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淘金的汉子们从流儿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坐稳了额头。
上工一起来,收工一起走。这是淘金人的戒律,省得互相猜忌。牛华早就吃透了其中的奥秘。此刻,躲在柳树丛里的他悄悄探出头,水耗子似的一躬腰,人就进了空空荡荡的流儿。
再出来时,牛华已挑出两土篮不断滴水的泥沙。满身泥浆的牛华绷足了气力,大脚丫在泥浆里啪叽啪叽地拍,直奔流儿外那条开满浪花的草河。
草河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流淌了多少年,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这里的河床和两岸泥沙中埋藏着黄金,于是这片土地成了一代又一代淘金汉子的乐园。挨近草河西岸这个村庄叫疙瘩沟,淘金汉子都传:这里的流儿不但不跑空,而且淘到的金子颗粒大,成色好。淘金汉子们管一直打向岩壁的那个洞叫流儿,其实就如同采矿或采煤人说的坑口。
牛华快步来到草河边,从河里搂起一捧水,哗地浇到沟沟岔岔的脸上。一股黄泥水从脸上一分为二,一部分跳入河中,另一部分骑着脊梁在烈日下鼓闪着,倏地钻进牛华的花裤衩里。之后,牛华伸出猩猩一样的双臂摇几摇,抓起土篮,将泥沙倒入一个梯形的木槽里。这些泥沙实际就是贴近岩壁的那层含金的泥沙,淘金人叫毛子。
跪在木槽旁,牛华嘴里似念似唱:
三番响头磕地上,
土地爷爷显灵光。
只求半块金元宝,
点亮庙里一炷香。
牛华四野环顾一下,确定流儿周围没了人,猛地用铁锹掀起水,哗哗地溅着泥沙。这个活儿叫泼流儿,是淘金的第一道工序,目的是清除毛子里比重轻的浮土和沙石,背过书包的淘金汉子把这叫作——泼尽黄沙始到金。
一双小却发亮的乌龟眼狠狠地在木槽中搜索着。牛华的肚子已被汗和污泥交叉地划满了格儿,像蛤蟆。但他只顾泼流儿,泼的飞快。他要抢时间,他要在那帮淘金汉子离开流儿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多的从流儿里刨出泥沙。
此刻只有天知道,他在偷流儿。
所谓偷流儿,就是既不开流儿,也不备全淘金工具,身背个尺八长的用整块老榆木凿成的小船形状的金簸箕,看哪家的流儿含金量大,钻进去选主脉的方向刨起几土篮泥沙,断了脉气。淘金行里的人都绷紧在心头一个迷,一旦谁的流儿被偷,这一流儿再不会出疙瘩了。
现在,木槽儿中只剩下一捧多的石块和碎沙。停下来,牛华将这些东西倒入自己的金簸箕里。之后再用手指头沾了唾液,小心地将木流儿的几个缝隙间的细小颗粒一点点粘出来送到金簸箕中。这是淘金行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工序。牛华磕了三个头,再将金簸箕晃得悠悠颤。
亮沙,硫化铁,还有被金子砥砺得圆圆的石子。这些石子有红的绿的紫的黑的,黄豆粒儿般大小,淘金人叫它拱豆,颗粒虽小,重重的像铁。据说有这种拱豆的地方才有黄金。现在,这些拱豆正从牛华金簸箕的左右角游出,看着这古怪精灵的拱豆,像是看见了好事儿的开头。
忽然,牛华一双乌龟眼盯在一个散着特殊光芒的东西上。牛华不敢呼吸,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先沾了水,之后伸到舌头上裹满了唾液,这才用手指夹住那东西,立刻送到嘴里,搭上牙,轻轻咬了咬。接着,牛华又将那东西掏出来,合在掌心,举在与眼睛一般高的风里,像第一次看见了女人。牛华嗓子眼儿里咕噜一声响过,之后跪下,发疯一样吻着双膝前的稀泥、金簸箕和木槽,整个头蓬乱着,拖泥带水,像粘了芝麻的年糕。
淘金人淘来金子,那要分了等级。最小的薄片叫眼儿,稍大的称黄瓜籽儿,到了高梁粒儿左右的便喊作疙瘩。淘到金疙瘩,那是淘金人登天的美。
伍子胥打马过沙江,
王昭君出塞到番邦。
淘了疙瘩心长膀(儿),
北斗星指路走八方。
金疙瘩对偷流儿的人又有更玄妙的快乐,一旦偷到别人流儿里的金疙瘩,差不多就收住了别人的人生。
牛华望着手中苞米粒儿大小的金疙瘩,嚅嚅良久,后来有眼泪和鼻涕在嘴上交集。袁清毅啊袁清毅,这辈子你算没个亮日子喽!
