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泾河的孙家桥那儿肯定有个鲤鱼窠,否则根生不会连着两天在那里用绞网捉到鲤鱼了。根生打算一天捉一条,他不想惊了孙家桥那里的鲤鱼窠。横泾村的人都说,蜿蜒几十公里的横泾河里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鱼窠,根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话是把根生往仙人那里说了。根生不是仙人,他也是碰运道,只不过他的运道都到捉鱼摸蟹上了,都到水里去了,所以,他在岸上的运道不好,老婆兔兔瘫了,而红英,那个他青梅竹马看着长大的红英,竟然也和一个瘫子生活在一起。在岸上,他的眼睛只在两个女人身上,他是有问题了。他确实是有问题,他把自己捉到的第一条鲤鱼往红英那里送了。
红英住在东市街的西端,根生把绞网寄放在了东市街上草药店的陈麻子那里,又在草药店隔壁的向阳红酒店里拷了一壶香糯黄酒。向阳红酒作店用本地产的血糯米酿酒,酿的酒又酸又甜又辣又好喝,听讲向阳红酒作店都被上海中苏友谊饭店给定点了。
装酒的壶身上有五个红漆小楷字:向阳红记用。这说明酒壶还是向阳红酒作店的,买酒多收的一角钞票是押金,退还酒壶就能收回押金。不过,红英家已经堆积了好些酒壶,根生都没有拿去退。红英也没有拿出去,有时还清点一下,像是在清点根生来的次数。
根生提着用一根稻柴穿着颊腮的鲤鱼,又提着酒壶,站在了红英家的门槛前。红英正在院子里的那棵胡秃子树下发豆芽,她的腰身挂在了一只青缸上,上衣的下摆往上收缩着,露出着背上的一小片雪白。根生看着那片白,把鲤鱼扔到了青缸的旁边,鲤鱼甩动着红色的尾与鳍,啪啪啪地在地上跳起来。红英的腰身在青缸边直起来,捩转来,微微地甩一下头,平静地说:“来了?”
根生制造的动静一直在红英那里掀不起波澜,这只能说明根生的所有举动都是在红英的意料里面的。她慢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条鲤鱼。
院子里有一只石台子,红英在那只石台子上杀起鱼来。
根生从裤兜里摸出烟和火柴梗。火柴梗有点潮,根生划了好几下才把嘴里的烟点着。根生边吸着烟边看着红英杀鱼。只有这些动作,吸烟和看的动作,才把根生和红英自己的男人兴龙区别开来。当根生把手里的鲤鱼往地上一扔,红英慢慢地捡起来,又平静地开始了宰杀时,根生就是他的男人兴龙。当根生边吸烟边看着红英杀鱼时,根生就是根生了。根生眯缝着眼睛,像是被口里喷出的烟熏着了,更像是为了让目光更聚焦。现在,红英后背上那一小片雪白已经重新被衣裳覆盖住了,可红英的腰身随着杀鱼的动作在扭动,像一种水生植物一样地扭动,扭动出了水一样的柔美和水一样的纹路。而水的纹路就是根生这个捉鱼人最熟悉的一种语言,他在红英背上的语言里读出了他来这里的必然,也读出了自己如果两天不来这里后的失措。
好了,手脚麻利的红英重新直起了腰,转过了身。根生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也转了身,绕过那棵胡秃子树,跨进了红英家的屋门。兴龙躺在了屋角里的一张木榻上。
根生说:“汛期一到,横泾河里的鱼就都耐不住了,撞到我的网上来了。”
兴龙直起了上身,把背靠在了木榻的一头,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先不忙说下去,先把烟点上。根生在木榻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摸出烟,递一根给兴龙,自己也衔了一根。很快,一股辛辣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根生晓得,红英背上的纹路里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她都懒得给兴龙讲屋子外面的事体了,就由根生来讲吧。根生看着两人之间的烟雾,在脑子里把香花桥镇上今天发生的事梳理了一下。