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寿
近年来,评论家和作家都喜欢说一个词“地气”。这显然是个既通俗又形象还具有传统意味的词。在很多场合,我都会听到某某批评家评论某个作家的作品“接地气”,说明其作品贴近大地、人性饱满,并深深地打动了人心。在南方一年,我总是会听到学者评价西北的作家“接地气”,并给予这种“接地气”的文学很高的期待。不错,贾平凹、杨显惠的小说,刘亮程、李娟的散文都有很强的“地气”,那种气息扑面而来,犹如置身其中。我称其为原生态书写。
另一种现象是“接天气”。这只是一个形象的、不得已才借用的说法,与“地气”相呼应。“天”在中国文化中有形而上的文化内涵,有准宗教的意味。所谓天理、天道既是哲学,又是宗教。中国的哲学中还有“气”的概念,既是天地创生的存在体,又是人生哲学的总结。故“天气”代表一种向上的信仰。对“天气”的挖掘也是近年来中国作家的努力所在。比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对中国北方少数民族中流传的萨满教的回忆,还比如阿来的《空山》系列中对佛教、原始巫术的还原,雪漠的《西夏咒》和后来一些作品中对佛教的重述,李学辉的《末代紧皮手》中对土地神的崇拜,等等。这些作品诞生于整个当代中国文化对道德的重新认识,对生态、大地和信仰的反思,当然也来自对古老中国文明的重述,是有其原因的。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简单地回溯很长一段时期的文学,就会发现,对“人学”的过分提倡从而导致文学脱离地气与天气,使文学简单地变成人自身在社会中生活的一种书写,甚至可以说变成对人欲望、身体、感官、交际、爱与恨的一种区间性的、横截面的描述、虚构。人与天地间的那种宏大的、神秘的、壮阔的交往丧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天道”不存,人欲横行。从前面述及的那些作品来看,能“接地气”的作品,一般都可以“接天气”。仿佛应了中国古老哲学的道理,天地本身就是呼应的,阴阳应当互补。
那么,我们就有必要使文学重返大道,使人回归天地间。但如何既“接天地”,又“接地气”呢?
《礼记·月令》讲孟春三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这是讲的自然现象。在古人那里,大地是有灵的,有神奇存在。老子《道德经》中说万物皆由“地母”所生,人自然也如此。人生活于大地之上,对大地上的万物都要爱护,要遵守大地的秩序。人死后要归于大地,还要接地气。中国古人从此出发,认为大地是一个大生命,地气便是大地的呼吸。整个大地和天气所营造的氛围是人类生活的宗教。人是这大生命中的一个细胞,所以人的一切活动都应该与大地的行动相一致,否则就是妄动,就会遭遇不测。比如,二十四节气是以大地的秩序来划分的,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下雪基本上是有道可循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几乎没有哪一个清明节不是如此。春节那天并非立春,但农历中的立春之日始,春风就真的开始吹了,大地奇异地温暖了。现在我们崇洋媚外,保持全球化一致,非要用西洋历。对大地的感觉都消失了。
西方的逻辑理论也覆盖了我们传统中从诗意大地上感知的诗艺、诗观。今天,我们还有自己本土意义上的中国艺术观吗?比如,中国传统的小说观还存在吗?还被作家和评论家真诚地遵守和运用吗?我们还有自己的理论吗?诚然,文化需要冲击、调整才会有新的生命,但是,将本性藏起、借尸还魂会有怎样健全的生命呢?一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就是在这样一种学徒情景中蹒跚前行,到现在我们也仍然对传统心存芥蒂。就像公历取代农历,我们再也找不到大地的脉搏,闻不到大地的气息。在小说和诗歌中,我们也仍然被一种西方式的感觉取代。那种在骨血中世代相传的秘艺也许还在沉睡,或者已艰难地附和别的技艺。因此,“地气”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让我们回视传统,重新触及到我们自己的伟大。