牛华混浊的乌龟眼里不断地晃着一个柴火似的身影,他叫袁清毅。袁清毅是淘金行里的人尖儿,他对河床、地形、拱豆颜色和水缓水急天天上心去琢磨。他盯准的流儿总能淘到旺金,一伙人跟定他,拥他为头。袁清毅是整个疙瘩村这片山水里刻刻踩着牛华伤口走路的人。
二十年前,牛华打猪草,壕沟地走着一排姑娘。牛华是个爱唱歌的人,他看上倒数第三的姑娘,叫英子。两家过了聘礼选了日子,牛华喜滋滋地等着娶英子,这一等倒让牛华等了个地老天荒。人家英子有一天卷了铺盖上了袁清毅的炕。
几年后坐在一大片绿烟叶上的英子才说,有个黄昏英子妈让英子去白菜窖里掏白菜,英子踩梯子下到窖里,才知道白菜窖里竟然被人陷了个窟窿,是袁清毅淘金时攥着鬼心眼儿故意从地底下向着英子家的白菜窖掏过来的。英子在白菜窖里被袁清毅搂紧,白莱的清香穿过两个人的身体,在白菜窖口投下那束微黄的光亮中,又惊又羞的英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袁清毅当了新郎。
此刻,坐在流儿口的牛华心乱如麻。又上心头的往事让牛华浅眉下那双乌龟眼生满云雾。胡须乱立的嘴巴不停地抽动,想出些言语却又含糊不清。停顿一会儿,牛华忽然挺直身,一脚踩上袁清毅的木槽,仿佛占领了城堡。牛华慢慢从裤衩里取出金缸。所谓金缸,其实不过是红绸子包的链霉素瓶。牛华缓缓地把疙瘩塞进去,迎着太阳晃晃,之后装在裤衩内一个兜中,神秘地按了按,又按了几按,真到金缸挨紧自己身上的那个宝物,才喷出一声笑。
牛华重新端详着袁清毅的流儿,立刻觉得那流儿像是袁清毅猝然裂开的胸口。牛华向流儿踩几脚进去,水和淤泥的质感让牛华有了踩在骨肉上的幸福。牛华挑起土蓝,牛华想再泼一流儿,看究竟能不能再泼出个疙瘩。
接下来,走进流儿的牛华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2
牛华偷袁清毅的流儿,是不想停下的事。
自从牛华失去英子后,七沟八岔经常有人提媒给他,可他说看了也白看。牛华认死理儿,他认了命的女人要一生种在胸口。除了英子,牛华心里装不得别人。
太阳天天升又天天落,日子快得风一样,人哪能禁得住。转眼三四年过去了,牛华还是牛华,牛尾巴似的孤独一根。那几年农村管的紧,没人敢组织人淘金,怕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袁清毅带七八个泥瓦工年年去外地偷偷找活儿,年尾才顶着雪花回,转过年冰凌花开,再踩着刚吐红尖儿的小根儿菜一路昂首去外地。
牛华有一天与英子给人掰烟叶。女的掰,男的抱,穿行在绿烟叶间。等牛华抱到英子那垅地时,英子把烟叶送到牛华怀里的同时自己和烟叶也一块挤进了牛华怀里。英子说,你总得知道女人的好。
英子后来劝牛华:日子天天过,总得找个暖被子的。牛华知道了当初袁清毅跟英子白莱窖里的事,说,这辈子就你了。
英子说,死也不成,我毁不了俩个爷们儿。
牛华去找英子,英子像块冰。牛华拱到英子家房后的豆角架里往屋里看,英子立刻用了大力气去剁猪草,菜刀闪闪亮。牛华眼前立刻多了野草的绿以及白莱的气息。