这些事必须要与香花桥人民广播站里吕桂英讲的那些事区分开来。兴龙每天凌晨五点、上午九点都会听喇叭。吕桂英以前也住在香花桥镇的东市街上,根生跟她熟悉的。吕桂英没有进广播站时,讲话的语气、声调与常人完全一样,进广播站后,她的语气和声调就与东方红的音乐声一样抑扬顿挫了。有一次,根生在孙家桥上碰到吕桂英,吕桂英回答了根生的招呼,吕桂英的话就让根生觉得有一只喇叭已经装到桥栏杆上了,再看吕桂英,根生就有一种虚幻的、水中倒影一样不真实的感觉了。而这种感觉在红英身上是没有的,红英始终是真实的,这种真实体现在她的不变上,根生记得她小时候就有说话前微微甩头的习惯,现在她仍旧有这个习惯。你把你小时候的体征继承下来了,你也就永远本真了——当然,根生上升不了这么一个理论高度,可他就是喜欢红英的那个甩头动作。不过,根生不对兴龙说出自己的喜欢来,根生只对兴龙说别的。
“雨生又养小囡了,这次又生了个六指头。”根生说。
兴龙听着。
“观音堂里的观音土在卖铜钿了。”根生又说。
“六指头总比呒指头好。”兴龙也开口了,他的心思显然还在根生坐下后的第一句话上。根生就立刻觉得自己不该提那样的话题的,兴龙和红英的孩子是在横泾河里溺死的。五年前的一个中午,根生被人从茶馆店里叫出来,让他在横泾河的水面上探视,找出红英的女儿滴滴落水的方位。那天,根生觉得整个横泾河的河面在他面前抖动,都抖得他站不稳了。他几次要倒下,都被人扶住了。后来,他终于在羊角洲那里看到了水面上的纹路与别处不同,他用手指无力地往那处水面指了指,人们终于在羊角洲里打捞起了滴滴的尸体。再后来,红英和兴龙就一直守在了羊角洲那里,夜里也守,困倦了,就在一旁的青石条上打个盹,好像滴滴能重新从羊角洲里走出来似的,可滴滴既然是一颗水滴,已经落进河里了,你就再也不能把这滴水从河里认出来了。滴滴啥名字不好取,偏要娶这个名字呢?根生觉得人的名字真是太重要了,名字里头有神怪,否则,红英睡那青石条怎么没有得“类风湿僵直性脊椎炎”,兴龙得了呢?那“类风湿僵直性脊椎炎”竟然没花多长时间就让兴龙直接瘫痪到床上了,谁让你叫“兴龙”!谁让你想“兴风作浪”!还有兔兔。不说了不说了,所以,动物的名字是不能轻易移到人名里的。至于红英和他自己的名字,还没有啥事来验证一下,所以他还没有想好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根生不接兴龙的话头,根生说:“吕桂英在喇叭里说孙家浜那里的番麦每个都长到两斤了。”
根生和兴龙的耳边就响起吕桂英顿挫有力的话:这既是科学种田的结果,又是社员群众革命热情高涨的结果。
社员群众的革命热情把一切都往大与多里催化了,兴龙抓住了根生的手:“孙家浜的三麦生产真达到了每亩一千斤?”
根生的脑袋动了动,介于点头和摇头之间。可吕桂英就是这么说的:孙家浜的社员群众坚持不断革命、不断前进,使三麦亩产一季过“长江”,达到一千斤。吕桂英还在喇叭里继续表扬孙家浜,说那里的群众坚持自力更生的方针,大积大造有机肥,采取专业积肥与群众积肥相结合,养猪积肥与人造积肥相结合的方法,广开肥源,大搞种、养、积、造,现在养猪一千七百多头,平均每户三头多,秋播前积猪圈肥可望达到五千多方。
根生的手往空中一劈:“现在全国各地都那样!”兴龙的手也想往空中劈一下,却举起后迅速地放了下来,只是往自己身下的榻面上拍了拍,像是在对自己的状况在表示不满。是的,全国都那样了,全国都如火如荼了,他却仍旧躺在木榻上不能动弹。他不能动弹,就别人动。红英把一张四仙桌挪了过来,把三套碗盏放桌上了,把一碗香喷喷的糖醋鲤鱼放桌上了,把半碗发芽豆放桌上了。香糯酒也是红英打开的,她给根生和兴龙倒了酒,轮到自己时,她迟疑了一下,可还是倒了。
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根生说:“开始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请客吃饭是为了更好革命。”根生端起了酒碗,红英也端起了酒碗,甩了甩头,说:“你这个落后分子什么时候革命了?”根生说:“我落后?你说我是落后分子?”