“地气”还使我们联想到中国传统中对大地母亲的崇拜。这是东方哲学、艺术与宗教中特具魅力的地方。在西方的神话中,原来有大地之神盖亚,她是众神之母,但很快就被其他众神取代,她的意义就此暗淡。最后是天神宙斯主宰天地。在西方主要宗教基督教中,天父一开始就统治了一切。大地在西方文化中稍纵即逝,但在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中不一样。中国一直是一个在大地上建立精神与物质大厦的农耕文化区域。我们信奉的老庄哲学来自大地,我们遵循的儒家伦理更是出自大地。《易经》就是大地的哲学。神秘的风水术、五行学说哪一个不是出自于大地的启示?大地之母女娲始终是最为活跃的主神。
我无意非要将西方文化的理论全盘否定,而将中国传统文化的概念全部复活。我的意思很简单,中国文学乃至文化有自己的根系,虽然可以用西方的理论移花接木,但还是要清楚自己扎根的土壤是什么。嫁接、基因突变都是生命延续与发展过程中重要的手段,但仍然有些不变的基因。当然,整体环境若发生改变,比如我们的大地已然不在,全部变成海岛或城市,也许我们需要另一种文化,但至少现在,我们还普遍地能感受到大地的存在——虽然我们只是偶尔到郊外去看看大地,但是,四季的变化、气候的循环、风水的转换都仍然是大地在起作用。这内在的不变决定了我们仍然生活在大地之上。
因此,“地气”的内涵是与我们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的风土人情,是与我们传统的文化之根经脉相通的哲学伦理。由此而引伸为普遍地与我们的生存经验相呼应的那种气息、语言、情景。
而“地气”与“天气”是呼应的,甚至可以说一气相通。接了地气,自然也容易接天气。因为中国人的宇宙观是“天人合一”,“天”往往是统摄“地”的。从自然现象来说,天气往往指的就是整个大地和天空的气象。天与地孰能分离?但是,我这里要讲的“天气”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在儒家那里,孔子以一贯之的“道”便是,孟子称其为“天道”,董仲舒进一步发挥,“天人感应”中的天不仅是天道,而且与宗教中的神对应。董仲舒还结合道家、阴阳家等百家学说将天地进行伦理上的界定,使天地人三才之间有“五常”、“五伦”等伦理道德。到了程朱理学那里,“天理”有了禁欲的理念,与“人道”开始相背。而在道家那里,道始终是一种天地混同的宇宙观。道教将此发挥成宗教。但是,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抑或佛道两教,在观察人道的同时,天地自然的宇宙观始终是大背景、大秩序。因此,在古人那里,人往往是行走在天地之间,与道同行。
“天气”指一种信仰,抑或指一种形而上的宇宙观。就中国古代文学而言,庄子、李白之于道家,司马迁、屈原之于儒家,苏轼、吴承恩之于佛教,曹雪芹之于佛道,罗贯中之于儒道,因此其文学才上接“天道”,下通“地气”。西方文学也一样,对基督教和古希腊诸神的解读、反叛以及认同,几乎是西方哲学与文学共同的秩序。即使是文艺复兴对人道、人学的提倡,也仍然在一种对古往精神的对话中进行。但到了现代主义之后,随着对上帝精神的彻底掷弃,西方文学彻底进入“人学”的范畴。人的一切慢慢地被放大,被重新解读。对于这样一场文学、哲学乃至整个文化的革命,应该说在认识人自身和认识整个生命世界方面,是有重大收获的,然而,人类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一片荒原。人类不再可能仰视诸神,遵循天道,也不再热爱和保护大地母亲,只是一味地热爱自身。“我为什么如此聪明?”瞧,尼采的自白已经道出了人类的自恋和浅薄。对人类自身身体、欲望、感官、群体、爱情的描写成为文学的中心,人类的正义之声虽然也不断得以张扬,但因为缺乏永恒世界的承诺而变得苍白无力。
中国的文学从大的境遇上来讲不也如此吗?