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牛华年龄在长。英子说,树挪死,人走活。牛华也看到别的伴儿去外地挣到钱的灵光样儿,就让英子给袁清毅打电话。袁清毅满口大老板的声调说自己在沈阳站接牛华。牛华搭了一个往沈阳运三枝九叶草的老解放车去沈阳。到了沈阳,找不到沈阳站。牛华挖心似的拿出钱打车让拉到沈阳站。牛华第一次到城市,慌得心头像跑狐狸。车拉他到了沈阳站。沈阳的沈是真笔字,三点水,宝字盖儿,宝字盖儿底下一个番字。牛华盯了半天,叹道,城里司机真能熊人,这哪是沈阳站,这不是潘阳站吗。不敢进。再打车,转几转又到了眼前这地儿,牛华细琢磨还是潘阳站,不敢进。
牛华几乎花净了钱,只剩十元。他想他得顺火车道往回走。
其实袁清毅就站在沈阳站里。
那天是袁清毅十分开心的一天,他就是不露头,他一直看着来来回回的牛华笑。
牛华顺着铁道走。后来走到了一个叫什么户屯的站,牛华饿的想吃草。一个姑娘卖茶叶蛋,牛华蹲下去一气吃了十一个。给她十块钱,等她找钱,没料到那姑娘反到找给牛华两张十块钱。后来姑娘的妈从厕所匆匆跑回来,瞅瞅姑娘,说,犯病了。牛华问什么病。姑娘的妈说一大会儿清醒一小会儿糊涂。牛华多得了钱,不好意思往回送,想想就到附近一个店里买个发卡子,两块钱,送给姑娘,姑娘笑了,笑得让人揪心。
一个发卡换回个老婆。
牛华回村半年后,袁清毅也回了村。袁清毅回村的原因是因为英子生孩子。到了满月那天,袁清毅当个节日招待赶礼的人。袁清毅结婚四年多才有孩子,是天造的喜事。牛华和村长会计等八九个人是袁清毅留到晚上的客,尊贵。
男人喝酒到兴头,女人是最后一道菜。谈到妙处,酒再助兴。英子熬不住,先去睡了。几个男人更加无边无涯。到后来就一起说牛华老婆长得亮堂。但评价一句只是可惜便都相继收了口。牛华知道自己老婆愿犯病,心就压块石头。大家就再喝。喝完了一起拿出扑克玩一种当地人叫“斗鸡”的赌博游戏。押钱,喊叫,热闹得一浪高过一浪。袁清毅忽然捂肚子说难受,就下地蹬上鞋去村卫生所抓药。牛华喝得脑袋像顶盘磨,说不玩了,就打了个盹。醒来再看,整炕人横七竖八。牛华没多想,悄悄下了炕找鞋回家。刚到自家门外见沙果树下影绰绰的像蹲个人。牛华上去,见是袁清毅。
牛华问袁清毅干啥?袁清毅说拉屎。牛华没闻到味儿,问屎在哪儿。袁清毅指着旁边一块黑处说在哪儿。借月光一看牛华很奇怪,说那是狗屎。袁清毅呼地站起来说,人到急眼时什么屎不拉。人就远远地躲。
牛华总觉得怪怪的,难解其义。回屋上炕钻了被窝,也不开灯。有酒顶着身子就渴望。一下搂紧老婆。牛华觉得自己斗志昂扬,也挺大老板的,力气就绵绵不绝。
老婆高兴地搬他头说两回。牛华问什么两回?问的时候牛华忙开了灯。老婆说不要灯不要灯。之后竖给牛华两个手指头,说两回。开始牛华以为老婆犯病,但转念想起门口沙果树影里的袁清毅,牛华的头嗡嗡震。
接下来让牛华的头更加变本加厉地嗡嗡震的事一次接着一次,让牛华大惑不解的是,每次自己跟老婆做完那事之后,老婆总是冲他竖起两根手指头一遍又一遍地说,两回。可怕的是牛华每次听完这两个字头就嗡嗡震。更可怕的是自己的头刚刚平息,老婆又会兴奋地说,两回。
有老婆有炕,牛华种田烤烟淘金,本想顶住外出打工人的光芒。但此刻牛华却什么都不想做,他磨快了刀想着割苞米一样割了袁清毅的脖子,一连几天牛华都不离袁清毅的房前屋后。末了还是英子出来说,咱俩的事儿袁清毅一直攥着。牛华说你唬我。英子说,实话讲给你,俺俩结婚这么多年不见孩子,袁清毅精细的不得了,他在沈阳大医院做了检查,他的精子存活率低,他没有生育的能力。