我确实落后,根生自己在心里回答自己了,我都以为来这里革命了,却一直不能把兴龙从木榻上推翻掉,我是有心无胆的革命的孬种。我不配三天两头的来,可我不来,你红英为什么又要招呼我来?对,你没有招呼,是我自己在招呼自己。根生肚皮里在翻出酸水,酸水窜到了他的舌根底下。
根生一仰脖子,自顾自地把大半碗的酒喝下去了,有几滴酒洒在了根生的脖子上,亮晶晶的,眼睛一样注视着红英。红英慌忙转过了面孔,好像那眼睛看到了她心里的啥秘密、啥难堪处。红英俯下头,抿一口碗里的香糯酒。平时,根生不来的时间一长,她其实是招呼了的,她是不出声地招呼,用的是腹语,红英希望根生听不到自己的腹语,结果根生都听到了。他屁颠颠地来了,拿一条鱼,提一只甲鱼或者野兔,他总是这样,像红英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也就是在院门口的一霎那,一旦革命进行到木榻边,根生就吃瘪了,就好像成了兴龙的另一只喇叭,只会对着兴龙广播发生在东市街和整个香花桥的事情,这时候,根生就成了另一个吕桂英。
对于根生成为另一个吕桂英,红英是持赞许的态度的。其实,红英也喜欢听根生的嚼白,红英一直认为倾听是女人的一项基本功能,像针黹等女红生活。根生曾经讲到陈坊桥那里有一户人家把一条前来安家的野狗打死了,结果第二天男主人死了,死在了一只水缸里,而男主人的游泳本事在队里却是数一数二的,所以问题只能出在那只水缸上。那水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这个疑问既让红英觉得挠心又让她觉得惊心,而这种挠心和惊心却是事不关己的,所以这种挠心和惊心恰恰又是让红英觉得有味道的。根生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鲜活了,亮丽了。
根生说:“碰。”三个人的酒碗就碰在了一起。
根生说:“吃。”三个人的筷头就都往桌子上动了。根生在这个家里都成主导了。根生的筷头一直不落到那碗糖醋鲤鱼上,他只是给自己搛发芽豆、豆腐干丝。这段时间,根生一直不碰荤腥,他认为自己杀生多了些,应该每过一段时间吃一阵素,看来那个野狗安家的故事对他也是产生了作用的。
兴龙说:“你的眼睛真能看透河水吗?”
根生说:“河水本来就透明的,谁看不透?”
