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晞王娟
德莱塞在继承美国现实主义传统的基础上,把美国的新现实主义文学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代表作《美国的悲剧》(1925)反映了美国社会转型时期对物质消费的狂热追求和享乐主义,个人价值观的扭曲以及对“美国梦”的曲解,折射出人们在新现实中的困惑、思考以及面临传统道德价值和现代文化冲突的矛盾与挣扎。这部小说中女主人罗伯塔的人生悲剧代表了那个时代一些美国人的生存状态,体现了当时美国社会在物质主义的冲击下人们的伦理困顿。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经过一战的洗礼,战争中的无情杀戮使许多美国人感到精神空虚和理想幻灭,物质享受似乎成为年轻人的最大追求,战后主流道德伦理的变化在美国已经出现了。人的需求和欲望开始逐渐突破传统精神和道德的约束,“20年代美国的报纸、电影等大众媒介与艺术,作为传统精神文化的对立物,已经无形地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娱乐方式以及价值观”(毛凌滢59),人们对物质享乐的渴望和对性的极力追求,不仅导致了个人自我主义的盛行,也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甚至导致了家庭关系的疏远,亲情的冷漠。
生活在社会转型时期,德莱塞也难逃这个时代的影响。在《美国的悲剧》中,德莱赛刻画了男主人公克莱德在追求个人享乐的过程中一步步沦为物质消费的奴隶,人格扭曲,最后在享乐中走向自我毁灭。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克莱德的愿望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富有诱惑力,“有一条好一点的衣领、一件漂亮一点的衬衫、一双好看一点的皮鞋,还有一套做工讲究的衣服、一件阔气的大衣……”(16)①后来他的愿望又上升为能够拥有“高级衣服、漂亮房子,以及手表、戒指和别针”,可以兜风的汽车等等(16)。在克莱德心目中,只要有华丽的衣服装饰,就会获得别人的好感,就有可能得到美女,爱情或婚姻,也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踏上了通往幸福之路”(30)。后来在戴维森酒店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了剩余的钱,克莱德就经常进出电影院,喝酒,逛妓院,跳舞,追求各种享乐。他追求霍丹斯,并不是出于爱,而是希望用物质来换取性享受。在克莱德心里,只要与上流社会有钱人的女儿结婚,那么他就可以获得金钱,财富和社会地位,就可以实现他的“美国梦”。在与富家千金桑德拉接触后,抛弃了怀孕的罗伯塔,为了能跟桑德拉结婚,获得桑德拉所拥有的美貌、财富、金钱和社会地位,克莱德残忍地将罗伯塔杀害,最后自己也被处以极刑,走向毁灭。
小说通过克莱德、爱丝塔、霍丹斯、罗伯塔、桑德拉等主要人物的个人思想和周围大环境的冲突,将整个社会伦理状况反映出来。这些人物对婚恋不同的理解代表了新的思想与旧的传统伦理观念的冲突。爱丝塔在表现上接受宗教教规,实际上隐藏着一颗叛逆的心,她渴望宗教观念所不允许的漂亮衣服和爱情冒险,当有人诱惑她时,爱丝塔就毫不犹豫地与其私奔,结果被抛弃未婚生子;霍丹斯对男人很少付出真感情,只为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而周旋于男人之间卖弄风情;克莱德引诱罗伯塔,致使罗伯塔未婚先孕,后来又迷恋上富家女桑德拉;桑德拉在克莱德的甜言蜜语和英俊外表的诱惑下陷入他撒下的情网,决定跟克莱德私奔。这些男女身上反映二十世纪之交传统的婚恋观发生的嬗变,两性关系带有强烈的个人欲望和目的性,他们的结合是为当时的道德规范所不容的私定终身。他们在爱情和婚恋上的行为和思想颇具个人主义色彩,甚至有扭曲倾向,这些都是对传统婚恋伦理观的极大威胁与挑战。
