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是老北京城里斗蛐蛐的好手,他现在住的宅子就是早年从一个贝勒爷那赢来的。
哲贵是个满人,至于是什么旗,他能跟你头头是道的讲一个上午,不待差话的。什么早年他们的老祖宗是跟了努尔哈赤打天下的旗主王爷,要不是后来跟错了阿哥,兴许现在他还能坐在金兰殿伺候皇上呢。那话说得让人好生眼热。
后来哲贵得了一场病后,对自个的身世突然糊涂起来。别人再跟他讲起祖宗的事儿,哲贵嘴巴里打着嗝,不再跟你说了。
现如今,哲贵只是知道自个是个满人,并且满人的一些喜好,他都熟悉。喝豆汁,往鼻子里塞鼻烟,穿着漂亮的褂子遛鸟,听戏,去天桥那卖呆,品昌平的大枣。凡是满人们会的,哲贵都会。满人们不晓得的,哲贵照旧晓得。跟哲贵熟悉的满人都说哲贵这辈子活的全和。哲贵每听,都乐哈哈的,揪他下巴底下的胡子。
哲贵在满人中有着不错的人缘。人缘好,不等于哲贵不赢人家东西。哲贵赢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还说他好。这在北京城里可不多见。
哲贵的人缘好,就靠两字,讲究。按理说,满人都讲究。但是搁在哲贵身上比,就差了远了。想当年哲贵赢那个末了的贝勒爷宅子的时候,本是个四进出的院落。但是哲贵却只要了两进院子。剩那两进院落的宅子,至今还让那个贝勒爷的后人住着呢。那个贝勒爷的后人如今见了哲贵总忘不了打揖鞠躬。
其实哲贵的好名声,也不都是只要了人家半个宅子。他跟人家玩蛐蛐,比如赌银子,明明说好赢一回十锭银子,哲贵赢了后,总要退给人家些。总之,哲贵赌啥都不把人往死路上逼。这是哲贵的性子。他常跟他的那些朋友们讲,这人活着,玩是一码子事,让人也是一码子事。人活着,哪有一辈子不让人的。礼让礼让,不礼让,怎么往下走路。这是咱满人的规矩,咱不能丢了,丢了就是忘了祖宗。有汉人过来揭哲贵的短,你说你们满人干啥都讲究个让人三分面,那当年的皇太极进这北京城,咋没让让他崇祯皇帝,免得他去那歪脖子树下挂自个。哲贵听了,瞪着眼睛道,屁话,哪有打仗还让着的。那个汉人见哲贵动怒的状,便不再跟哲贵绕舌头。
哲贵斗蛐蛐能赢人家宅子,这在那些玩蛐蛐的满人中传得邪乎。
其实哲贵玩蛐蛐很少输。但是哲贵偶尔也输输,让人家看看。但是哲贵跟所有的满人一个样,爱面子。哲贵比别的满人更爱面子。他让着人家时候,人家赢了,不埋汰哲贵。哲贵就任人家赢。但是人家赢了,还要说哲贵的不是,哲贵就不干了,直至撸起袖子,给他的蛐蛐喊着好,把丢了的面子拿回来。
大家都晓得哲贵玩蛐蛐厉害。但是他们不晓得哲贵有什么手段。其实哲贵也没什么手段。哲贵养着的蛐蛐跟别人也没啥两样。个头不大,身子骨也不壮。但是哲贵的蛐蛐们很争气,每次争斗时候,都很勇猛,舍了命的往上冲。即使断了腿也不甘。直至将对方杀死或者赶跑。每次看到对手落荒而逃,哲贵都会揪着胡子得意洋洋,眯着眼睛,咂着嘴。那陶醉的样子给了江山怕都不坐。
哲贵平时没啥乐子。也不像旁的满人好女人。哲贵所有的乐子都在玩蛐蛐上面。他养着的蛐蛐,要是哪只不小心死了,他会哭上两天,那情形,怕是死了老子亲娘还要紧。
哲贵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玩,好面子,还喜欢讲究。
比如吃,每天正餐,必是四菜摆着,一小壶的烧酒打着。一顿餐没有个把小时下不来。坐在那里一边咬酒,一边咂嘴。咬下一口酒,咂一口菜,细细的嚼着,吃食在嘴巴里翻转着,半天不咽下嘴。待哲贵把吃下的东西,味道品尽了,才舍得放它们下肚子。这个时候,八奶奶还要在一旁侯着。瞧着哲贵的样子,八奶奶只顾叹气。这都快一辈子的人了,哲贵吃饭的时候,咋还像小孩们样玩着。不玩够了,不下桌子呢。