牛华猩猩似的摇摇臂,把刀甩进豆角地。
牛华闷了几天后还是去了派出所。
袁清毅和牛华的老婆先后被带到派出所,但两个人又先后回了村。因为牛华的老婆被问及当夜之事,她只会竖起两个手指头,一遍又一遍说两回。派出所没人能从牛华老婆的口中问出一条能当成证据的线索。袁清毅被放回来。据说是所长把袁清毅送回村的,送袁清毅回村的车就停在牛华家门口,袁清毅扬着脸,下车的架子很有些光辉。
袁清毅回村后没几天就来找牛华,袁清毅给牛华指块壕沟地,说,我送你条发财路。你向东甩道,泼几流儿,准有疙瘩。不过你得关严了嘴巴,这辈子你不许再乱讲话。
牛华认下袁清毅的话。这块壕沟的浮土浅,毛子薄,但每流儿都见眼儿,甚至还有黄瓜籽儿。淘空了流儿,牛华找个金匠想给老婆打个戒指压压邪,牛华倒出金缸里从壕沟那流儿淘的所有金子。打完后,金匠说,神了,你备的金料不多不少,刚好打个大戒指。牛华的心一下疼起来,立刻有了不祥的感觉。果然在那年晚秋,牛华媳妇在收苞米时,戒指被弄丢了。细细地找,总是不能找到。
淘金人讲,金子沉底。牛华春耕地秋翻土,总盼望看到那金灿灿的戒指。后来甚至动了想把那块责任田翻个底朝天全倒到金簸箕里淘一遍的念头。再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没必要动急。一晃几年,直到那年夏天铲二遍地,牛华发现地里有了陷坑,才知道自家一亩三分地成了别人的流儿,让人给淘了。
袁清毅就是那淘金人。
他从地下就钻进了牛华的一亩三分地,蚯蚓似的。这个现场太蛊惑人心了,为了捍卫什么,牛华与袁清毅恶打了一架。两个人都倒在流儿里,满身泥浆和血,两尊青铜似的。牛华的老婆和英子都来了,牛华的老婆看着倒在流儿中的两个男人,满脸涨红,冲着前来劝架的人兴奋地一个劲儿地竖起两个指头。
从那天起,牛华盯死了袁清毅的流儿。牛华偷流儿的快慰过后,又很快陷入煎熬中。牛华不止一次想找到自己身子骨里的精华和强势,想捍卫一些东西。可随着时间的流转,牛华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究竟捍卫了什么东西。之后的日子是牛华最不想面对的时段。袁清毅被拥护成了村民小组长,一下找到了生命的又一个高度。牛华说我不能让驴操的袁清毅日头暖暖,我得磨他。
牛华领着老婆去村委会闹,还算好,村委会请他俩人吃了盒饭。牛华又去乡里闹,派出所说你再诬告就关你,让你睡水泥地喝土豆汤。从那往后的袁清毅反倒人气上升,给村民组修桥,给村民组建了沼气池,还救助乡里的四个特困学生。袁清毅成了谁见谁点头的光辉善人。更让牛华喘不过气的是,这回村委会换届,袁清毅在第一轮投票中又高票当选为村长。
牛华想出外打工,怕走远记不清一个个站牌,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更怕一旦自己出了门,真空的家会被袁清毅暗渡了陈仓。一直像土蟞虫似的吃穿在沟里,书读不进几页,可牛华认个死理儿,他想把袁清毅挤出疙瘩村,他想使出手段拉灭袁清毅生活里的每一盏灯。