在社会转型期,由于美国当时的伦理和道德权威呈现弱化趋势,社会处于混乱状态。德莱塞在《美国的悲剧》中真实表现出当时的社会现状。同时,在这样一种道德和伦理混乱中,整个社会也变成一个充满悲剧的社会,“因为一切都是空虚徒劳,因为有抱负有能力的人在这里得不到施展。那些最幸运的家伙,一方面欲念本能最最原始低级,另一方面愿望抱负却最最浅薄无力。在前一方面得到最大的满足,在后一方面却最没有实现的要求,如同大多数现代美国悲剧一样,这是一种精神颓废,堕落腐败的悲剧”(Whipple 60)(笔者译)。克莱德的悲剧如此,罗伯塔的悲剧亦是如此。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经历着由自由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过渡时期,经济的繁荣改变了美国人传统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人们竞相追逐奢华的商品消费和物质享受,拜金主义生活方式盛行,传统道德伦理观念却逐步消减。德莱塞认为,“每一个人的行动都是对一连串内在冲动和外在诱惑的直接反应,所以没有一个人能够深思慎行,能够进行选择。环境不再限制欲望,而是允分表现欲望,并且最终证实了欲望本身是无法满足的”(转引自埃利奥特293)。在金钱万能思想的驱动下,人们丧失信念,丧失人生目标,人性变得扭曲,其结果必然导致社会悲剧的产生。
《美国的悲剧》中传统宗教伦理思想与当时社会个人价值的冲突在罗伯塔身上强烈的体现出来,她在传统伦理规范和当时社会道德文化的巨大差异中苦苦挣扎,并走向悲剧。随着工业经济的快速发展,美国城市化进程加快,城市成为了成功,富裕和幸福的象征,许多农村人口都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走向城市。与克莱德的生活际遇和家庭相似,罗伯塔也有着贫困卑微的出身,她的父亲是个老实的农民,由于命运多舛,仍然住在祖父遗留的老宅。这样的出身让罗伯塔的幼年和少女时代在贫穷中度过,“她也对自己的命数感到大为失望…罗伯达自幼时起就净跟贫穷打交道”(264)。在城里工作几年后,再也无法忍受农场生活,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帮助家人解决经济困难,她都觉得应该想办法自谋出路,“一般的个人不断将自己个人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相比较,常常引发了对目前现实的不满,渴望得到未来更好的物质生活”(李新霞101)。
罗伯塔有着同克莱德一样的梦想,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美貌或魅力“进入一个如同奥尔巴尼,或是尤蒂卡的大城市!进入一种新的美好的生活”(265)。这种不通过自身劳动和努力而是想方设法通过捷径取得成功的思想是对传统意义的“美国梦”的曲解。在传统意义上,美国梦可以作如下解释:在美国,每个人都有获得成功的机会;人们应该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才能取得成功;人人都有信仰的自由等等。工业化之前,美国人都一直保留着他们的传统,通过努力工作和勤俭节约来追寻自己的美国梦。工业化之后,20世纪初期,投机取巧变富的思想则取代了美国梦的原始意义,这种社会价值的扭曲影响了一代年轻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在《美国的悲剧》中,穷小子为了成功而与有钱人的女儿结婚,以实现自己的“美国梦”;年轻的女子为了金钱和物质享受,不断周旋于各个男人之间,想方设法嫁给有钱人。
“罗伯达的父母,就是那种美国精神的典型代表人物,他们否认事实,崇尚理想。从传统道德与宗教观点来说,他们毕竟是无与伦比的——诚实、正直、敬畏上帝、品行端正”(264)。受父母影响,罗伯塔内心还是比较保守的,她虔信上帝,遵守道德,所以晚上约会时,当克莱德提出进入她的房间时,罗伯塔从道德上产生强烈反感,她极力反抗,觉得这“太不符合传统,太不道德”(314)。然而与克莱德一样,她厌恶那种沉闷森严,条条框框的基督徒生活,农场生活的宗教氛围以及牛顿夫妇家里的清规教律让她感到压抑。她在传统宗教道德与当时社会流行文化的夹缝中不断挣扎。