这如今皇上都让革命党人给赶跑了。天下也不再是满人的天下了。可是哲贵还是摆着满人的谱。有事没事都要拿个样子给人家看。这全北京城的人怕都是剪掉了辫子,可如今伙,就哲贵的脑袋上还盘着过膝的辫子。孩子们跟哲贵掰扯过几次,但是哲贵的耳朵就是不进言,那花白的头发照旧盘了好几圈扣在脑袋上,好在由于年岁大了,头发稀疏了,外出时候,用一顶毡帽扣着,算是遮人家的眼。要是没那顶帽子,怕是早被革命党人抓去,按在地上给揪了去了。
哲贵身下有两个小子一个姑娘。姑娘是老大,早给人了。现在身旁跟着他的是两个长得比他高,比他壮的学生。都在学堂里念着洋书。感兴现在民国了,八股文样的东西早不让学了。但是,哲贵每天见了两个孩子背着书包打外面回来,哲贵看着就不顺眼。不顺眼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现在玩蛐蛐的人没了。现在弄得哲贵一天从早到晚的手直痒痒,就是没地方去儿。先前的朋友,都散去了不知去向。有几个曾在一起玩蛐蛐的朋友,偶尔也在街上碰见,可是没唠上几句话,就都闪了边儿。哲贵也不知道咋回事。心里思讨着,这忙生活,再忙,也不能忘了玩啊。娘娘的,感兴这天下不是满人的了,过日子也没有了满人的味道了。
哲贵另一个不顺是两个孩子读的书,上面都贴着洋字码,一贴一大堆,孩子们整天在那些洋字码上伤神。哲贵看了几次,越瞧越糊涂。感兴这玩意,能造出来把大清推翻了的洋枪洋炮,他咋就不信。娘的,还是那些中国的文字有趣,来个五言,或者押个七言的绝句。溜在口里,押韵不说,还有味道。娘的,这些败家子,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都丢了。娘娘的,现在《红楼梦》都没人瞧了。《三国演义》也都烂在破书摊上。哎,哲贵叹着气,不解。
哲贵家的邻居福庚也是一满人留下来的种。可人家跟哲贵不一样,现今福庚早变新人了。民国来的时候,他早早剪了辫子不说,还把一个儿子送去当了新军。那个儿子回来的时候,总会扛着洋枪,样子神奇呢。哲贵见了还是摇头叹气。他心里不服。心里琢磨着,这人咋能这样活着。活着不就是讲究个玩,讲究个面子。现今伙的人,玩不讲究了,面子也不要了。割了头上的辫子不说,还连满人的褂子也不穿了。穿着什么新式衣服,紧巴巴的裹在身上,看着都懒眼睛。何谈舒服。
哲贵罐子里养着的蛐蛐都好几年没上战场了。现在怕是眼睛上都沾着眵么糊了。哲贵打开罐子里的蛐蛐,越瞅越伤心。伤心处,一伸腿,陶罐子便碎了,蛐蛐们争前恐后的往外爬,一瞬间都钻进了石头缝里。
八奶奶听到了响动,出来啧啧道,哟,我说哲贵你咋把好端端的罐子踢碎了,以后你不玩蛐蛐了。哲贵翻着眼皮瞧着八奶奶不讲话。八奶奶自感自个儿的话多余,转身回屋去了。
哲贵踢翻了罐子来到街上。现在满街的人都是新式装束。只有哲贵还把满人的褂子当装束。他走在街上,有些另类。
没蛐蛐斗,便没了收入。好在哲贵有一间靠街的门脸租着,还能糊弄几个钱儿,让他遭尽儿。也够一家人的生活。但是老这样也不是啥办法,八奶奶没事的时候,总跟哲贵嘟囔着,哲贵,你这刚进四十的人,胳膊腿利索着呢,咋也不能总挺着混日子,那俩小子早着呢,花钱的地方长着呢。如今你的蛐蛐不斗了,是不是该寻个出路。哲贵最近一段时间也琢磨着,如今没人跟自个玩了,先前跟自个玩的人都忙生活去了,眼瞅着自个的生活也没先前松阔了,怕真要找些事做做。
哲贵跟八奶奶一合计决定赶走租自己铺面的老张一家人。自个开一满人的饭庄。或者像老张那样也开一个茶馆。两个人在煤油灯下合计成了,哲贵还趁着兴致跟八奶奶亲近了一回。