3
太阳越发的低。
偷流儿的牛华因为往事的纠结使身体里的热和正午太阳的毒相互勾连,整个身子像渴死的泥。汗水让牛华的骨头有了突然的硬度,牛华从流儿口抓起一把断了木柄的镐。牛华楞了一下,按常理,淘金汉子到中午吃饭,淘金的锹稿土篮和木槽就堆在流儿口,而牛华此刻看到的淘金用具仅仅是可怜的那几件,尤其这镐,断了木柄,几乎不能再用。
但牛华只是望着这些破损的淘金工具愣了片刻,他被一个念头冲昏了头脑,他没能在这些工具上读出丁丁点点的玄妙。牛华抚弄镐柄的瞬间心也沉了一下,但他还是自嘲似地笑笑,就再次敏捷地冲进流儿。
这次进流儿,牛华扔掉了金簸箕,他一口气冲到了流儿中间。这个流儿从地下住前延伸了近二十米,流儿的泥石叮咚下落。有经验的金顶子开流儿从不用圆木像煤矿那样支棚顶,他们知道泥石的粘度、纹路和可能支撑的最佳时间,一旦发现有坍塌或冒顶的隐患,金顶子会当机立断,不管流儿中金子旺还是不旺,马上放弃流儿。淘金人信奉一句活,命不与财争。
这些被淘金汉放弃的流儿在地下东一块西一块,长短不一,深浅不一,形成了一个个地洞和一条条暗河。淘金人最怕发生的祸事是“放老虎”。所谓“放老虎”,如同采煤时新巷道与老巷道意外打穿一样可怕:老流儿里的水和淤泥喷涌而出,恶虎扑食一般奔着人来,采金人非死即伤。
进入流儿中间,再没有光线。牛华只得凭泥浆声来识辨流儿的宽度和高度。牛华用脚使劲儿踩动流儿底的泥浆,他想用最短的时间确定一个方位。凭经验牛华很快也确定了一个方位,牛华抡起镐向流儿的根部猛刨,刨几镐后牛华又用锹兜上泥浆冲他刚刨过的地方。牛华想让流儿的壁与底部形成一个负角,之后再用水泡软流儿的根部,使流儿的壁倾斜,只要稍有外力或声音刺激,流儿的壁便在瞬间垮塌,直接将淘金汉埋住。这是淘金人防范偷流儿人的恶招儿,叫“水脚”。
牛华第二次进流儿就是想在袁清毅的流儿中间冲一个“水脚”。
淘金的头儿每天都要先入流儿,看流儿的方向,看流儿顶的安全度,听流儿的落石疏密度以及刨毛子的声音。而这段路是淘金的头儿的必经之路。每个淘金的头儿都敏感的像野兔,一旦发现流儿内有异常,他会立刻弃流儿而去。
冲好第一个“水脚”,有些兴奋的牛华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流儿底。牛华忽然有了新的冲动,牛华想在流儿底再冲一个“水脚”。牛华想让袁清毅知道在疙瘩村这块泥土中永远都将寸步难行。
此刻流儿外热浪袭人,流儿底却有些凉意。牛华在这丝丝凉意里蓄集了一身力量。每刨一镐牛华心头都升起一缕喜悦。流儿里漆黑,牛华眼前变得很混浊,像坠入一具棺材中。只有镐尖与石璧的撞击声和石块落水的叮咚声才让牛华感觉到气息和意义。
牛华不禁打个冷战,他在瞬间开始迷惘。他感觉一镐下去后自己心就疼一下,他觉得镐尖撞击的像是袁清毅的肋骨,紧接着的一镐又好像洞穿了自己的肋骨。流儿里镐声起伏,像哭声又像笑声。
流儿顶的石块砸在水里,而且更多的石块开始砸在水中。声音越来越脆,声音越来越紧凑。牛华在叮叮咚咚的声音里变得亢奋,只是他在犹豫,这个“水脚”究竟该冲多大角度,该冲怎样一个深度,让它凝集着多大的杀伤力。
牛华在与时间赛跑。牛华想否定些什么。
