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的演歌女

2012-08-15 00:48
满族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美子老板娘爷爷

钱包日渐消瘦,吃的问题上已不敢轻举妄动了。尽快找一份零工,逼在眉睫。

这天,我再次赶到新宿,去一家便利店面试,结果被拒。无奈,既然来了,我沿街连续进了几家便利店和餐馆,均遭拒绝。我累了,饿了,一头拱进一家居酒屋,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高脚凳上坐下。显然,我已不是为了打工了,而是为了安抚肚子和脚掌的抗议。

在日本,这种居酒屋都不大,一张半米宽的长台将屋子从玄关开始一分为二,

两侧坐了零零星星的客人。据说这里时常还会有些流浪的艺人演唱日本半流行半传统的“演歌”。那演歌凄婉的旋律,能给心碎的人麻醉,为断肠的人疗伤。

年轻的老板娘看见我,嗓子尖尖地朝里间喊了一声,喊出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替她招呼里侧的客人,她自己,则赶紧小跑,嗒嗒嗒绕过来,露出甜美的微笑,用那柔美的声音问道:“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或许是钱包不鼓所导致的心理因素,我似乎没敢正视这位年轻的老板娘,小声说:“一杯朝日和十个鸡串。”

“哈伊。”老板娘点头,同时认真打量我,之后,嗒嗒嗒地去了。

我想,她大概看出或通过我的不够纯粹的日语,在判断我是哪国人。

来日本两年了。所谓留学生的身份并没有让我感到有任何优越感。孤独、冷漠、隔膜与偏见,把初来时的兴奋逐渐磨蚀。我承认我另类,因为我的家境不富裕,所以,我不喜欢和那些一同东渡的公子和公主们一道花天酒地,更不愿意参与其他国家同学的派对。自尊和孤独将我无情地丢入“第三世界”。

窗外,夜晚的东京灯火辉煌。都说日本经济不景气,每天裁员要比增员多,可家家店铺门口都贴着招工的告示,感觉日本人丝毫没有过不下去或穷得要死的意思。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店主们还要对我那么苛刻。我唯有诅咒。新宿的大街和町目里,满世界的繁体汉字招牌,一些中餐馆里,还能飘出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和《甜蜜蜜》,人群中,听到的是不同方言的汉语,于是我不禁会有这样一种想法,这是日本吗?

我的近旁,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胡侃,他们是的的确确的日本人。他们喝酒的做派,倒是和我东北老家酒馆里的醉鬼们很相像。奇怪的是,我郁闷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老板娘再次走近我时,我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岁月的痕迹,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应该是她的儿子。母亲般的微笑,竟然在这一瞬间勾起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对家母的思念。

“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老板娘问。

我一激灵,忙说:“哦……对不起。”

“请您慢用。鸡串正在为您烧制。”

我的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杯朝日和一小碟日式泡菜。和临进台面上的食客比,我不免有些寒酸。

忙完了手里的活计,老板娘坐在我身边歇歇,搭讪地问:“听先生口音,不是本地人?”

碍于我的穷酸,一念之间我竟想说自己是菲律宾或其他什么东南亚国家的人了,可骨子里的一种莫名的力量还是让我冷冷地说:“我是中国人。”

老板娘先是一愣,然后又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先生慢用,有事叫我。”

我的声音,引来那几个中年人的目光。他们用一种打量火星人的眼神观察着我,以至于忘记了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饭。居酒屋里顿时只能听见烤鸡串的“滋滋”声。直到老板娘送来我的鸡串,才打散了他们怪异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又喝起了酒。

我在想,是我丢了祖宗的脸了吗?

这时,我突然感觉后脊梁涌上了一股寒气,扭头一看,拉门被拉开了,旋即走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看上去大概七八十岁的老人。女孩的模样并不像其他的日本女孩那样光彩熠熠、时尚迷人,一副明亮得如同戴着美瞳般眸子闪着一丝忧郁和一缕悲伤,脸色也难看得很,像是大病未愈的样子。一身花花绿绿的连衣裙,齐肩的黑发上别着一个发卡,头发倒是梳得很平整,衣服和脚上的黑皮鞋也很干净,就连白色的袜子上也是一尘不染。

“打扰了。”一老一少向众人深鞠一躬。

老板娘也热情地迎上来,鞠了一躬,说道:“你们来了,欢迎啊。美子今天真漂亮,中岛君,今天的收入可好?”