第二日,哲贵便让八奶奶找老张说合这事。哲贵不自个去,是他抹不开满人的脸。哲贵最怕跟熟人提生意上的事,一掰扯他就觉得身子骨要散。八奶奶跟租门脸的老张商量了一下午,最后老张同意在这个月的末底给倒房子。老张租赁哲贵家的门脸开的是一家茶馆,好不好不说,一家四口人靠着这家茶馆都活着。可是哲贵没缘故的要赶他们一家子人走,这不是断了一家人的活路吗?老张生气,见了哲贵的时候,总是狠狠的把痰吐在地上,还跟上两句,娘娘的,还说讲究,我看是讲究个屁。哲贵听在耳朵里,心就不顺。平时哲贵打老张的茶馆走过时候,老张总不厌烦的招呼哲贵吃几口新来的好茶,而且从来都是分文不取。哲贵平时在老张的铺子里没少坐,老张在他的身上没少搭茶钱。可是这样也没把哲贵这人交下,开茶馆的老张一想到这,心里就憋屈。所以见了哲贵往他面前吐痰也算划理。老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山东人。都说瞎马山东人,好使也操神。这话没错,五十岁的老张脾气倔,跟牛似的。往哲贵面前吐痰是为了出气。可是哲贵是一个好面子的满人,开始一口两口的痰哲贵没往心里面去。待到了五口六口痰的时候,哲贵就不干了。那天哲贵刚吃完了酒,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哼着小调,打自己的门里出来。却让老张瞅见了,回头一口痰吐下来,不巧吐在了哲贵的褂子上。娘娘的,哲贵来了气。这褂子可是自个压箱子底的货,是昨个让八奶奶找出来,新换上的。没想,被老张一口痰吐的没了样。哲贵站在老张的门前,用手指着老张骂道,鸡巴老张,你见我吐痰也就罢了,你鸡巴咋还往我褂子上吐。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了。老张放下手里的铜茶壶,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哲贵回敬道,你个鸡巴哲贵,这条街上都说你讲究,想当初,俺才租了你的铺面。没想到,你竟讲究鸡巴了。俺这个茶馆刚见了回头钱,你却要赶我走。你鸡巴把尿都尿到自己壶里了。哲贵被老张揭开了疤,一时无语。本来短处就在他自个嘛。老张看哲贵一时无语,便占了上风,两手叉腰的继续嚷道,鸡巴哲贵,你以后可别讲你讲究。讲究你鸡巴的断人家的后路。老张越骂火气越大,嘴巴开始冒着白沫子。老张那个婆姨见哲贵不言语,也开始起性子的配合着老张骂。这一骂不好了,骂来了邻里。邻居们都走出院门,借着舒坦的阳光底下,倚在门上看热闹。邻里这一看,不要紧,哲贵的脸挂不住了。他低着头走进老张,一猫腰,擒住老张的胯,然后一送身子,老张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老张临倒下时候,腰还搁在椅子上。老张妈呀一声,呲着牙,咧着嘴开始嚎叫。哲贵瞧了瞧,整了整褂子,将那早白的辫子重新盘好,用毡帽扣了。哲贵早年练过满人的跤把式。对付老张,那是一溜的顺当。邻里们一阵喊好的声音。哲贵看了看邻里们兴奋的样子,然后用手指着老张骂道,娘娘的,你也敢骂我哲贵。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地界儿?这不是你们山东府。这是北京城,皇上住过的地方。我们满人的住地儿。你还敢放肆!说着哲贵在众邻里的笑声中走远了。哲贵继续他往日的行程。
哲贵继续拿着牙签剔着他的牙。东门里、西门里的溜达着。现在北京城跟以往哲贵眼里的北京城没啥两样。就是那些穿新式军服的兵多了,除了这再无啥新彩。
哲贵溜达了一天,没想到下黑回来的时候,两个穿新装的人堵在家里。驾着哲贵的胳膊给夹走了。哲贵本想挣扎,但是看到两个新军后背上的枪,他便打消了念头。心想,那洋枪把皇上都给赶跑了,他哲贵算个鸟。
哲贵被关了三天后,陪了老张十个银元,才给放出来。这间,八奶奶还托了不少的人上下打点,喂饱了新军里面的头头。
原来哲贵那一跤将老张腰给咯坏了,他报了官,才有了哲贵进牢里这出戏文。