无须赘言,因为我们放弃了一种延续数千年的大传统,因为我们无法触及无处不在的“大道”,因为我们太过于相信我们的感官世界,所以我们陷入难以自拔的困境。所幸的是,终于有人从这“铁屋子”里出来,开掘深挖尚存的传统,所以接了地气。也终于有人不能忍受这无道的人间炼狱,开始呼唤信仰。天地终于开了,大道也似乎隐现。
自古以来,作家和学者用了很长时间来讨论如何写好文章,总结起来,似乎也就是一些简单的道理,但做起来很难。用中国古人的话说,是修炼不够。修炼的是什么?中国哲学里有一个概念非常重要,这就是“气”。古人认为,世界未产生之前,有道,有气,然后清气升为天,浊气结为地。不仅仅如此,“气”还是生命本身。女娲抟泥造人时,总要在那些泥人上吹一口气,人才活了。若是没有那口气,生命就不存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上帝造人时,也吹了一口气。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在造人的时候也吹了一口气。这个创世神化是一致的。关于“气”说,后来成为中国的哲学。理气就成了中国人的智慧。
理气,得有道。不悟道,则气不通。因此,借用中国古人的学说,“接地气”便是悟道,得道。这就有了很深的哲学意味。在中国哲学(或曰智慧)中,对道的理解可分为两部分,一是天道,代表整个自然、宇宙之道,代表生命之道;二是人道,包括人性论、道德论、伦理等。在轴心时期,世界其它各地产生了宗教(希腊文化中神学因素占有很大比重),只有中国的儒道两家是靠人的智慧来悟道。道家代表了对宇宙自然的大道学说,而儒家则重视俗世社会的人伦道德,从而与其它各家混同产生了天道、人道合一的中国伦理学说。虽然此后有道教、佛教的影响,而使天道有情,使中国文化变成有情文化,但是,中国知识分子对宇宙、命运的认识从来都持一种悟道的态势。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想强调,所谓“接地气”与古人理气悟道相同,一是要对宇宙、自然之道有深刻的体悟,并将这种世界观、哲学观传达于字里行间;二是对人性、道德和社会有深刻的洞见,能够真实、深刻、饱满地表现人性,并能富于理想地对社会有批判、有预见。因此,“接地气”是难的。
在近十年的散文中,我读过很多散文,唯独刘亮程的散文《一个人的村庄》①给我永久难灭的印象。当我第一次阅读时,就被拽进那孤独、空旷但却充满天籁与情趣的野地。刘亮程的散文是那种优雅的俗、不落泪的难、不孤的独,是风干了的笑话,是隔夜的雨声,是沧桑的欢颜,是永久风景里的一次惊讶的旅行,但其实是自己久被禁闭的内心旷野上突然打开的昨日世界。刘亮程发现了这个经验世界,擦亮了一面生活的镜子。那种感觉像西部旷野里绵绵不断的风,经历久了你都想不起有它。这就是天然地“接地气”。在刘亮程的散文里,你看不到中国古典传统的词汇、概念,但你能处处感受到一种庄子散文般的悟道妙境。这里的悟道,就是对村庄和田野里事与物的细微观察、体悟。在很多短文中,你能读到连绵不断的妙语。如在《风把人刮歪》这篇文章的末尾,作者写道: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这对将自然与人同化的感觉难道不是我们久违了的古典传统?再比如,在《最大的事情》里,作者在结尾仍然写道:
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某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除了时间。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时间再没有时间。
在这里,作者不动声色地“动怒”了,对工业文明(甚至包括整个人类文明)都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否弃。这使我们又一次想起庄子。在我看来,刘亮程的这次“接地气”似乎有些神授之意,但从其文章中又能看出,这些全然都是孤独品味大地而得来的。在刘亮程的这部散文中,乡村永恒般的孤独与人永恒的孤独以及大地永恒的沉默是一致的。在这部散文中,能够看到作者孤独悟道的难耐、痛苦,但最后是幽默,是“含泪的微笑”。这也许就是智慧。我不敢说刘亮程拥有多大的智慧、多高的道德修养,但显然这部散文集让我们看到一个当代人在体味自然、人性之大之深。
贾平凹的《秦腔》很多人都看不下去,因为缺乏流行的情节、命运、故事与单一的人物。完全都是生活细节的描述。仿佛作者要彻底地离开,只留下人物自己去按照自身的轨迹生活,相互发生关系。这当然是写作的大境界。我没有在这部小说发表之初去读,也没有在人们大加责伐和批评家大加赞扬声中去读。我在其冷落声后随意读到了。没有任何期待,只是想读。我的感受恰恰与前几年的声音不同。我读到了快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说真的,在这部小说中,我读到了陌生。这是好小说家能够带给读者最好的东西,也是好小说家不断超越自身的地方。