兴龙说:“我看不透。”
红英也说看不透,那么深的。
根生说:“再深也是透明的。”
可过一歇,根生却又说,我其实也看不透,可我懂水。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像是笑声舒展了他,也启迪了他,他开始了一些动作。他的脚在桌子下动了动,大腿的膝部碰到了红英大腿腿弯的外侧,他认为他的动作既是有意的也是无意的。红英的腿也动了动,既像挪开又像靠近,结果是两人的大腿靠得更紧了。酒带来的温度都到了两条靠紧的大腿那里了。其实,两条大腿这样贴在一起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可那么多次地贴在一起,就有重复的嫌疑了。重复只能让根生恍惚地感觉到,四仙桌的下面是他到红英家的最后一站,也就是终点,而不是来这里的起点。
也只能这样了,你要怎样?你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把兴龙从木榻上彻底推翻,你就只能到四仙桌的下面为止了。可是,木榻上的兴龙拿碗的手抖了抖,他的目光像是从桌子底下弹回来了,弹到了他面前的一条毛巾毯上。他碗中的酒泼洒在了这条薄毯子上,他有些慌乱地用左手揩这条毯子。
两条腿分离了,红英站起来,抽掉木榻上的毯子。她把毯子往一边的一只藤椅里放下后,开始为自己盛饭。她说:“你们慢喝。”
根生和兴龙也说差不多了,不喝了,红英就给他们也盛了饭。饭虽然是洋籼米饭,陈的,却也很香。三人埋头吃,喝过酒的人吃饭总是匆忙,三个人吃得排山倒海,吃得潦潦草草。
红英放下饭碗后,又在饭篾箩里盛了一碗饭,还往一只早就盛开的鱼碗里搛上干丝、发芽豆,然后把这两只碗放进一只提篮里。这也是一个惯例了,在这里吃好饭后,红英要根生带上提篮,把兔兔的饭菜带去。
兔兔因为长时间躺着,或者坐着,肠胃的运动比一般的人慢。当然,兔兔是残疾人,她的其他动作更是比一般的人慢。女人慢,男人的机会就来了,男人在等她的过程中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去做别的,可以做蝇营狗苟的事,可以做偷鸡摸狗的事。慢的女人反倒不会拖男人的后腿,只会让自己的男人更好地发挥自己,可到目前为止,根生也仅仅是让自己发挥到兴龙家的那张四仙桌的底下。不过,一切都是难说的,现在真还不好说,真还不能肯定四仙桌下就是终点,而不是起点。
根生要兔兔快点把提篮里的饭菜吃了,兔兔说等一等,不饿。兔兔坐在窗台边的一把藤椅里,神情已经从一种冥想、等待的状态里走出来。兔兔的腿是在是一次塌方事故里压坏的,兔兔想挣钱,就跟着香花桥挖泥队去了,可塌方发生时,挖泥的根生没有发生意外,做小工的兔兔却发生了意外,应验了天妒花容这句话。兔兔发生意外就是根生发生。根生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运气是在水里,而不是在岸上。根生看到香花桥挖泥队的煤土在运往上海市区时,就看到了一车一车的火,看到了水的反面,根生和兔兔就此退出了挖泥队。
兔兔所遭受的伤害要比兴龙好些,她还能独自下床,还能胳膊下支个拐杖往屋外走。她比兴龙好些其实就是坏些。离塌方事件大概三月后,根生有一次回家,看到兔兔拄着拐杖站在屋后的河埠上,眼睛像是在横泾河里急促地寻找着啥,眼睛里都是水汽了,身上也已经在冒出水汽了。根生慌忙地把她抱回了屋里。事后,根生从河埠到屋子的后门,又从后门走到河埠,反反复复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数着自己的步子,数出从屋门到河埠正好是十三步。他想着在十三步之间装个铁篱笆。装之前,他还去了一次东庙后面的郭瞎子那里,民间数理专家郭瞎子捻着胡须说,十三对于根生来讲实在是个幸运的数字,他可不能把这个数字切断。根生就此打消了在屋后装铁篱笆的念头。果然,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十三这个数字真把兔兔和横泾河隔开了。
根生把饭菜端到兔兔面前的案板上,一定要她吃。根生说:“你快点吃,你不是要跟我争上游吗?你吃完了,我们就争。”