老人点头道:“托老板娘的福,很好。”

老板娘赶紧回头笑道:“各位先生,这是从长崎远道而来的演歌艺人中岛君和他的孙女美子,他们的演歌很地道,大家可以尽情地点歌和欣赏。”

两人又深鞠一躬。爷爷坐在高脚凳上,弹起了那把已经出现裂痕的古典吉他。美子愁眉一紧,放开了歌喉,唱了一首变调版的《新宿旅鸦》。顿时,我便被一股伤怀笼罩,原本被炭火烧得热辣辣的居酒屋瞬间充满了寒意。

一个身着西服的胖男人突然站起身,肥胖的红脸一鼓一鼓,借着酒力冲着爷孙俩大吼道:“哎,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唱得我心里这样不舒服。累了一天难道还要听你们在这里哭丧吗?”

“就是,”旁边的一个秃顶男人也附和道,“不能唱就快点滚吧,我们还要吃东西呢!”

“啊,对不起。”老板娘赶忙跑出来,朝两个男人深鞠一躬,接着转过身,皱着眉头对美子吩咐道,“客人都生气了,还不赶快换个欢快的歌!”

“是……”美子急忙收起了愁容,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唱起了欢快的《二人酒》。胖男人听得手舞足蹈,也不顾地方狭小,一个劲儿地朝着小女孩的身边靠,像是邀请女孩和他一起舞蹈。

胖男人舞得兴起,一下子抱住了美子。美子惊慌极了,猛地推开胖男人,喊道:“先生请自重!”

胖男人恼羞成怒,不知是醉了还有意而为,整个身子向女孩扑去。

我内心的小宇宙奇迹般地爆发了,站起身来,挡在了女孩面前,一把揪住了胖男人肥硕的身躯,说道:“先生醉了,踩到我的脚了。”

胖男人先愣了一下,然后奋力甩掉我的手。现在可以看得出,他并没有醉。

老板娘在一旁看到了,急忙跑过来,对着胖男人,对着我,又对着那一老一少,一一鞠躬,说:“すまなぃね!(实在对不起)”

胖男人和秃顶男人悻悻地付账离开了,并且不停地暗骂着,也不知是骂我,还是骂这一老一少。遗憾的是,我没有听懂。不懂,就自认倒霉吧!我安慰自己。

一个戴眼镜的老男人从里侧的座位走过来,恭恭敬敬对美子说:“小姐,我妻子今天和我离婚了,可以给我唱一曲分手的歌吗?不是老歌也可以,拜托了。”

“是,先生。”美子惊魂未定地应着。

美子并没有马上唱,而是向我鞠躬:“谢谢你,先生。”

我冲她微笑。也是那种惊魂未定的笑。假如那个胖男人和秃顶男人和我没完没了,我一定是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美子唱了起来:

野私瘴帰针家障

闸帐湛瘴声瘴展针街角

渊只有你在的地方 才是我想返回的家冤

冬瘴雨账打湛侦掌

闸帐湛瘴足音镇盏宅展瘴砧

渊受着冬雨的吹打 搜寻着你的跫音 冤

闸帐湛瘴帰针家障

私镇忘侦湛栅街角噎噎

渊而如今你回到的那个家 却是在想要遗忘我的街道上冤冶

我听出来,这是美子唱的《漫步人生路》,是邓丽君的歌。

我仔细听,嘴也不由自主地哼了起来,就在曲子即将结速时,我发觉我的眼睛模糊了。在异国的人生路上,听到这熟悉婉转的曲调,仿佛是听见了父母的乡音。

一曲唱罢,美子还没有忘记我的相助,来到我身旁,说:“感谢先生的帮助……”

我说:“不客气。”

美子笑道:“先生听口音不像东京人,请问是……”