那些陌生其实是记忆的复苏。就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激活了中国无数读者的童年记忆一样,贾平凹的《秦腔》②一样激活了我的童年记忆。那些民俗、那些乡情、那些风物,特别是那些民间宗教信仰,那在小说叙述中铺垫着的中国传统道德与信仰,擦亮了我记忆的黑暗。那黑暗更黑,更亮。这就是我所说的陌生,也是我得到阅读快感的最大享受之处。与刘亮程不同,贾平凹从地底下挖出了久已失传的民间信仰。那些神鬼之事,那些报应之说,那些行将消失的伦理道德。在小说中,贾平凹不是在悟道,而更像是在传道。对道的发现与体悟是在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的,小说最多只是道的发现与体悟的过程之一,只是一份证词。
与前两位作家更不同的是杨显惠。他的《甘南故事》③大概还未被很多人读到,这部跨文体的作品也很难与其成名作《夹边沟纪事》那样广受人重视。《甘南故事》是写一个敏感的话题,即甘南藏族人的整个文明在现代化、城市化、信息化进程中逐渐消亡的故事。与刘亮程的散文一样,年近七旬的杨显惠在文字间从未流过一滴泪,其节制近似残酷,但他不动声色讲述了一个个惊心动魄但又再平常不过的藏族人的故事。草原是那样沉默,沉默得连其自身命运的改变都无动于衷。在那样恒久的草原上,却发生着让人伤感的、难以挽回的改变。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在整个的古典文学中,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对未来和新事物的衷心赞美和向往,而在近十年来(西方则长达一个多世纪),我们在文学中表达的是对未来的无限担忧,对文明的责难和对过去古典世纪的无限缅怀。
读杨显惠的小说,无论是《夹边沟纪事》,还是《定西孤儿院纪事》,甚至面世不久的《甘南故事》,你都会感到陌生。《夹边沟纪事》是接了时代大潮中一股暗流的冤气和怒气,因而立刻击起一股正气。这也是“接地气”的引申。《定西孤儿院纪事》是作者在挖掘地下的黑暗,自然染上了“地气”。而《甘南故事》完全是作者主动地去“接地气”。这是一个没有彻底的佛教信仰的汉族作家怀着巨大的同情心和宽容心,在异地之域对异质文明进行认同的冒险。他既没有刘亮程的那种长达半生的体验,也没有贾平凹那种对民间原生态经验近乎忠诚的认同,他对甘南草原来说是一个陌生者,对于藏族文化与信仰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外人。但他取得了本地作家“羡慕嫉妒恨”的收获,也达到了难有的文学高度。他小说中那种扑面而来的青草气息以及草原上恒久的孤独与寂寞,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那些风云交际的冲突与变化,都使人产生一种陌生的美、惋惜、伤悼,和更深的思索。小说那种不加修饰的叙述,我称之为原生态的书写,是另一种“接地气”。
这本并不算厚的小说集,十几个故事,在当今有些作家只是几天几夜间的文字操作,而对于杨显惠来说,简直像李白所写的蜀道之艰。2007年的时候,当我第一次开车去迭部“发现”扎尕那的时候,我被那里的孤绝之境震惊。回来与杨显惠先生说起。正好他也开始关注甘南和扎尕那。后来,我介绍朋友给他。我便从此对他“体验生活”的情景了如指掌。从2006年起,也许更早,直到现在,他每年都会在甘南考察,每次长达三个月。他常常与牧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他骑着人家的马在扎尕那巍峨的山梁上行进。他不断地询问藏民们的语言。他的书并不赚钱。他将有限的工资都用在这些考察中。在兰州,他却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很少说话。数年之后,他才写了这些故事。老实说,这些故事相比夹边沟的那些故事要温和得多,也许他还没有写出真正让人震惊的人物和故事出来,但是,即使如此,也让人充满敬畏感和陌生感。因此,杨显惠的“接地气”来自他长时间地深入草原,也来自于他甘于寂寞地在“地下”行走。
当然,“接地气”还会有很多方式,能达到很多效果,可能还能达到更伟大的境地,我只是举这三个例子来引出这个概念,也可以叫方式。倘若稍稍成熟的作家都能从时代与生活的表面出发,到“黑暗”的地下去发掘,必然会有佳作诞生。
