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祖艾政加

2012-08-15 00:42■阿
湖南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县城爷爷

■阿 乙

我的爷爷是一匹惊恐的老马。很多年后当我在坝上草原租到这样一匹瘦马时,觉得我的爷爷就是这样,它对远方失去激情,出行时慵懒而极不情愿,需要皮鞭抽打才会走上几步。它总是低下头嗅来时的气味,一等返程,又控制不住地欣喜起来,几乎将骑手甩下鞍来。今天当我们家人团聚时,还会嗟叹历史上的某个节骨点。那是50年代的某天,一位干部接到了一张纸,他盘桓良久,最终在嫉恨情绪的驱使下烧掉它。只因为我爷爷和他同村,且出了一个很小的过节。这件事像史书所载的悬案,最终对党不积极的爷爷从乡长位置下来,变成一个略带魔幻色彩的郎中。据说在退下的谈话中,那位赏识我爷爷的老领导问:“小艾,你怎么连个入党申请书都不会交?”我爷爷答道:“交了的。”我爷爷说的时候像个羞愧的妇女,已经左右不了由公章承认的现实以及领导怒其不争的态度。

我们今日嗟叹是因为我们看见了另外一条河流,那位干部接到入党申请书后,战胜小我,批准之,如此我爷爷便能借着这凭证从已有的乡长位置晋升为区长,进而局长、县长、市长、省长,一切似皆有可能——那么我们现在就是高干子弟了,用不着起早摸黑,将每个亲人变成骡子,驮着只有1%利润的货物。我们有时候还会嗟叹我父亲当年的一次踯躅,生性果断的他带着全家老小从村里迁移到乡镇,又迁移到县城,在县城筑了两套大房,却是在勘察好九江市的一个门面后撤退了,这样我们就丧失了举家迁移地级市的机会。

今天我的流浪就根植于这纯朴的虚荣,有一天我在县城感到胸闷后,就离开组织部,到郑州当了一名打工仔,此后飘移上海、广州、北京,好似距离纽约也不远了。2006年时,一家杂志召唤我,我几乎立刻答应了,有一个原因它是美国一家杂志的中文版,那家美国杂志就在纽约,集团的名字叫时代华纳。我就想我去看看也好啊。可惜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是我炒它了还是它炒我了,就像一次不幸的吵架。

当我意识到现在写作的我已经34岁时,那种漂泊的疲乏又不可遏制地泛出来,我已经学会取笑自己的理想,所要的已经越来越少——正是在这逐步丧失激情的过程中,我想起我的爷爷,我觉得他从来没有惋惜过,他是一匹惊恐的老马,他才不想得儿驾得儿驾地在官场上驱驰。我记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做下去,他说后来他们都挨批斗了。这么说他就是他心目中的刘伯温,准确预测了一场宏大历史中芝麻小吏的遭遇。而我也觉得那个入党申请书的故事只是一个骗局,他可能真的没有提交它,这在日后他种种的作为中都得到呈现。

我的爷爷进入老年很早,他在卫生系统做了一会,就让我的父亲顶职去医药公司,自己退回到下沅村,过着自己欢喜的生活。我就出生在这个赣北的小村庄,是所有孩子中最受爷爷疼爱的一个,我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值得荣耀的事情。他试图将自己一生所迷信的东西灌输给我,这些东西包括呼延庆锤子的斤两,点痣用的药水,黄梅戏本,奇门遁甲以及麻衣相法。有一年暑假,他找到一个算命的孤本,因为急着要还,偷偷拆开一半,他抄写前一半,我抄写后一半,结果我十个字只抄四个字,蒙混过去,等到后来他读到此处,不禁长嘶一声。我知道他不会发怒,他甚至连当着我的面怨恨也不会,他只说你这个伢儿啊,你这个伢儿啊。