好在在哲贵出来的时候,老张一家人提前搬走了。但是老张没搬远,而是在哲贵家门脸的对面重新租赁了一家铺子,继续开他家的茶馆。这回哲贵再出来的时候,老张不吐痰了,他总会有意无意的转过身子,不跟哲贵打照面。哲贵心里好笑,娘娘的,你把我哲贵当啥人了,我哲贵是个讲究的满人。
铺子空落出来了。是开茶馆还是开一家满人的饭庄,八奶奶跟哲贵在这问题上犯了难。开茶馆吧,是现成的主顾。熟门熟地儿。但是要跟对面的山东人老张还要发生争持。要是开个满人的饭庄吧,只能是八奶奶自个照顾着,哲贵伸不上手。哲贵一辈子吃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他哪会什么东西。开茶馆,哲贵有一些朋友,平时也可以拉来凑热闹。
哲贵跟八奶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八奶奶一锤定音,像老张那样也开个茶馆。
就这样,在老张搬离铺子半月后,房顶上,挑着哲贵茶馆的幌子便扯出来了。茶馆开张那天,哲贵约来了好多朋友,在茶馆里折腾了一天。
茶馆开张了,生意不红火也不闲淡。茶馆里的生意八奶奶照顾,哲贵平时照旧溜他的弯,在北京城里逛他的街。四处打听着,这民国现在又该谁说了的算了,是黎元洪还是冯国璋。
对面老张一家的茶馆由于哲贵茶馆开了,相对着闲淡了些。看样子是陪着钱。但是老张是一个倔强的山东人,脾气犟,为了一口气,赔钱也顶着。这样一年下来,老张的铺子就开不下去了。年末一结账,将自己的老底陪了个精光,就连回山东的路费钱都没了。一家人开始流落北京街头,靠乞讨混日子。
老张的落魄一开始哲贵并不知道。后来一次八奶奶说话说走了嘴,让哲贵知道了。哲贵叹了口气道,唉,何苦呢。我哲贵可是个讲究的人,咋能把老张逼成了这样。哲贵嘟囔完,冷眼瞅着八奶奶说,都是你,一个妇人家,心太毒了,干什么不好,非得开这个茶馆,将人家老张给逼成了这样。八奶奶不讲话,这茶馆的主意可都是她拿的,一点不冤枉。
哲贵跟八奶奶动了气,便出去溜达。他这一走,不要紧,偏巧在前门大街那瞧见了山东人老张一家人,老张现在穿的破烂不堪,一脸的黑泥巴涂着。半跪着在地上,不断的给人磕头。面前的空碗里,没有几个钱。现在的人不好活,谁有钱养活叫花子。在老张的旁边是那个曾经跟着老张使劲骂着自己的女人,她敞着衣襟,坐在地上,在奶着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哲贵看了鼻子一酸,险些掉泪。他从口袋里捏出一个银元,然后扔进了老张面前的碗里。老张跪在地上,瞧见是哲贵。他一把从碗里将银元拿起,然后用力将银元甩给哲贵。银元打在哲贵的脸上,哲贵哎呦一声,只感觉火辣辣的疼。这个时候,围拢上来很多人,大家伙儿嚼着舌头,哈哈,咋了,这叫花子还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呢!嘎嘎嘎。有人狂笑。
老张将头低得更低了,跪在地上不讲话。哲贵倒没恼。他捂着脸注视着老张。心想,这老张还真是个倔脾气,到了这份上还能倔得起来,有种。有满人的禀性,中。就瞧你这种,我哲贵也不能瞧你在这丢脸。老张的女人眼神迷离的在寻找着哲贵给的银元。哲贵从地上拾起来,放在老张女人的手里。然后低声说,你跟老张去我那铺子里吧。有我哲贵吃的,就有你们一口。老张的女人脸上现出感激。她回头望自己的男人老张。老张还跪在地上,不言语。老张的女人低下头。哲贵叹口气直起身子说,你们思凡思凡,我改天来。说着走了。
身后是一些喳喳声,嗨,感兴这人跟这老叫花子熟儿悉。这扯不扯,白瞧了这半天热闹,一点精彩的事儿没来。随着这声喳喳,人群散了。
老张的女人跟老张滴着泪说,老张,别撑着了,我看哲贵这人也没啥坏心眼子。你看,咱把人家告了官,人家还来帮着咱。老张,我这奶水现在都干了,再吃不上一顿饱饭,怕这孩子要饿死了。老张跪在地上看了看女人怀里的孩子,咬了咬牙。站起来,冲女人点了一下头,在后面跟住了哲贵。
