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赛花
回顾历史,20世纪文学批评理论的焦点经历了两个转向:从作者转向文本和从文本转向读者,后者即读者反应批评或接受美学。读者反应批评认为:文学绝不是局限于文本之中而孤立的事实,而必须依赖于读者的阅读才能实现其效应的动态过程。其次,文学作品的本体特征不能客观地自我展示,而要经过读者的阅读与体验才能生成文学的意义。这一体验性阅读过程包含了对读者期待的满足、悖逆或延展,原因在于空白和不确定性因素构成了文本的召唤结构,它召唤着读者将自己的生活体验、审美经验及世界观联系起来进行想象与推理,于是有限的文本便有了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接受美学的代表伊瑟尔认为“空白”是文本召唤读者阅读的结构机制。在一定语境下,作品所包含的意义空白与不确定性越多,读者就越能展开想象的翅膀深入参与文本潜在意义的现实化、具体化和艺术再创造。他认为“文学作品意义的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绝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作品的缺陷,而是作品产生效果的根本出发点。看一部作品不应当看它说出了什么,而要看它没说什么。正是在一部作品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在它的意义空白中,隐藏着作品效果的潜能”(Iser 50)。显然,伊瑟尔的“空白艺术”与海明威的“冰山”原理不谋而合。海明威说,“我总是试图根据冰山的原理去描写。关于显现出来的每一部分,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东西,这只会使你的冰山深厚起来”(转引自董衡巽,《海明威评传》76)。“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转引自董衡巽,《海明威研究》85)。水下隐藏的八分之七正是“冰山”理论对空白艺术的另类阐释。他的小说正是以“不在场”的方式引导读者进行“创造性”阅读的。
文中大量的空缺与不确定性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探索的空间,故事也因此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文中到处是空白(没有杀人动机的交代,也不见血腥的杀人场面),小说却依然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是为何?此时,读者就得像侦探一样,为解开谜团而不断寻找答案。
《杀手》精彩之处在于作者采取单刀直入的写法,让读者直接进入画面与语境,而省略了常规的背景介绍:为什么要杀拳击手?读者带着这个问题犹走迷宫。故事的缘由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最后似乎可以得出答案:“He must have got mixed up in something in Chicago”(10)①,但“something”究竟是什么?读者依然迷惑。作者铺开场面让人物自行演绎,自己却隐身文后。海明威曾向记者透露故事的背景(即杀人动机):策划拳击赛的黑社会为了能赌赢,安排拳击手安德瑞森在比赛中假装战败。“但真到了比赛的时候,他在无意之中本能地击出一拳,把他的对手击倒。这就是为什么人家要派杀手把他干掉了…我把整个儿芝加哥都省略了”(转移自董衡巽,《海明威研究》76)。作者省略背景是为了让读者能直接进入情境来体验那种感觉,正如他所言:“一本书能不能写好就是看你舍不舍得把许多好材料删掉”(转引自董衡巽,《海明威研究》39)。《杀手》的成功首先归因于布局谋篇上背景的空出,给读者抛下了一条诱饵。
小说没有情节的介绍和作者的评论,唯有对话贯穿始终,所以读者要通过环环相扣的对话来推测故事的情节。故事主要有两个场景:餐馆和赫希公寓。其中,餐馆是从纷繁复杂的资本主义生活中截取的一个生活片段,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梳理餐馆里的对话,看故事情节的发展。
首先,两陌生人(杀手)进入餐馆,伙计乔治与他们打招呼。令人疑惑的是他们居然不知道吃什么,吃饭还戴着手套。特别是关于酒的一段对话:“Got anything to drink?”Al asked.“Silver beer,bevo,ginger - ale,”George said.“I mean you got anything todrink?”(2-3)读者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前后两个drink不一样:一个正体,一个斜体。前者指饮料,后者指酒。为什么杀手不直接说出酒呢?小说写于1927年,当时美国禁售酒精,但黑市上照样有供应,往往买卖双方都心领神会,最后一句追问就由此而生。
饭后,杀手艾尔将尼克和厨师捆绑进厨房,乔治留在餐厅接待客人。艾尔用番茄酱瓶子撑开递菜的小窗对乔治说,“Listen,bright boy,stand a little further along the bar.You move a little to the left,Max”(海明威5)。他像摄影师在拍团体照。他们在干什么?这未知的情形让读者感到丝丝不安。布置妥当后,杀手麦克斯(在餐厅)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上的镜子,不时地看墙上的时钟。“He comes here at six o’clock,don’t he?”“If he comes.”(5)。读者不甚迷惑:六点将发生什么?