他很好地开发了我的记忆力,他让我记住一家九口人的生辰、属相和称呼。每当有亲戚和邻居路过,他就会拉住对方问我:“说说,小莹是你什么?生于哪个时辰?属什么?”我对答如流,他便眼巴巴地看着对方,等待那宏大的赞扬。爷爷是个很好的故事人,总是会有些乡人过来找他讨要故事,他有天讲着金兀术的事情,讲差错了,我在一旁补正,他当时瞠目结舌,接着我看到世上最欢欣的笑脸,这笑脸接近疯狂,又那么无声,像山间的花忽然开了。从此,他给人炫耀时便会以这个开头,“你说,我家孙儿都知道我讲故事讲错了。”

有一天我在上学,忽然看见窗外探出一颗熟悉的光头,因为消失得太快,我不敢确信是不是我的爷爷。在回家后的餐桌上,果然听到他实在忍不住了要说:“我看来看去,整个小学就数柱儿最白最好看。”我的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这件事仍然被当成我家餐桌上的笑话讲述,意思是爷爷很可笑。另一件被常讲的笑话是我第一次系皮带,不会拆,拉了一裤裆屎,一直不敢告诉别人,直到自己被臭得轰然大哭。

爷爷身上散发的邪劲,他对风水、周易、麻衣、点痣、戏本、中医的坚持,都让我那无神论者的父亲不屑,也因此,他的教育权逐渐被剥夺,我开始在乡村练习书法、珠算、智力游戏,直到父亲觉得还不放心,将我和弟弟接到横港乡,和他一起生活,接受他的监督。我在横港药店,接受了太多的殴打,我永远记得《唐诗三百首》的第一首诗,是为: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但我也只记得这一首。我的父亲命令我每天背诵一首诗,计划是第一天背一首,第二天背两首,至三百天时背尽。我总是背不好这第一首,因此总是被当成不用功,被罚令跪在地上,直到背诵通顺为止。我现在不看中国古文,不喜欢唐诗,就像我的父亲不喜欢吃包菜一样,他在穷困的时候吃得太多了,以至于后来餐桌再出现这东西时便会勃然大怒。

我的爷爷失去了我,但是他还有巨大的乡村,在那里他上山采药,配制神秘的药物,给人看风水,给人算命,有时候还搞来一种药水,把河里的鱼虾药个精光,让自己足足吃上半年。有一年他养鸭,鸭子得瘟疫死光了,他就把它们制成板鸭,在楼阁上挂满两排。我的父亲回来时总是和他大吵,这个时候他展现出殊死搏斗的架势,说吃死了是我的事,不关你的事。

我的爷爷逐渐成为乡间的一个传说。时常会有些邻村或远地的人提着红鸡蛋或腌腊肉过来探望,我的爷爷总是问:“孩子还好吗?”“好啊,好得很,到处蹦。”

我的爷爷就很愉快地收下物什。很多乡村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假死,跟真死一样,唤也唤不回,这个时候总是心急火燎地来请我的爷爷,我爷爷过去拿手一通乱掐,他们就活过来,好像从时间之外归来。

无事可干的时候,我的爷爷总是嘴里叼着烟,也不吸,蹲在路边等候他远地的妹夫和女婿。我的爷爷本来不抽烟,因为看病多了,人家便给他敬烟,他觉得这是个财物,不拿心疼,可是抽了他也知道身体疼,因此便点着放在嘴里叼着,一生也没吸一口,时时刻刻像新手一样不知道掸烟灰,因此每条裤子都留下洞,有的洞大得还能显现里边的内裤,让我的奶奶耻笑。我的爷爷就这样叼着烟,蹲在路边等候,他已经托人带信给他们了。

我的姑爹和姑父赶来时,我的爷爷活络起来,带着他们参观自己新设计的捕猎机关,或者讲自己新看到的刘伯温轶事,有时候还带着他们到山上去看神秘的植物。我的姑爹和姑父长得和我爷爷差不多,都有一个稍微前凸的嘴巴,一双骨碌碌转的眼睛和形似于秃的头发,像是三个老掉的孩子。现在想起来他们聚会时是多么欢喜,他们是三个欢喜的人。