哲贵是在转过了前门大街的时候,才发现了老张跟着他的女人在后面跟着。他晓得了老张的心思。忙一摆手,叫来了两辆黄包车,拉了老张一家跟自个往家奔。
到了家,八奶奶看着眼前的事儿有些糊涂,愣在那有些不知所措。哲贵喊了一句,愣着干啥子,快去烧水给老张一家人好好洗漱洗漱。八奶奶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回屋子给老张一家人打水收拾。
哲贵跟八奶奶把自家茶馆的一间房子腾出来,让这一家子人住着。自个还住后院。
就这样,老张一家人暂时在哲贵家住了下来。白天没事的时候,帮着八奶奶忙活着茶馆里的买卖。老张女人也不闲着,喂饱了孩子,还帮八奶奶洗涮哲贵他们一家人的褂子。
哲贵的邻里瞧见了,哲贵将先前搞自个的仇人请回了家,还好吃好喝的供着,都不禁背后伸着手指,这个哲贵啊,真是个讲究的主儿。都说这八旗子弟没啥好样的,你看看人家哲贵。足见那句老话错怪了人家满人。
哲贵的那两个念洋书的孩子背地里当着八奶奶的面说,娘,我爹这是虎啊,现在兵荒马乱的,这北京城里吃口饭都费劲,我爹咋捡来这一家要饭花子。早晚将咱家吃穷了。八奶奶叹口气说,顺子,柱子,你们俩以后可不要当着你爹的面说这话。要是叫你爹知道了,他是个爱面子的人,还不打断你们的腿。快去写字儿去吧。
八奶奶和顺子柱子说这话的时候,偏巧让来后屋打水的老张听见了。老张听罢,愣了愣。然后提着手里的水桶,折了回去。砰的将水桶摔在了地上。老张的女人忙拾起水桶小声道,老张,你摔的是哪门子啊,让人家听见了。老张气鼓鼓的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张趴在女人的跟前将自己的一个打算跟女人讲了。他女人听后一个劲的摇头,不成,不成。那不是做损吗?不能这么干,老张。咱们可是那孔夫子的老家人儿,这样做,不是败坏了他老家人的名声吗?老张咬着牙唾了一口唾沫说,屁,鸡巴孔夫子。要是都听圣人的话,还不都得饿死。你别忘了,咱们流落到如今这地步,可都是他哲贵一家人做的孽。老张的女人幽幽地道,老张啊,我感觉这样做,缺德的,是要遭报应的。老张骂了一句,妇人家,懂个屁,忘了这阵子,我们在外面受的气。你还想让这孩子跟着我们挨饿是咋的。女人不说话了。屋子里开始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窗外的星星们鬼火一样的闪着,显得有些诡异。
老张最近一段时间跟哲贵家的邻居福庚来往有些细密。铺子里不忙的时候,老张就过去跟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福庚说话。两个人紧挨着有些神秘。
之间福庚的儿子扛着枪回来过两次。有一次老张也过去了,他们三个人搅合在一起说话。见哲贵打外面回来,就都散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八奶奶跟哲贵说,我说哲贵,最近一段日子,老张咋有事没事总往福庚家的院子里跑呢?哲贵坐了起来想了想,又躺下了。然后对着一脸疑惑的八奶奶说,睡了,睡了,别瞎琢磨,福庚跟一个山东梆子能有啥事。八奶奶嘟嚷了一句,还是有些疑惑。八奶奶躺下没一会,她又翻身起来,我说哲贵呀,这福庚一直以来就惦心着咱们家的宅子。他跟老张这一来二去的,莫不是跟这事有瓜葛。哲贵的鼾声呼呼的传来。八奶奶叹了口气,复又躺下,怀着心事看着窗外的月亮。