争上游是一种纸牌游戏,每到下雨天,或者根生不外出的晚上,兔兔就想跟根生“争上游”。根生觉得每次在与兔兔在打这种牌时,他们与其说是在“争”,不如说在“让”。根生明明手中有一对老K,可当兔兔出一对J时,根生就是一副出不出牌的样子,一副受到了重创的样子。这样的话,根生怎么能不输呢?根生输了,兔兔就很高兴,兔兔的高兴是值得怀疑的,她早就认为自己的高兴是经不起推敲的,可兔兔不管了。其实哪一种高兴不是这样的呢?所有的高兴都和兔兔一样,有一双不好的腿,要想长时间地立住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所有的高兴都是短暂的——兔兔一吃完饭,就用行动证实了这一点。
根生和兔兔仍是在兔兔面前的案板上“争上游”。根生把上面的碗盏撤了,他们就在晕黄的灯光下开始了。纸牌油迹斑斑,从纸牌北面的油花上,兔兔甚至能辨认出这是一张什么牌了,所以,从这一点上看,兔兔也认为他们“争上游”不在于真的要“争上游”,他们这是一种相聚相守的形式。可是,令根生猝不及防的是,兔兔今晚对这种形式进行挑战了,对自己的高兴进行挑战了,表示不满了。当她出了一对红桃8后,根生的手就开始不住地捻牌,根生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兔兔把手里的牌一下子惯到了案板上,说:“骗人!”她认准了根生手里几张牌背面的油迹,探身抓过了他手中的牌,迅速地捻出一对红桃10,她把根生的牌也掼到了板案上。“骗人。你一直在骗我!”她几乎是嚷起来。
根生真是猝不及防,令根生更猝不及防的是兔兔企图在藤椅里站起来,她一下子往藤椅边上摔去。根生叫唤一声,冲过去,把兔兔抱起来。兔兔的上身在根生的怀里拼命扭动,嘴里继续嚷:“你一直在骗我,你是骗子!”屋后有拖驳正在横泾河里经过,啪啪啪的声音像是在声援兔兔。
根生心虚了,往屋角那张床铺迈动时,腿也发软了。不过,他还是把兔兔抱到了床上,兔兔扭动着想起来,根生就也顺势躺下,一条手臂缠住了兔兔的肩膀。
根生说:“我骗你什么呢,瞎说啥啊。”
拖驳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失去了声音的援助,兔兔也不再开口,一声不响地像是在等着拖驳的重新响起。这时候,根生不应该再说话,他就应该和兔兔一道静静地躺着,既听相互间的呼吸又听河水轻拍堤岸的声音,既像在回忆又像什么也不想,让一切慢慢地沉淀在四周的静里。可是,根生却又开口了,说:“我骗你什么呢?”
兔兔尖叫了一声,把根生往床下推。她也不说,她就推,她一边流泪一边推。她的表现其实是很奇怪的,她怎么能为自己赢牌而伤心、而愤怒呢?可根生没有因为兔兔的奇怪而奇怪,他如果为兔兔的奇怪而奇怪了,他只会轻描淡写地对待兔兔的言行,就会对兔兔的言行采取漫不经心和敷衍了事的态度,甚至是轻看和嘲笑的态度,可根生没有这样,他很严肃地迎接了兔兔的奇怪,开始了床上的抵抗。他的身体犟着,不愿下床。他握住兔兔的双手,却又不敢用力。这时候,横泾河里又有一艘拖驳开过了,啪啪啪的声音再一次成了兔兔的号角,兔兔的双手变得那么有力,都把根生的半个身子推出床沿了。
根生唤一声,半个身体往里翻,一下子压住了兔兔的身体。根生的右手往下面探,根生想出其不意。男人与女人的战争常常是在床下开始,却在床上结束的,他也要这样,他可不想让这条铁律在他这里反了。他想让屋外横泾河上拖驳的声音成为他和兔兔的音乐伴奏,让他们的起伏具有水的浮力、滑爽和节律,以前,他们也一直这样的。
兔兔意识到了什么,喉头终于发出了“呃”的一记声响,这是一记再次发力的宣言,这次,她发力在根生的右手腕上。她的牙齿咬在了根生的手腕上。
这一次兔兔没有推,根生自己滚到了床下。
此刻没有船只摇过和开过,横泾河孙家桥那里的河面安静得像块玻璃,也像根生的心情。根生看着波澜不惊的河面,不急,他把绞网往身边一放,然后在岸边坐下来。他掏出一根烟来,点了。烟是根生的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以沉默与体己的姿态让根生对她始终不离不弃。这个女人以自己的沉默映照根生此刻的心情。
根生吐一口烟,让目光落到河面上。河面真的像蓝色的玻璃,也像蓝色的丝绸,有一种勾人触摸的意思在里面,河面也像女人。根生突然有点不平静了。他的左手揪一把身体左侧的野枸杞,绿油油的枸杞叶归顺在了他的手中。这个地方随处可见一丛一丛的野枸杞,几乎每户人家都冲泡免费的枸杞子喝,所以这个地方的男人们都被阳补得气血旺盛,身体里都有一头小鹿,左奔右突地想要跳出来。