牛华连日来眼前循环往复地晃动着袁清毅当选为村长的那个场景。并不是袁清毅举拳之后挥臂下压那个动作的剧烈地刺激了牛华,而让牛华纠结的是在张贴那张大红纸的那面墙的墙拐角,英子眼角流下了泪水。尽管英子擦眼泪的动作好短暂,但这个幸福的动作像一颗炸弹把牛华的灵魂炸得七零八落。那么多往事好像淋了一场雨,朝着不同的方向滚涌,一点点消散。而更多的语言开始一点点丧失了声音,拐了几个弯,却又猛然回转,悠悠注入了牛华心头。
牛华举拳,之后挥臂。他忽然想尝试用袁清毅赢得选举的姿式在流儿里抡动铁镐,牛华想用这力所能及的姿式引爆自己。
仅仅是这样一个时段,牛华已忘记了黑暗,忘记了语言甚至忘记了所有的声音。
就在此刻,忽然有一束光斜打在流儿的壁上。
那是手电的光,在漆黑的流儿里格处刺眼。紧接着牛华听到了短促的喊声,模模糊糊的,牛华感觉像是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牛华一镐刨下去,狠狠的,整个流儿好像有了呼应,颤颤的。接下来,牛华心头一紧,他听到了尖锐的一声叫。
声音出现在自己刚刚在流儿中间冲成的那个“水脚”,牛华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马上冲过去。
在流儿的中间段,“水脚”已让流儿壁形成了一小股泥石流。泥石流压着一个人,她头斜向流儿口,脖子以下全是石头和沙子,鼻孔和嘴上稀泥还夹杂血道道。一只手露在泥外猛烈地摇动。
是英子。
牛华跪下去,用手抹掉英子脸上的稀泥和血。
英子你怎么会进流儿。
英子的手猛烈地摇。英子说牛华,你怎么这么糊涂?袁清毅说这流儿已经扔掉了,他们刚刚喝完散伙酒。他还说,这个流儿会“放老虎”。他还说这个流儿得伤人。我就拚命往这儿跑。
牛华用手全力地从英子身上往下扒石头和粘粘的泥。
英子的手摇动的幅度开始变小。英子忽然喊牛华,你快听,流儿里出动静了。快跑呵你。流儿里的声音这两天发空,袁清毅说保不准这一两天流儿里就要“放老虎”。
就在英子摇手的时候,牛华听到流儿底沙沙作响,大海涨潮一般。流儿里的温度瞬间下降,寒气逼人。紧接着,牛华膝盖下的泥石开始跳舞。
牛华伸手想去抓英子那只手,但只是扣住英子的无名指,而英子无名指的一个硬物扎疼了牛华。
英子说,他袁清毅偷你的日子,我都还给你……
在英子的呢喃中,牛华看见黑漆漆的世界送给他无数的石头,接着是冰凉的泥水。牛华有了末日来临的惊恐,仿佛一切都在刹那间失去。牛华几乎丧失了一切本能,倒下的一刹那,牛华忽然感到自己的胯下像被什么锐器击中。
4
牛华还是被其它流儿的淘金汉子扒出来。
淘金汉子们个个赤裸上身向医院快跑,被抬在担架上的牛华浑身是血,像一个硕大的地瓜。这些人为牛华凑齐了住院费,他们让这个淘金行最憎恨的偷流儿人在雪白的病床上分一秒地熬光景。
牛华断了四根肋骨,两条腿腓骨骨折。手术后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牛华恢复些精气神儿,要出院。牛华收拾了东西去趟厕所,突然觉得自己的胯下钻心的疼,不能忍。又拍片,又CT,诊断的结果让大夫们很纳闷,说牛华阴囊里发现异物,必须还得动一次手术。
要动手术的那天上午,袁清毅竟然来到了医院。