老张的闺女张兰,跟顺子、柱子的年龄差不多大。由于家里穷,没钱上学。顺子跟柱子放学的时候,张兰就磨叽着要跟顺子跟柱子学念字。顺子跟柱子都爱跟张兰玩。所以见张兰求自个学念字,都争着来教张兰念字。三个人整天的搅合在一起,关系很融洽顺当。张兰一次在老张跟她娘嘀咕事儿的时候,不小心听见了。她朦胧着,感觉爹和娘合谋着福庚要霸占哲贵家的房子,感觉这样做不对劲,心里琢磨着,要将这事告诉他们一家。所以在一次跟顺子跟柱子学念字的时候,跟柱子和顺子说了。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说他爹和娘要霸占哲贵家的房子,而是说他们家的邻居福庚要霸占。顺子跟柱子听了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八奶奶。八奶奶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跟哲贵讲了。哲贵听了笑了,孩子的话,你也信。八奶奶叨咕着,小孩子不撒谎,没准这事就是真事。哲贵有些厌烦地说,就是真事,能把我哲贵咋的,我手里攥着房锲,怕甚。八奶奶继续唠叨着,那也该注意点,你别忘了,你这房子是咋来的。哲贵翻身坐起一脸骄傲地道,我哲贵斗蛐蛐赢的,咋了。谁有种跟我斗蛐蛐来赢。八奶奶瞧着哲贵的样子道,哎,还是注意点好。福庚那小子,我从没看好他。哲贵回说,甭管他,他福庚没那能耐。这虽说是民国了,我们满人不吃香了,但是干啥也还是要守法的,你怕啥。睡觉,睡觉,你别烦我。让我睡个囫囵觉不成吗?八奶奶不说话,哲贵的性子,她说不听。
白天,哲贵在院子里经过的时候,看见了顺子、柱子还有老张家的闺女张兰在一起玩丢石子的游戏。看着张兰稚气的样子,哲贵心里就舒坦。这孩子别瞧还不到十五岁,出落的有大闺女的样子。而且还认得人情,好。看着孩子在一起的亲密劲,哲贵想,这柱子和顺子将来无论哪个娶了张兰都是福气,都是他哲贵家的福分。想着,哲贵的心里开始顺溜了,美美地咂摸着以后的日子。人活着干嘛,除了玩,还不就是个传宗接代。等自个将来老了,一群儿女们围着自己转着,娘娘的,那才叫日子呢。这大清虽叫革命党人给推翻了,可是咱满人还活着呢。活着就有他哲贵继续斗蛐蛐的日子。想到这,哲贵的步子就快了,就走出了威风。哲贵的威风没抖几步,迎面碰见了他闺女德因回家瞧她娘。爹,德因远远地叫着,你忙啥去啊。哲贵立住,抖了一下褂子,没事,没事。你娘屋里呢,你去见吧。爹还有事。哲贵正要走,德因拉了一把哲贵,爹,你瞧如今都是啥时候了,你咋还不把辫子剪了,就不怕你将来顶着复辟的罪?没看,如今我都不敢叫您阿玛了吗。哲贵瞪着德因说,去,去,回家去。爹的事自己拿主意,还不用你来管。说着挣脱了德因,一溜快步走了。德因看着哲贵依然端着的满人的样子,苦笑了一下,进屋看他娘去了。
柱子、顺子瞧见姐姐来了,纷纷放下手里的石子,招呼着迎了上去。张兰有些羡慕的立在那瞧着。八奶奶打屋里听见了德因的声音,挑起门帘迎了出来。德因见状,眼睛一红,扑了过去,娘,想死我了。八奶奶动情地拍打着德因的肩头连连唤着,娘也想你啊,闺女,这久了,你咋才想起看娘来了。两个人说着话,进了屋。柱子紧跟着进去了。顺子瞧见张兰呆愣的样子,过来拉一把张兰,走啊,愣着干嘛。张兰被拉进了屋子。老张的女人将这一切看得真切,回铺子里嘴里嘟囔着,瞧这一家子幸福的样,真让人眼热。老张坐在一旁耷拉着眼皮,头也没抬。他在心里合计着什么。过了一会,老张抬头问他女人,这一段时间的收入不错吧,能有多少,你数数,我想先用一用。老张的女人数了数匣子里的银元,报了个数。老张不由得说了一句,够了。说着走到装银元的匣子跟前,用包裹裹住了银元,出门去了。老张女人呆愣着站在那里。
