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萍
《雪花秘扇》是美国华裔女作家邝丽莎于2005年出版的一部力作。小说以细腻柔美的笔触描写了百合与雪花之间的姐妹情谊,生动地展现了神秘的女书文化。著名华裔作家谭恩美盛赞《雪花秘扇》是邝丽莎迄今为止最棒的小说,是一个美丽与痛苦交织的传奇故事。汤亭亭认为这是一部奇妙的小说,迷人的故事萦绕心际,美不胜收。小说出版后销售量超过100万册,被翻译成35种语言畅销世界。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雪花秘扇》于2011年6月24日在中国大陆公映,7月15日在北美全线上映。不论从作品内容、艺术特色还是作品影响力来看,这都是一部近几年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不可多得的佳作。但是目前,国内学界这部小说的研究还比较少,而且都是一些介绍性的文章。国内学者张瑞率先在2007年第6期《外国文学动态》上介绍《雪花与秘扇》,2011年第4期《译林》中卢俊介绍邝丽莎和她的作品,郭英剑、王凯在《博览群书》2011年第8期中也介绍了邝丽莎的《雪花与秘扇》。国内目前唯一一篇关于这部小说的学术论文是长沙理工大学的李量于2011年2月发表在《湘南学院学报》的“《雪花和秘密的扇子》:女书文化的东方主义话语思考”。这篇文章以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理论为基础,探讨新时代的华裔作家是如何通过文学文本来碰撞和超越东方主义的,其批评模式还是没有超出意识形态的范畴。本论文试图以女书文化为切入点,在审美层面上关注作品本身的创作主题和艺术风格,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详细解读其中的姐妹情谊和女书文化。
故事的主人公百合和雪花生于道光年间湖南省的永明县,即现在的江永县。在这个地区流传着一种神秘的文字“女书”,被认为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被公认为是目前唯一一种以性别为基础的文字。百合与雪花的友谊就开始于女书。“悉闻家有一女,性情温良,精通女学。你我有幸同年同日生。可否就此结为老同?”(44)①百合七岁的时候,收到雪花用女书写在折扇上的来信。然后,在王媒婆的撮合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百合与雪花结为“老同”,并开始用女书互相通信。从此,女书见证和传递着百合与雪花的情谊。当她们都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们通过女书交流着生活琐事和女孩之间纯真的情感。“我会写:今天妈妈教我怎么包粽子。雪花则写道:今天我从窗格往外眺望,我想到了你,想到一只飞起的凤凰找到了她的伴侣”(62)。在她们出嫁时,会互相送上三朝书,唱出在彼此心目中的美丽。新婚后,她们会分享着心中的思念和初为人母的喜悦。当婆家的生活让她们痛苦压抑时,通过女书她们互相安慰,彼此鼓励。虽然受到婆家的重重阻力,她们依然能想办法通信甚至团聚。后来随着两人年龄的增长和地位的日益悬殊,她们的友谊也不再平等。当雪花放弃女书惯用的书写格式向百合倾诉内心的苦闷时,百合已经很难对此产生深切的同感和共鸣。她“提起笔按照已婚妇女书信的传统格式书写,以此提醒雪花不管身处何等不幸都要冷静面对”(178)。如果说女书的格式暗示了两者友谊的不对等,那么女书的另一个特点则让她们的友谊走到了尽头。由于女书是单音节文字,每个音节表示一组同音不同意义的词语,如果不考虑语境、语义和措辞就有被误读的可能性,需要阅读者仔细地体会。当百合成为地位显赫的卢夫人后,她变得固执、自私,对雪花的来信表现得不耐烦。当她读到雪花的来信“我无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样。你不必再听我的种种抱怨了。我现在有了三个义姐妹,她们答应接受现在的我,并且将她们的爱给予我”(218)时,她感到撕心裂肺,认为雪花背叛了她,并开始反击,因为“揭示雪花的种种不是,比摆脱困扰于自己内心的煎熬要轻松的多”(219)。后来,雪花在痛苦中病重去世。雪花的三个义姐妹让百合重读一遍那封女书,百合终于知道错怪了雪花,后悔难当。她打开两人用来传信的折扇,为两人的友谊写下了绝笔:“你总是了解我的心意,现在你已经在阳光的沐浴下乘着风飞上了云霄。我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一同翱翔”(245)。在写女书、读女书、唱女书的过程中,雪花和百合结成了神圣的姐妹情谊,但是这些美好和愉悦却最终以痛苦和悔恨而结束。就像是女书文字,虽然美丽,却在慢慢消失,让人扼腕。