在与克莱德恋爱前,罗伯塔以为克莱德属于上流社会,深深地迷恋他,这种爱慕虚荣又焦虑不安的心情如同克莱德被富家女桑德拉吸引时一样。当别的工厂女工谈论克莱德时,罗伯塔就她关心的事情提了一个问题:“那他也有钱吗?”(274)可见,罗伯塔崇尚的爱情也与金钱分不开。当看到吉尔伯特·格里菲思跟克莱德谈了几句话后,罗伯塔“心里就琢磨克莱德是一个有钱有势人物,比她过去想象的确实还要优越得多”(273)。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罗伯塔这样善良的农村姑娘也逃不出时代的阴影,对金钱和权势的欲望在不断增强。当她怀孕时,明知克莱德不爱她了,罗伯塔坚决要求克莱德跟她结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分开。她认为如果这样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拥有格里菲斯这个有钱有势的姓氏,成为上流社会的一份子。罗伯塔不明白,克莱德永远也不会跟她结婚。在与桑德拉相恋之前,克莱德只是因为无聊,需要一个漂亮女人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此时,罗伯塔出现了,满足了他的欲望;而与桑德拉相恋之后,桑德拉愿意为他奉献一切;而罗伯塔一无所有,却要求他为她奉献一切,这样的对比之下,克莱德只会选择可以实现自己梦想的桑德拉。最终,一直梦想着跟克莱德结婚的罗伯塔在自己爱人的设计中,意外掉入水里,惨死湖中,以悲剧结束。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在当时伦理环境的逼迫下,终了悲惨一生的结局,是对美国社会转型时期伦理道德的真实揭露和无情鞭挞。
在《美国的悲剧》中,德莱塞把罗伯塔塑造成一个拥有娇好面容、优美身段,同时也具备温柔、善良等美好品质的女性形象。这样的女性容易吸引男性眼球,打动那些追求她并占有她的男人是性的魅力,这与罗伯塔心目中的爱情观和伦理观是不符的,注定了她爱情梦想的失败。爱情是她生活的重心,为了爱情她不断奋斗,只是她每次为梦想努力的结果都是屈服跟妥协,她的懦弱单纯的性格为她的不幸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吴芹46)。
在爱情和传统伦理产生矛盾时,罗伯塔总是选择爱情。在工厂上班时,工厂规定上司跟工厂女工不得恋爱,在家时,格雷斯以及牛顿夫妇一家是虔诚的教徒,不允许偷偷摸摸的男女私会,所以罗伯塔从这个家搬出去,搬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居住。在做这个决定时,罗伯塔备受内心的煎熬。虽然与克莱德约会是她生活的全部,然而她的内心又是不安的。经过一番痛苦的斗争,她搬到外面一间单独隔开的房间,她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却依然走上了这条危险之路。为了与克莱德相爱,罗伯塔对家人撒谎,跟朋友断绝来往,抛弃可以帮助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克莱德身上,那么面临自己人生即将到来的变数,她就只能独自承受。
罗伯塔搬家后,进一步违犯两性伦理规范,与克莱德发生婚前性关系。自从罗伯塔搬进这个房间,克莱德“要进一步跟罗伯达发生更为亲密的关系,并在各个方面控制罗伯达,以及她的全部思想和行动,以致最后她这个人整个儿都属于他了”(310)。在初冬的一个晚上,他提出到罗伯塔的房间约会。“这个想法不仅让罗伯塔骇怕,而且还让她厌恶”(312),罗伯塔坚决反对,觉得这里掺杂了一些罪恶,下贱,可怕的东西,“她从道德上产生反感,竟然是那么强烈,使她下意识地竭力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312)。可是,当克莱德对她稍微施加威胁,“你这里去不得,我还可以上别处去”(313),罗伯塔之前倔强的态度马上变成了恳求和规劝,她知道要想继续保持他们之间的关系,这道防线一定会被冲破的,但从道德观念和社会伦理来说,她又感到很痛苦,“一方面过去她受过的传统教育,要求她坚定不屈——不要这样轻贱自己,可是另一方面,她企求爱情、了解、友谊的种种欲念,却要求她在时间还来得及、趁他没有走开之前追上他”(316)。最后,内心的防线终于走向奔溃,向克莱德屈服妥协的悲剧就开始了。