到了第一道分别的时候,爷爷总是说:“再多歇几天罢。”他们就再歇几天。过几天我爷爷又说,“再歇几天罢。”他们便又歇几天,直到不得不分离,爷爷像是萧条的作家,独自举着灯回到案前,好一通身体不舒坦。

总体来说,他和下沅村是和谐的,他睡在房屋里,房屋就失去了墙壁,那些尿桶、锄头、灶、柴禾、水缸以及二楼干燥的稻草就属于他的,他走到门前,他就融化进万物,青翠的山、哗哗流动的河水、池塘里潜藏的泥鳅、来往的农夫、长痣的女人、相信命运的邻居和假死的孩子就像花儿一样簇拥着他。他像在母胎里的羊水活动,越活越年轻,脸色红润,健步如飞,直到我的父亲觉得他实在太老了,在举家迁移到县城时将他和奶奶捎了过去。

这个过程就像将鱼儿捞出来丢到地上,我的爷爷眼神出现惊惧,腾跳起来。在县城住的地方,陌生的火车每夜以其工业的姿态无情地路过,让缩在小房间里的爷爷无所适从,他不知道将那些算命书和戏本放在哪里,他看见了房间由冷硬的墙壁组成,但是这些墙壁在我父亲及现代文明的注视下薄如脆纸,他觉得他什么用也没有。他还认得政府系统和卫生系统的一些老熟人,但是在经年不同的造化之下,他们已经失去了相视一笑的默契,他们无论如何也谈不到一起来,因此最后凄惶地简化为一两句问候:

“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你呢?”

这个老头,每天吃饭每天又无所事事的老头,逐渐演变为一个可笑而固执的小动物,他开始变得痴愣,麻木,在家长回来时表现得凄惶不安,好像口袋里的东西随时会被缴走。他就这样极其漫长地活了很多年,有一天他找到了把小锄头,去县城的远山转了一圈,带回了一捆毫无价值的野草。有一天则上了“袁世凯”的当,他回来对我们说他用极其少的钱买到了银元,吹起来还会响,但这不过是招致一家人的斥责;过了些时日,他不思悔改,又买了一些袁大头回来,他应该见过伪装成美元的秘鲁币,但是他没买,因为他不相信纸。他的妹夫和女婿有时会到县城来,但他们在来之前已经被自己对县城的敬畏吓坏了,他们不敢将沾着泥巴的鞋踏进我家,匆匆吃过饭,就甩开我爷爷留恋的手落荒而逃。

有一天,我病了,躺在沙发上,我的爷爷坐在凳子上守护着我,一动不动,像一尊陈木雕像。我就在这平安中睡去,直到又被惊醒,我听到厨房里乒乒乓乓,有着欣喜才会有的响动。我起来去看,发现爷爷,这个粗通一些汉字的人正按照我的化学课本配制一份神秘的药水。

这份由淀粉和米汤等做成的墨汁,最终在县城算命瞎子聚集的东街得到呈现。我的爷爷拿着毛笔蘸着它,写好了字,等待上钩的乡下人,他们相信了无字天书的说法,掏出钱让那昭示他们未来命运的字显现出来。我的爷爷赚了好一些钱,这让他多少在这个做生意的家庭里获得了一些尊严。他这样饶有成就的回来,被我的父亲极其不屑地斥责了,我爷爷眼里的火光应该熄灭了,他一辈子都在和我的父亲争执是中医有用还是西医有用,是有鬼神还是没有鬼神,是有天堂还是没有天堂,他失败了,我的父亲判决他说,你搞什么东西!