“对,我是中国人。”我这一次口气粗壮了许多。

“支那人!”美子的爷爷瞪圆了眼睛惊讶道。

“什么!”我突然怒火中烧,忽地站了起身来。

“不要啊,先生对不起,我们不知道……”美子拉着我的手苦苦地哀求道。

老板娘也跑出来了,把我拉开,然后抱歉地对我说道:“对不起,先生,让你生气了。”

“你这个老家伙,敢侮辱我……我们中国人?!”我上前一步,拉住了美子爷爷的衣领大吼道。

老板娘朝爷孙俩鞠了一躬,一脸难堪地说道:“求求你们快离开吧。”

美子的爷爷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抱歉地朝老板娘和我深鞠一躬,说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便匆匆离开了。

即便是再美味的鸡串因为沾了这晦气也让我无心吃下去,我把钱包里所剩无几的几张日元掏了出来,拍在桌子上,淡淡地对老板娘说:“不用找了,中国人,还没到乞讨的地步!”

说罢,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离开了居酒屋。

路上,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作为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尚且常常自戕自贱,觉得作为中国人活得很不自在骂娘是常事,可在异国他乡,即便是外国人的一句不经意的有伤国格的话,却让我怒不可歇。人,可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来到电车站,我居然又看见了美子和她的爷爷。真是冤家路窄啊!但是想想刚才居酒屋里爷孙俩的狼狈相,觉得也没必要再理论什么了,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可就在这时,发现了我的美子,竟然小跑过来,远远地向我一个劲儿地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周围人好奇的眼神让我惊诧不已,我本想告诉她不要这样,可是一种不知是自尊还是虚荣的心理阻止了我这样做,只是木然地望着她。

美子解释说:“爷爷他,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我们住在关西,爷爷很少见到中国人,所以,一提到中国人,他脑子里便想起了六十年前的事……对不起,他不是有意伤害你。”

她的爷爷慢慢走过来,鞠一躬说:“对不起。”并一定要我坐在路旁的椅子上听他解释。原来美子的爷爷家住广岛,二战时期被迫去了中国。虽说六十多年过去了,可战争的伤痕如同梦魇,时时刻刻萦绕在脑海中无法忘却。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计较了。我可怜美子,便问:“美子应该是上学的年纪,为什么要出来唱歌呢?”

美子的爷爷看了美子一眼,竟然老泪纵横。他小声告诉我,他和美子相依为命,美子得了一种怪病,需要很多医疗费。美子喜欢唱歌,为了不给家里添加负担,她想边治病边通过唱歌来补贴药费。

我心中开始隐隐作痛。

“先生,”美子笑了笑说,“今天实在抱歉,扫了你的兴。我不久前学过一首能用中文唱的曲子,我唱给你听吧,免费的哦!”

说着,爷爷抱起了吉他,美子唱了起来。

伴随着悠扬的旋律,我居然忘记了烦恼和忧伤,也跟着哼起了这首在海的两岸都是脍炙人口的《北国之春》。

曲终人散,告别的一刻还是那么快就来临了。

“真希望明天还可以看到你……”我笑道。

美子也甜甜地笑了。

我走到售票处,翻遍全身衣兜找不到一分钱,这才想起方才在居酒屋已经花完了身上的钱。我沮丧地一巴掌拍在售票机上,后悔为了图一时之快竟然没让老板娘找零。

我决定步行回去了,可步行……那可是几个小时呀!

正要转身,一只雪白的手将一枚又一枚的硬币投进了售票机。我回头一看,是美子!她正看着我,灿烂的微笑映在她的朝阳般的脸上。

“先生,快选站吧!”

我赶紧点开了我要到的那一站,售票机迅速地吐出一张票和一些零钱。我拿好票,将零钱还给了美子,一脸惭愧地说道:“真不好意思,这车票……”

美子未等我说完,便冲我顽皮地笑道:“再见。”

夜晚,空旷的电车载着我疲惫的心返回住处,望着寂静的车厢,我仿佛又听到了美子的歌声。我的心竟然像回到了家,安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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