袁清毅到牛华病床边转了转,之后出去找到院长,很快就把牛华调到了单人住的一个高档病房。病房里一张床,有沙发茶几和电视。更让牛华想不到的是,细心的袁清毅在茶几上摆了大樱桃和牛华没吃过的山竹。水果边是一个花篮,隐约有香气浮动。袁清毅给牛华交足了住院押金,过一会袁清毅又往牛华的枕头底下塞了一个押金票。
袁清毅说,这是给你预交的二十天的床费和伙食费。连着两次做手术,你得放宽心,在医院里住够天数。
有好几次,牛华的眼泪从心头往上走,每次都险些挨近眼眶。牛华一直在想着袁清毅为自己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牛华想得头疼。从袁清毅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里牛华看到的是真诚,他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丝一毫阴谋或者敌意的信息。
牛华几次提起英子。
袁清毅说,由不得英子。是我没有福份。
牛华又提起英子的后事。
袁清毅说,活人不知身后事。英子落在乱石堆里,也许她能未卜先知,她是自己走进自己坟墓的人。我想了好多天,我就在流儿里砌个坟,既然她认了,我也不必非让她进我们老袁家的祖坟,有了那流儿,英子会入土为安。
两个人面对面还是得找些话说,牛华最终忍不住,问袁清毅“跑老虎”那天为什么偏偏是英子去了流儿?
袁清毅说,连续几天我都听流儿的声音不对,要出事。只是你心粗,只要看看流儿外那一堆烂工具,你就该心里透明。其实那天中午我已经弃流儿了。那天吃散伙饭时我只是沾了一口酒。回到家我故意借酒说起流儿的凶险,我知道英子委屈了大半辈子,对孩子对你都放不下心。我假装睡觉,后来就看见英子慌慌的找手电筒,我知道英子一定会进流儿。凭我二十多年的底子,我知道那流儿最近会“放老虎”,可那绝不会是三两天就能发生的事。除非受到了极大外力震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偏偏就来了。偏偏来的又那么急。
牛华的心忽然收紧。
牛华进手术室之前,袁清毅去握牛华的手。袁清毅从牛华的小手指上看到了一枚戒指。那是袁清毅在牛华地里偷偷淘金时意外收获。出于一种胜利者的心理,袁清毅一直让英子戴在手上。只要看一眼那戒指,袁清毅就好像多出一分幸福。而牛华那天为救英子去抓英子的手,却抓住了英子的无名指。那天他刚醒来,手心里意外攥着一枚戒指,牛华不知道是如何用力把戒指从英子的手上抓到自己的手心里。牛华后来仔细看,这戒指竟然是自己老婆当初丢失的那一枚,一定是袁清毅从自己家那块地里淘到的。这让牛华平添了一分忧伤,淘金汉子们酒后的一首《戒指谣》沿着病房的白窗帘和白墙顺势而下,撞击着牛华的胸瞠。
银戒指,
雪儿亮。
金戒指,
豆儿黄。
叹一声可人儿游天西,
空留汉子凄惶惶。
太阳光照进病房,牛华无名指上的戒指将太阳的光反射在牛华自己的脸上。袁清毅一直盯在戒指上,直到眼睛由暗变亮,再从眼角堵满了泪,袁清毅的目光才从那枚戒指上挪开。刚好有护士进来,让牛华再清清身上的大小物件,牛华撸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塞给袁清毅。袁清毅没有迟疑,将戒指扣入手心。