我觉得那时候我爷爷心里想着的便只有逃亡了。就像一只活在高墙下的鸡,它逐渐地老掉了,连翅膀也展不开,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啄食着米,心里却想着飞到天空去,在那里和清风白云为伴,永不归来。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悲凉,是他的热望,也是他的绝望。他最终像是不可逃脱地参加了张宏堡旗下的中功培训班,顺利滑向另一个世界。

今天我们都在用老年痴呆症这样的说法形容最后的爷爷,但是他得的其实是精神病。也许是在有一天,有一个问题他没想明白,卡在那儿了,走火入魔,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与我们失去联系。我记得那第一声宣布彼此隔离的号叫,那是一个人在极其惊惧的状态下才会喊出来的号叫,我们一家人像是魂魄被击中,惶恐地跑进房间,发现他眼睛直勾勾,手指着一个稳定的前方,气急败坏地说:“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我命令你倒塌,赶快倒塌。”

我们召唤他,安抚他,捉住他,却是消弭不下他对国民党反攻大陆的恐惧。这种可怕的恐惧像霉斑,迅速扩散起来,慢慢从遥远回到近处,从抽象变得具体,到最后演变成谁也不能靠近,每份递送过去的食物都被怀疑下了敌敌畏。他总是对我的妈妈说,“我还不晓得,你想毒死我。”

我的妈妈在后来总是转身对着我们笑,说:“我要是毒死你,早不就毒死了?”我们家里开始习惯有着这样一个白天睡觉,晚上大号大叫的亲人。我的爷爷曾经被送去精神病院,很快又接回来,那个地方在外人看来,确实像是存在的地狱,空气里透露着太多不安的分子。我的爷爷就这样嘶吼,为着他的自由,终于将自己嘶吼衰竭了,这样他在一天忽然清醒过来,说要回趟下沅村。

我不记得那时我在哪里,总之我接到电话,说我的爷爷一回到下沅村他的屋子,忽然生出蛮力,将护送的女眷推开,快速闩上门,并在门后顶了两把锄头。现在想,这便是他的城堡,他要在这个城堡与那些要将他掠夺走的亲人作战,他对外边焦急的呼喊不闻不问,碰到那些乡下的老人过来规劝,他不好不回,便说:“我还不晓得,我一开门,他们就将我捉去了。”

至后来,大约是外边催得急了,他又发起癫狂,在屋里用自己的声音盖住世界一切的声音。我就是在这时接到电话,我大概是最后一个赌注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如果有一条命比他自己的重要的话,那便是我了。

我汗如雨下地赶到这个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意外的寂静,阳光照在门上,门因为被雨冲刷,淡蓝色的漆已经变成白灰色,露出道道槽痕。我就在这里听了听里边,陷入到空空荡荡的惶恐,我着急地喊:“爷爷。”

里边空无一声。我又喊:“爷爷,我是老柱。”

这时里边飘出愤怒的声音,这愤怒的声音如今听来还是如此踏实:“你骗谁呢?”

“我真的是老柱。”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

“你来看我,好。”

“爷爷,你开门吧。”

“我不开,一开他们就把我捉去了。”

“没人。我一个人来的。”

“你真的一个人来的?”

“真的。”

“我不信。”

“我就是一个人来的,他们都走了。”

后来门畏畏缩缩地开了,爷爷果然只看到我一人,卸下警觉的眼神,亲热地要摸我,我一个人把他捉出来了,一直捉到车上,让汽车拉回县城。我觉得他应该痛骂几声我这个叛徒,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就像绝望的猎物那样哼叫,哼了一路。

爷爷就这样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又活了好些时日。生活就像是蚌,把突兀都吞噬了,抹平了,我们觉得爷爷从一开始就是疯癫的,就是号叫的,好像几十年几百年都如此,好像我们也适应了他几十年几百年。爷爷像橱柜上一个不用的糖果盒,一直存在着。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大姐的儿子小学快毕业了,我二姐快生育了,我哥哥在矿产局上了班,我也警校毕业分配到遥远的乡下当片警了。我的爷爷像糖果盒一样带着某种奇迹活下去,看起来距离死亡遥遥无期,直到有一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去菜市场转悠,极其悲惨地在桥边踩滑,掉到烂泥河里。那地方距离我家只有五十米,我妈妈不是爱热闹的人,我爸爸也不是,我弟弟也不是,我们一家都不是,我们只是觉得很多人围在桥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直到我那在矿产局上班的哥哥下班了,他看到很多人围在桥头,看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满脸泥污、低声呻吟的老头蜷缩在泥里,出于某种道义,脱下皮鞋,又脱下袜子,挽起裤管,穿越蒿丛,小心走下泥潭,将他拉了起来。这时我的爷爷看了一眼,说:“国儿。”我的哥哥才知道,操,这是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摔断了自己的腿,这条腿打了石膏,好还是不好都已经阻挡不住死亡的来临。死亡就像收电费的,出现在家门口,通知了我们一家人,是时候了。我的爷爷肌肉萎缩,器官溃败,进食困难,起先能入些饭粒,接着只能入些米汤,最后只能依靠吊水针维系了。兼之爷爷号叫成性,最后几口真气也就损耗得差不多了。