自打老张被哲贵请回了家里,瞧着老张跟他女人张罗茶馆的熟路,八奶奶也懒得再搭理茶馆了,就顺手让老张的女人经管钱财,由老张来忙乎,照顾茶客。偶尔八奶奶也过来瞧瞧,哲贵也进来坐坐,但是他们都不是做买卖的料子。看不惯那些茶客们的举动,也做不惯给客人低三下四陪脸。后来索性一点不张罗茶馆的事了。老张和他的女人倒也尽心,半个月给八奶奶手里交钱,一刻也不落。今个茶馆里的钱一下子都被老张尽数取走,老张的女人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日子,老张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天低着头,像个闷葫芦,轻易不说半句话。自打那次老张跟自个说了那句没良心的话后,被自己责怪,老张就一直跟着自己叫着劲。轻易不吐半句温柔的话。今个老张取走匣子里的钱,老张的女人本想阻拦,可是她愣是没按着心思去做。望着老张远去的背影,老张的女人心就开始犯糊涂。哇,哇,屋里的孩子哭了。老张女人撂下心思,去屋里给孩子喂奶。由于有茶馆撑着,自个现在能吃饱了,所以奶水很旺。怀里的孩子被喂得小脸红扑扑的。这日子也安心了。可这老张干嘛一天从早到晚的瞎琢磨,真让人不省心。这男人啊,真叫人放心不下。
哲贵一天天没心没肺的溜达,八奶奶身上一天到晚的女活成就了闷葫芦山东人老张。
晚上老张从外面归来,旁边还跟着福庚。福庚临近茶馆的时候,跟老张分开了,回了自己的宅院。老张跟福庚分开后有些神色慌张,怀里抱着一捆子东西,那东西包裹得很严实。老张的女人问他是啥时,老张只是说,别问了,明个你就知道了。老张的女人追问,你把那一匣子银元拿哪去了?老张有些阴险地说,明个就还你。老张讲完那些话后,他把搞回来的东西藏在茶馆的一个壁橱里,然后用一些茶叶压住,回屋搂着女人睡觉了。
第二天,北京的天刚蒙蒙亮,就有人很急促的敲门。紧接着是一顿暴乱的砸门声。老张的女人慌乱地推老张,老张,快起来,去瞧瞧。老张紧紧地闭着眼睛,摇着脑袋说,让我再睡会,我再睡会。
外面砸门的声音越来越重。在后园子睡觉的哲贵醒了,他睁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这老张咋懒得都不早起了,也不开门。哲贵埋怨着,穿衣下地去开院门。那扇木门刚刚打开,一群人冲了进来,各个手里拿着家伙。都是洋枪。娘娘的,是北京城里的新军。黎元洪的兵。哲贵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他保留着满人的精气神,挺着身子问道,嘛事,嘛事,这一大早来砸门,还不懂规矩的往宅子里闯,有没有王法。一个看似头的人挥舞着手中一张盖了红印章的宣纸,冲哲贵摆了摆说,你瞧见了,我们这是执行上面的命令,奉命来搜查的。哲贵这才看清了,挥舞着盖章子宣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福庚家的那个当了新军的小兔崽子。哲贵刚想骂,但是当看到了他身后背着的洋枪,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娘娘的搜查,搜呗。皇上在的时候,哲贵的家都没被抄过,难道今个怕你们这些革命党人。
八奶奶跟回家探亲的德因,顺子,柱子都起来了。他们几个搂在一起哭着。哲贵看到这个样子就生气,他朝这几个人哄了一声,哭个鸡巴。都给我闭嘴。几个人听话地闭了嘴巴。接着哲贵嚷道,怕啥,我哲贵平时就是爱摆个谱,讲究个面子。别的啥事也没干。还怕砍头不成。福庚的儿子扛着洋枪过来骂道,老不死的,你别跟我装蒜。你这是什么?说着用力地扯了一下哲贵的辫子。哲贵疼得差点喊出了声。福庚的儿子阴阴地说,现在都民国几年了,你咋还留着满人的辫子。我看你是阴魂不死啊。搜,给我到茶房里搜搜去。几个新军被福庚的儿子哄到了前面的茶房去。这个时候,老张披着褂子跟他女人懒懒地走出来,老张故作惊讶地问,咋了,咋了。一大早就砸门,还叫不叫人睡觉了。说着冲福庚的儿子挤了一下眼睛。福庚的儿子带着几个新军进了茶房。过了一会,福庚的儿子带着几个新军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一捆子东西。老张的女人惊讶地用手捂着嘴巴,怕出了声。福庚儿子问哲贵,这是什么东西?给我打开。哲贵有些纳闷,他看了看没好气的说,我没看见过这东西,你愿意瞧,你自个打开,爷不伺候。福庚儿子咬了咬牙,弯下身子将包裹打开,一层一层的。瞬间,一件件大清的龙旗被展开了,接着在里面翻出了几幅标语,都是打倒革命党的口号。福庚的儿子站起来道,老东西,这些年了,我就看你不是个好东西。妈妈的,到现在还留着辫子。看看,这是啥,这就是你复辟的罪证。来呀,给我把人统统带走。