临进手术室,牛华忽然喊袁清毅,说,我牛华求你一件事儿,我想把流儿周边的河滩都租下。你是村长,字字顶金子,多少租金我都拿,只要能租下。
袁清毅在这一瞬间突然僵住。停顿了一会儿,袁清毅伸出手,与牛华没了戒指的那只手握在一起。
5
后来牛华知道,袁清毅始终没有去村委会赴任。
再后来牛华听说袁清毅连续十几天蹲在流儿口,人瘦得像柴火。
牛华手术很成功,医生把切除的异物还给了牛华。
那是一块黄金。
牛华想起来,那是他塞到胯下金缸里的那个金疙瘩。因为石头的冲击,那块金子被生生挤进了牛华的阴囊。
牛华慢悠悠地一直住完了袁清毅为他预定的天数,才决定出院。牛华先是去了乡里的金店,卖掉了那个金疙瘩。牛华按英子手上那个戒指的模样又打了两枚戒指,自己先在无名指上戴上一枚。牛华再去乡里中学为袁清毅资助的四名特困生预交了下一学年的学费,天擦黒牛华才回村,他想躲躲熟人。牛华回到家里,将新打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到老婆的无名指上。牛华的老婆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看牛华手上的戒指,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兴奋地向牛华竖起两个指头。
受到刺激的牛华又出了门,他拐几个房子就到了袁清毅房后的豆角地。牛华屏住呼吸,长伸脖子,他想知道袁清毅失去英子后生活的艰难。牛华仔细看着当初英子剁猪草那个地方,牛华吓了一跳:那里真的有一个女人在干活儿,但她不是剁猪草,而是在切着一棵白菜,白莱的清香漫过了牛华的身体。
牛华连忙找到熟人,熟人说,袁清毅早几天去乡中学给儿子退了学,回村后又卖掉了房子。让全村人惊讶不已的是,袁清毅马上用卖房款交了租金,租下了流儿四周的河滩地。他交完租金后还和村委会签了一份转赠合同,天知道他袁清毅怎么想,反正村干部都说他把那块地赠给你牛华了。连着几天袁清毅忙得像陀罗。有人看见他翻过几层山,在火车站买了车票。没人看见袁清毅车票上那个站名,有人说火车得在铁轨上走几天几夜才能到。那天有人看见袁清毅带了好多行囊,他的儿子也捧着一个红布盖顶的木盒子。他儿子一步一步地跟在袁清毅的身后。有人看见他儿子眼里不住地流泪,风把这些泪吹乱,但总有泪水断断续续淋到他怀中嵌着一张女人照片的木盒子。看样子会是好远的路途,一点点走过去,不知道能碰上多少事,更不知道会忘掉多少事。
牛华的心猛然下沉。
不论是苦是乐,牛华在这村村落落总还能力所能及地经营着自己的故事。是悲是欢谁也说不清,但不管是自己烙印在别人的故事里,还是别人烙印在自己的故事中,牛华总会找到些新新旧旧的头绪。但在此刻,牛华突然觉得袁清毅的瞬间蒸发,让牛华成了高天里突然失控的飞行器,瞬间丧失了所有参数。
牛华像着了魔,怀揣着最后的一丝侥幸,疯子似的跑向草河边。
流儿还在,只是里面的石头和稀泥被清空。金簸箕,断锹,朩槽,素面朝天。
牛华最终没能找到英子的坟茔,牛华泥一样垒在那儿。
流儿空空,像欲言又止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