纵使如此,这个坚强的老男人还是拖了很久,医生三进三出我们家,每次都像法官那样板上钉钉地说熬不过了,每次又竖起大拇指说,“我还没见过这么能扛的人。”我的爷爷到最后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嗫喏,嗫喏出来的谁也不懂,有天早晨嗫喏很久,每人凑过去听,才猜到是个蛋糕的意思,我们便想这一生小气的人是没有吃过蛋糕的,这时想起来吃了,因此热泪盈眶地去东街买,买了最松最软的,回来掰得细屑,好像要喂鸽子一样。我的爷爷看见来了,眼睛放出磷光,张开嘴等着——可是这玩意儿和此前的任何玩意儿一样,进入爷爷的喉咙后,就被悲哀地、一股脑地呕出来。

我爷爷疲惫地关上眼睛,连眼泪都没流。然后又开始嗫喏,嗫喏很久,都不懂,因此我们便放任他嗫喏,他嗫喏他理解,他自言他自语。好些天了,亲戚们过来探望,他们坐在一起,又悲伤又兴奋,绞尽脑汁想着这个谜语,这到底是什么呢?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大家掐着指头算,算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来了一个我的堂叔。他“三叔三叔”地唤了几声,示意大家静声,趴过去听,我爷爷张开鱼吻一样的嘴唇,将微弱的气息送到他的耳膜,好像在那里用指尖轻轻写了几个字。我的堂叔抬起头,若有所思,若有所得,又凑下去听,这次他好像知道了,回头说:“怕是想回去了。”于是他又大声说:“三叔,你是不是想回去?”

我那疲乏至极的爷爷马上闭上眼,整张脸松弛下来,连呼吸也前所未有的平稳起来。我们到这时才醒悟过来,我们的爷爷这些年在县城孤独得不行,这一切都是孤独造成的,现在他要回家,回家了说不定还能多活上几日。我们最后一次请来医生验证我们的想法,医生视察了一会儿说,怕是赶也赶不回老家。医生的这句话让我们好一顿忙乱,又是联系中巴车,又是联系竹床,又是置办孝布,又是熬参水。我像傻子站在一旁,思考着医生说的四个字,生命指标。我看到这指标像早晨的路灯,一盏盏地熄灭,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地熄灭。

几天前,我在派出所接到家里电话,说爷爷不行了,我在派出所一直骑一辆笨拙的摩托,但是那次,我一把推开剽悍的同事,抢过他那马力十足又耀武扬威的座骑,挂到最大档冲向县城。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疯子,我挂着空挡冲下漫长的山路时,很可能就会冲进悬崖底下,从交错而行的两辆中巴车间飚过去时,很可能也会被夹成肉饼,我老远按着喇叭,傲慢地冲过赶鸭的农民,我好像掌握着一道圣旨,心头在喊:我的爷爷快要死了,你他妈地快给我闪开。

但是一当我到他面前,就变得手足无措,他看着我的时候,既像认识我,又像不认识我,他什么态也没表——他就是在筹集最后一点力气,准备这次他很清楚的远征。如今看来,这是一趟奇迹之旅,因为手忙脚乱,他在竹床上颠来倒去,未能被人从狭窄的楼梯间抬下去,最终靠的是几条大汉站立于中巴车顶,将楼上吊下来的竹床接住,才将我爷爷弄到陆地。