当克莱德开始在心理和身体上摆脱罗伯塔,与桑德拉在一起时,罗伯塔还坚信克莱德不会那么快变心,当她知道真相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即使发现自己怀孕了,罗伯塔仍没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她顺从克莱德的意思吃药、一个人去找医生堕胎。当一切都失败后,她又听从克莱德的话回到乡村。她给克莱德十多封信件,而克莱德无动于衷。罗伯塔自始自终没有勇气去揭发克莱德的丑恶罪行,因为她爱克莱德,总是屈服于克莱德各种虚伪的承诺之中,殊不知克莱德答应跟她结婚只是拖延时间进行他的一场大阴谋。
在美国社会转型的大环境下,传统道德伦理观念的变化影响了年轻一代,扭曲的社会价值深入人心,物质消费和享乐思想代替了传统的精神追求。罗伯塔就是在这样的夹缝中努力挣扎着,她受传统宗教道德思想影响较深,同时又跟其他年轻人一样爱好虚荣,有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当要做出一些违背道德伦理的行为时,内心会受到煎熬但最后总是妥协退让,加上软弱顺从的个性,她终究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与德莱塞其他女性形象相比,罗伯塔没有《嘉利妹妹》独立的女性意识,也没有她那种彻底的拜金思想和对物质的强烈追求,那么她追求的“美国梦”注定要失败;罗伯塔拥有《珍妮姑娘》的温柔善良,却不具备珍妮为了家人和爱人彻底的自我牺牲精神,注定了罗伯塔的结局会更悲惨。珍妮在自己怀孕走投无路时她求助了家人,在家人的帮助下把孩子抚养长大,而罗伯塔一开始就对家人撒谎,遇到困难时也没有向家人伸出双手,只是让自己处于孤立的境地,最后落得个惨死湖中。《美国的悲剧》中另一女性人物爱丝塔,当她怀孕被抛弃时,她返回了家,是家庭给了温暖,是母亲伸出了双手。克莱德在无助的时候,也是母亲四处奔走呼号,企图挽救儿子的生命。即使在这样的社会转型期,在物质和享乐泛滥的时代,孩子们禁不住诱惑背离家庭,在外面被伤得体无完肤时,家仍然是他们最后的港湾。
德莱塞的小说反映了当时的美国社会现实,为读者展示出各式各样个性鲜明的人物。罗伯塔抑或克莱德的悲剧与其说是某些人或是某类人的悲剧,毋宁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是一场那个时代所宣扬的传统宗教伦理思想与当时社会上个人价值观的冲突,是人的欲望、情感、意志、能力等相互冲撞的历史的产物。罗伯塔是不幸的,但其悲剧的结局又是注定的,其自身所追求的个人享乐主义及对人生的某种投机心理,对克莱德的妥协与屈从,以及内心纠结于对传统伦理观念的逐渐背叛,最终使其一步一步走向了人生的尽头。
注解【Note】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德莱塞:《美国的悲剧》,潘庆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作注。
埃默里·埃利奥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朱通伯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
刘连杰李新霞:“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城市问题及其改善”,《山东省农业管理干部学院学报》4(2006):100-101。
毛凌滢:“消费伦理与欲望叙事:德莱塞《美国悲剧》的当代启示”,《外国文学研究》3(2008):56-63。
Whipple,T.K..Spokesmen:Modern’s Writers and American Life.New York:D.Appleton,1928.
吴芹:“德莱塞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悲剧性”,《景德镇高专学报》1(2010):4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