杀手麦克斯和乔治被安排在餐厅里。前者漫无边际的调侃称乔治为“bright boy”达三十多次,并得意地说,“You ought to go to the movies more.The movies are fine for a bright boy like you”(5)。读者想:他为什么劝乔治多看电影呢?潜台词:电影里有许多暗杀镜头,你多看看电影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在当时的背景下(一战后),凶杀、暴力及死亡随处可见,凶手杀人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并引以为豪。喜好吹牛的麦克斯经不住炫耀的心理,终于流露出此行的目的——谋杀拳击手安德瑞森。故事情节发展至此,读者恍然大悟,前面的疑团就一一解开。漫长的等待之后,拳击手终未出现,杀手只能悻悻离开,餐馆里的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第一场景占了全文四分之三的篇幅,对话最为丰富,相关的情节也因对话而若隐若现。在“杀手到来——布置现场——等待——离开”这一系列事件中,海明威把更多的笔墨放在“等待”和“杀人现场的布置”上,从而强调了这两大情节在全文中的重要性。
海明威笔下的人物的感情变化、性格特征和心理活动不是直接呈献给读者的,而是读者亲自参与其中体验和感受到的。海明威说:“要是你去描绘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平面的,像一张照片那样。要是你根据你所知道的去塑造他,那他就是立体的了”(转引自董衡巽,《海明威研究》72)。对于《杀手》中的人物,海明威没有直接去“描绘”,而是通过电影般的对白和流动的场景来“塑造”。两个杀手刚进入餐馆的情形:戴着黑色手套和圆顶礼帽,紧裹黑色大衣,嘴唇紧闭,给人一种飞扬跋扈、暗藏杀机的感觉。
杀手的语言又如何体现他们的职位和身份呢?To hell with the clock/none of your damn busi-ness/it’s too damned awful/double- crossed somebody/why the hell don’t you get another cook?(1-10)这些例子可见歹徒的话语多为俚语和俗语;词汇以单或双音节为主;句子以单句为主。这些话语特征完全符合职业杀手的身份及所受的教育程度,揭示了杀手傲慢冷酷,不可一世的性格特征。
餐馆里的三人的性格也随着对话及场景的展开而鲜明起来。乔治是个正直而善良的人。文中除了杀手不断地看时钟外,乔治也看了四次。第一次习惯性动作,后三次一次比一次看得勤(杀手说出此行目的之后),乔治显然心急如焚,希望拳击手不要来,好早点结束这场灾难。尼克是个天真、善良、爱憎分明且未经世事的少年。这些品质体现在他被捆绑时的兴奋,对拳击手的坐以待毙的担忧和对罪恶社会现象的惊骇和憎恶。黑人厨师萨姆胆小怕事,他劝尼克不要去通知拳击手,如“You better not have anything to do with it at all,”Sam ,the cook,said.“You better stay away out of it”(8)。此外,拳击手安德瑞森是海明威笔下“硬汉”的形象。一方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威胁临危不惧,保持尊严;另一方面对社会的黑暗无可奈何、等待死亡。
小说没有介绍情节的来龙去脉,更无法看到一个鲜明的主题。海明威创作的独到之处在于省略或空缺该由作者交待的思想内容,而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故事的结尾处:“I’m going to get out of this town,”Nick said,“I can’t stand to think about him waiting in the room and knowing he’s going to get it.It’s too damned awful”(10)。结尾的对话貌似平淡,却是整篇小说的点题之笔——一个纯真少年对罪恶社会法则的抗拒。这种抗拒虽然对整个黑暗社会渺小无声,却促使单纯的尼克走向成熟。作者没有花多少笔墨描述尼克的感受,但读者却能从三个场景的对话中感受到了他急剧的心理变化。尼克头一次碰到杀手布置现场不仅不害怕还感到新鲜有趣,但这种激动很快就因看到拳击手坐以待毙而变成困惑和震惊。这种心灵的震撼促使他思想上的抵制和行动上的逃离。这样,随着人物对话的展开,情节的深入,主题慢慢浮现。奥斯特林在《授奖词》说:海明威“能把一篇故事反复推敲,悉心裁剪,以极简洁的语言,铸入一个较小的模式,使其既凝练,又精当,这样,人们就能获得极鲜明、极深刻的感受,牢牢地把握它要表达的主题”(转引自董衡巽,《海明威评传》219)。
简洁的文字、鲜明的形象、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是海明威的创作风格和“冰山原则”的基本要素。《杀手》正是用水下凝重的八分之七支撑起水上八分之一的“冰山”一角,以“最少”表现“最多”,以空缺和不确定性引导读者参与到文本的再创作中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读者借助自己先在的知识和经验进行体验性阅读和创造性阐释。他们不断地探索、推翻、证实或重建自己的期待视野,或失望、或愉悦、或顿悟,由此成为一名好“侦探”和第二文本创造者。伊瑟尔认为:“第二文本是与读者发生关系的审美对象,是读者对象化了的作品,是读者参与的阅读活动的最终结果或最终意义”(转引自张首映270)。读者积极参与文本创作,并给予反馈与批评,这是读者反应批评的主旨,也是海明威创作的目的。要知道,伟大的作品总是在作家与读者的共同努力之下发掘出潜藏于读者内心的萌动。
注解【Note】
①本文中小说引文均出自朱振武:《杀手:海明威短篇小说(评注本)》(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0年)。以下引文仅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董衡巽:《海明威评传》。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
——:《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
Wolfgang.Iser.The act of reading.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8.
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