哲贵的一家人跟新军们撕扯着被带走了。德因有些冤枉,刚回家,也被当着罪给抓了。哲贵瞧了,心里不舒服。可是没法子只能跟着这些扛洋枪的新军们走。哲贵家的那个前清贝勒爷留下的宅子也给贴了封条。
哲贵一家人被抓后,邻里们瞧见,福庚这个善于见风使舵的满人,显得很忙乱,早晚坐着黄包车,来回的跑。也不知道都忙些啥。
哲贵的那些朋友们,平时打哈凑气的挺热闹,这个时候听说哲贵被革命党人给抓走了,都躲了起来,不知去向。没一个人去牢里看望哲贵的。
哲贵在牢里呆了一年多,没有提问过他一回。他真心想那些革命党人能提审他一次,他好也有个争辩的机会。但是哲贵反复盼了两年,都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这年的冬天,北京城在飘第一场雪的时候,哲贵被捆绑着押到了城外的一座荒山旁。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刽子手手持着大刀,立在他的跟前。
哲贵知道这回自个完蛋了。哲贵跪在向北的山坡上,四周荒芜的杂草在随风抖动着,西北风,呼呼的嚎叫着,有些悲戚。
哲贵在福庚的儿子搜查自个家的时候,瞧见了山东人老张冲福庚儿子递眼色的那张猥琐的脸。他自打进了牢里,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阴谋。可他不明白老张为啥要这样跟自个过不去。
这的确是老张跟福庚合计的一个圈套。但是老张的愿望落了空。他在福庚的眼里只是一个瘪三,孙子。在这个阴谋里,他只拿到了一些回山东老家的盘缠。带着老婆孩子回山东老家种地去了。临出北京城的时候,只有张兰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的张望着身后北京城的影子。她担心着柱子和顺子的命运。爹,顺子跟柱子会不会有事?老张拉了她一把没说话。老张的女人有些忧伤的瞧着张兰惦记顺子和柱子的样子,叹口气也没说话。
西北风刮走了他们一家孱弱的身影。也刮走了张兰这个女孩最初的梦靥。
德因后来被他的男人花银子救了出去。德因出去后开始活动着帮着娘家人。可是活动来活动去,最后只把八奶奶,顺子,柱子给搭救出去了。留下了他爹哲贵。这是一年后的事儿。家里那幢宅子被贴着封条,回不去了。现在蛰居在德因家。
哲贵被砍头的那天,他咂摸着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要是在这没人的山坡上被砍了头,死后那磕碜样子,怕也没人瞧见。这面子上也能过得去。不给满人丢脸。哎,现在要是有一只蛐蛐陪着自己上路就好了。哲贵想,娘娘的,自个这一辈子没逼过人家,竟给人家留后路了,却没给自个留条后路。自个没给自个留后路,他别人也没给他留后路。感兴这人有时候是讲究不得的。哲贵想到这,有些后悔。但是一切都晚了,只听咔嚓一声,哲贵的脑袋便掉在了地上。那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才立住。
这时候的哲贵,眼珠子紧闭着,流了一嘴丫子血。哲贵有些不忍心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