年来,我的身上已烙上了岛的印痕,一步一步地在我的岛上走来。我的岛犹如一条坚韧的绳子牵拉着我,任凭我走南闯北,我都已离不了我的岛。我愿化作一小块岩石,依附在岛坚硬的崖体上,听岛的呼吸和海浪的吟唱,沐浴岛的气息,与岛同在。
我默默地注视着我的岛。我的岛正在成长,仿佛已卸掉了沉重的包袱,如日中天般升腾在我的心坎。我欣然,因为我也在成长似的。
——我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