一阵夹裹着远处农作物清香的风吹来,河面的玻璃有点开裂的意思,河面的丝绸有点飘动的样子。根生的眼睛花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睛,又睁了睁。他闻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水腥气,思绪也在一霎那间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在一股几乎同样浓烈的水腥气里找到了兴龙女儿滴滴落水的地方,现在,他在水面下又看到一片淡红色的影子在移动。这影子绝不是那个鲤鱼窠。他的眼睛又在闭与睁之间转换了一下,他看到那个影子是一个人在走动,拄着一个拐杖在走动,一瘸一瘸的,很慢很慢,慢得近乎于静止。
根生叫了一声,站起来。在他站起来的过程中,水面下那个人影又仅仅是一片淡红色的影子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他的心绪已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羊角湾,那时他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站住,现在他也是,他在迈动脚步时几次要跌倒,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跌倒。他像一个醉鬼一样摇晃着走了一段路后,就走稳了,一走稳,他就飞奔起来。
家里没有人。根生就终于在木床旁边倒下了。他在青砖地上直起身,叫:“冯小兔!冯小兔!冯小兔——”
叫了一阵后,他终于听到了回音,可兔兔的回音是昨天夜里的那句话:你一直在骗我,你是骗子!兔兔的回音也重复了三次。
他重新站起来,他还是不愿相信刚才在孙家桥的河面下看到的情景。他摇摇晃晃地再次走出屋门,沿着东市街往西走。他在华英家的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像在倾听,更像是在犹豫,可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那棵胡秃子树的枝叶在风中微微晃动,还有那只红英用来发豆芽的大肚圆口缸在发着冷寂的青光。他跨进了院子,他的步子呈现一种牵扯的、磕绊的状态,他的目光里有焦急的探寻和寻找,这些体征,根生以往来这里时都是没有过的。直至跨进屋内,这些体征还在,木榻上的兴龙似乎也注意到了根生的这些体征,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
“坐。”还是兴龙先开口。
“红英呢?”根生知道自己不是来找红英的,可他还是这样问。
“她说她到洋布店里扯布去了。”
“有人来过这里吗?”
兴龙一下子听不懂根生的话,可根生也不需要兴龙回答了,他转身,他转身前又看了兴龙一眼,眼神里已经没有了那焦急的探寻和寻找,眼神里是一种道别的神情,可这神情却给了兴龙很不好的印象:他怎么转身就走,招呼也不讲一下呢?
那么,孙家桥那里的淡红色影子就是兔兔了。重新走在东市街上后,一股凉水一样的悲情涌在了根生的喉咙口。根生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喉咙口,想把那股凉水一样的悲情抠出来,可他只是抠出了一串干呕的响声,那股悲情却往下沉,沉到肚子里了。
根生是在东市街靠近草药店那里看到自己的小舅子子刚的,子刚背上驮着一个人,脚下生风地走着。这简直又是十几年前的一个翻版,红英的兄弟从河里打捞起滴滴后,背着声息全无的滴滴行走在东市街上,双脚带起了一股悲凉的风。
根生想喊住子刚,可他发觉自己失声了,他只得跟在子刚的后面跑。可他脚下的青石板是棉花,脚下的棉花让他根本跑不起来,他仍是在走,跑只是他此刻的一种意识,一种自以为是。
根生到家时,子刚和兔兔已经在屋内消停了,子刚坐在椅子上,兔兔则靠在了床头。看着根生立在门边的呆样,兔兔开口:“怎么啦?”
兔兔又说:“我弟弟驮我到娘娘庙了。”
子刚说:“她去烧香求子呢。”
根生走到床边,一下子拥住了兔兔。
“求什么子?你就是我的女儿。”
根生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出来了没有,因为小舅子在,他是把这句话往心里压了压的。另外,他的鼻子很酸,也因为小舅子在,他是忍住了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