那辆像壮丁一样被拉过来的中巴车在汽油上出了问题,一会儿猛然前冲,像是要跌跤,一会儿又死活卖不上力,需要人下来推。我的爷爷中间有一段时间微微睁开眼,绝望地看着车顶,不明所以,直到家人凑过去告诉他到了哪里,他才消停,不再嗫喏——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表现出很饿的样子,我的妈妈给他喂最后一口参水,他拒绝了,那参水从嘴角溜下来,溜进脖颈。我妈妈说过了范镇,他便又闭上眼。有时候看起来他闭眼太久,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他就此去了,去摸他鼻息,他又悄然睁开眼来。

就这样,中巴车下了柏油路,在土路颠簸,又极其冒险地攀爬上山坡,在下了山坡后,下沅村的气息飘过来,大家松下一口气,孰料司机不当心,没有顾及到一道隐秘的土沟,前胎猝不及防地蹦过去,整个车猛烈抖起来,爷爷的嘴巴一时开得厉害,眼睛睁开,极其无神,好像最后一点力气无可挽回地被震飞了,众人手忙脚乱,倒是他那侄子又看出名堂,凑过去庄重地说:“三叔莫急,就差一步到下沅了,十二股已经走了十一股,就差一股了。”

我的爷爷就这样坚持回到山清水秀的下沅村,回到他建造的屋子,他的房间,他的羊水。在这里,大家放下他,声势浩大地说“到了到了”,我的爷爷长时间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气息随即平稳起来,就好像获取了这里的力气——我们甚至相信他会在这里复苏,他在这里长出一层新皮,下床,提着小锄头到后山挖草药。我们觉得他就是这样大踏步地回到我们人世间,但是在一个叫南生的他的侄子走来后,情况变了。男生是我的堂伯,命运和他所有的兄弟不一样,他所有的兄弟都实现了从乡村到城镇的迁移,只有他在“文革”时从南昌工厂归来,永耕于乡野。南生伯伯走来看了眼我的爷爷,亲热地说:“三叔,你回来了啊。”

我的爷爷好好看了一眼,忽然明白此地果是下沅村,大家并没骗他,赶紧死了。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肉身死亡,就好像一个人说话说累了,头一歪坠入了梦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遭遇到要命的尴尬,在一片啼哭中,我失去了哭泣的冲动,但是不哭的话怎么也说不过去,因此我将脑袋包在臂弯里,肩膀时也耸动,伪装得也很悲痛。我知道爷爷的在天之灵定然会说,你这个伢儿,你这个伢儿啊。

在我还想着做诗人的时候,曾经写过的两段关系到我的爷爷,一段是:

他叫民国八十四年

他叫建国四十九年

他叫改革开放二十年

他驮着

毫无必要的历史

一遍遍地

死去

一段是:

路越活越窄

房越活越矮

我的爷爷

字迹工整地

去了坟墓

我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到我的爷爷。现在,当我孤独得想念一只梨子的时候,我想念我的爷爷;当我孤独得想念一盆炭火的时候,我想念我的爷爷。我想念他和他的祖辈所繁衍出来的层层温暖,他们自绝于火车轮船,宁可摘草而食,围火而谈。而在那个凄寒的县城,我的爷爷只会做一件事,他站在二楼,伸着一把厚实的雨伞,像老母牛那样温柔地喊:“带伞啊,带伞,你们带伞啊。”我们这些人,在江南漫长的雨季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湘西赶尸的传说,莫名的温暖;

有一天,我在立交桥下看到烧纸的女人和孩子,莫名的寒冷;

有一天,我在梦里看见爷爷的落葬地开满桃花,我的弟弟和他的一对儿女嬉笑着穿行于密匝的阳光之中。在那个梦里,唢呐、鞭炮、阳光、菩萨、青山都很光明,都很好看。让我像想念恋爱一样想念着未来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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