雪花和百合生活在清朝末年,这一时期的女性深受封建礼教的禁锢和束缚,盛行于此时的女书作品向我们提供了当时女性的生活状况。女书《卢八女传》写道:“何必女人入学堂,三从四德守本分。”女书《女儿致亲娘书》表明:“只靠夫主解我心,跨入大门夫为主。”女书《十八岁女三岁郎》叙述:“十八岁女三岁郎,夜间洗脚抱上床。睡到五更捧奶吃,我是你妻不是娘”(乐伶俐 200)。这些内容反映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同整个封建社会一样,江永县的妇女地位十分低下,生产上没有地位,政治经济上没有权力,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婚前被锁在闺房中做‘女红’,不准和男性交往,成为‘楼上女’。由于‘不落夫家’婚俗的盛行,妇女在婚后三天即回娘家,不能与丈夫生活在一起,生孩子以后到了婆家,不能下地劳动,只能在家纺纱织布,女人和男人被分成两个天地”(田李隽92)。在这种封建社会的桎梏下,雪花与百合的姐妹情谊显得尤其珍贵又格外令人痛惜。
百合出生于贫苦的佃农家庭,为了嫁到桐口村的大户人家,她要通过结识老同来提升自己的地位。雪花虽然出身富贵,但是由于父亲抽大烟败光了家底,也只有通过缔结老同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女子被视为无用之物的封建社会,两个身世凄苦的小女孩在王媒婆的安排下结为老同。她们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给彼此以力量,结成了深厚的姐妹情谊。但是,“其间的‘姐妹情谊’是‘处境’与‘利益’碰巧吻合而实现的女性关系的最积极的效果,它只能是在一个非常单纯的情形下产生的,禁不住条件的变更”(蒋艳丽29)。当百合嫁入卢家并成为人人尊敬的卢夫人时,她们的姐妹情谊也悄悄产生了变化。当雪花在婆家受到屈辱,遭受丈夫的打骂,需要百合安慰时,百合总是用封建礼教一次次地向她施压。百合要雪花赶紧再生一个儿子来巩固在夫家的位置,丝毫不管雪花的身体状况。她要雪花学会顺从婆婆、取悦丈夫。雪花在生活近乎绝望的情况下乞求百合的安慰,但是百合给予她的却是另一种压迫。“妇女所受的压迫除了来自异性和种族之外,还来自女性自身,即深受父权制文化毒害的女性会自觉地将男性对她们的要求变成她们自己的要求,这种要求不仅使她们自己安心于自己的奴隶地位,而且还会使他们充当她们的压迫者的同盟,成为压迫其他妇女的一股势力”(张岩冰179)。成为卢夫人的百合已经成为了父权制社会的同盟者,她相信只有封建礼教才能用来维护心灵的平和。百合与雪花身份、地位的悬殊,加上百合得势后心理、气度的偏狭使这难能可贵的姐妹情谊慢慢走向了尽头,并最终因为一封书信而彻底崩裂。
“关于所有女人都是‘姐妹’,不分种族、阶级、代沟和地区,因经历相同,同属受压迫的集团而结成一体这个观点是70年代女权主义者提倡的一个最强有力,最乌托邦式,由此也最具威胁性的一个概念”(Susan 224)。因为,消除了性别差异的女性之爱不一定就是平等的,她们之间的联盟也不是牢不可破的,相反,这个联盟内部往往存在很多的矛盾,“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因为社会角色,包括地位、身份、名声的悬殊而彼此拉远距离;女人与女人之间还会因为女人自我心理、气度、才智的偏狭而彼此轻视”(盛英11)。在黑暗的父权制社会中,百合与雪花之间的友谊就像是一束温暖的光,给彼此慰藉。但是,在那个女人要“顺从、顺从、再顺从”(166)的年代,她们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她们的姐妹情谊注定具有悲剧性。在父权制社会,“所谓的‘姐妹情谊’不过是女人在面对异性的巨大伤害时编织给自己的一个梦幻,一份对来自于同性的温暖、理解、关怀的奢求和苦苦期待。因为,不同于黑人、或无产阶级,女性的现实存在始终是个体性而非群体性的,男权社会设立的价值体系及行为准则把女性置于各个不同的单元里,拆解了女性之间可能的联盟与友情;更何况,在男权思想的灌输、改造和利用之下,一部分被同化、被规训的女人甚至会为虎作怅而不自知”(郝琳32)。好在这束友谊之光并没有完全熄灭,当百合已经进入古稀之年时,她望着雪花写在扇子上的字字句句,终于明白了她从未真正去珍惜那份“最珍贵的爱”。在反省了自己与雪花的姐妹情谊后,她开始教身边姐妹们女书,为她们抄写传记,想要她们使自己的生活更有价值。这种反省,正是女性开始建构新的自我,独立、自由地发展,并建立与他人的和谐关系的基础,这也是姐妹情谊最大的现实意义。
注解【Note】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邝丽莎:《雪花秘扇》,忻元洁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一一作注。
郝琳:“难以构筑的姐妹情谊”,《河北大学学报》6(2004):31-33。
蒋艳丽:“姐妹情谊的乌托邦性质与现实困境”,《甘肃高师学报》4(2009):28-31。
乐伶俐:“女书与女性教育”,《湖南社会科学》5(2006):200-202。
盛英:《中国女性文学新探》。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
Susan J,Douglas.Where the Girls Are:Growing Up Female with the Mass Media.London:Penguin,1995.
田李隽:“女书的女性文化透视及文化生态保护”,《海南师范学院学报》5(2004):91-94。
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