天地相交,万物始作。没有天气的作用(包括阳光、风云雷雪等),大地便无法受孕。阴阳之道,亦乃天地之道。阴为地,阳为天。只有地,没有天,世界便会陷入黑暗。因此,除了“接地气”,还需要吸纳“天气”。《周易》卦辞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古人认为,天地各有所持,各行其道。《尚书》《论语》和《孟子》中,“天道”出现,孟子尤其将其发挥。董仲舒再借百家之智,将天拟人化、宗教化,用“天人感应”学说使天道成为人道的基础和宗旨,所谓“天为地纲”是也。韩愈也以“天道酬勤”来勉励学者,也将其人格化。自此,天道深入中国文人的内心,由永恒之天道支撑下的人伦道德也渐渐成为中国人的行为准则。
新时期以来文学人们评价最高者,有《白鹿原》,有《秦腔》,有《心灵史》,有《额尔古纳河右岸》,亦有史铁生之散文、小说和张炜的小说等。统观此类文学,都有其所依之道,或者说接上了“天气”。《白鹿原》诞生于1990年代初,乃中国文学对传统儒家文化反观的发韧之作,确有文以载道之传统。小说中通过白鹿两大家的各个方面的对比,最后以白嘉轩胜出而结束。白嘉轩之胜为何?乃所执儒家礼仪之道。白嘉轩作为一个农民,虽然也有其狡黠、狭隘、自私、残酷的一面,但其另一面更让人感叹,即执守礼仪之道、尊崇圣贤、主张正义、敢于担当、恪守伦理等。相反,鹿子霖则不然,他灵活而不守原则,风流且丧失伦理常纲,与白嘉轩构成正反之照。在五四之后基本上对儒家文化持反叛之态和中国人信仰迷茫之时,《白鹿原》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面镜子,将历史之光反射进当代。这便是接了“天气”。《白鹿原》中老夫子的形象更进一步说明陈忠实对儒家之道的肯定。
贾平凹从一开始就有些鬼气,有评论家说他有道家风骨。我倒以为,贾平凹《秦腔》之前的小说确有些道家的气场,如人们经常评价的散文《丑石》极有庄子散文的魂魄,但是,其基本的创作原则还是现实主义创作。《废都》是其代表。在这些小说中,贾平凹时而有批判,能看出作家的立场,但又常常迷茫,显示出作家在终极价值面前的无助。到了《秦腔》和《古炉》时,贾平凹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自己称其为“无名”状态,但其实,他的这两部小说中通篇都是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批判。很显然,他的小说中弥漫着一种地方宗教的气息。这透视出他对传统宗教的初步肯定。这使他的小说顿然间通了天地,刹那间有了灵气,并有了极强的人间烟火味。也因为这个原因,贾平凹似乎得了灵感,专写那种原生态的民间生活细节,而且一气写了《秦腔》和《古炉》两部巨篇。
对于张承志《心灵史》,评论界多有分歧,而分歧也恰恰在于其宗教信仰方面。评论家多没有宗教信仰,更不会有“血脖子教”那样壮烈的宗教信仰,所以,对张承志的围攻和否定乃至犹移不定便再正常不过了。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心灵史》掀起的那样一场旋风在今天的文坛依然尚未尘埃落定。《心灵史》与张承志此前的作品构成巨大的对比,拉开了一条难以想象的鸿沟。而这正是这部作品的意义所在。为什么张承志会有如此巨大的蜕变?宗教与文学是对立的吗?更进一步质问:宗教与人是对立的吗?二十年来,中国作家在不断地思考这些问题,其内心的坐标也悄悄地发生位移。尤其是在探讨和建构中国人道德价值观的这些年里,宗教已经成为参考之一,并且与中国传统文化和整个世界传统文化接气。
大概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当然还有人们对生态文明的反思,很多作家开始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化有了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以及社会学家一般的兴趣。阿来在《空山》系列中对生态破坏的怒吼和对藏民族佛教以及原始宗教的青睐使文坛瞩目。但是,评论界对后者仍然莫衷一是,讳莫如深。如果仔细察看人们的评论,就会发现大多数评论者还是喜欢《尘埃落定》中那种荒诞的氛围、那种对宗教持有谨慎态度甚至悲剧性的描写。杨显惠在《甘南故事》中也衷情于甘南藏族原生态文化的丧失,其悲情字里行间。但在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读者则能看到原始宗教所散发出的那种明丽的阳光、动人的气息,那种天人合一、山川有情的世界。在这部作品里,天气与地气浑然一体。尽管在迟子建的其它作品里,我们能看到她对生态的母亲般的关爱,但是,《额尔古纳河右岸》还是显得突兀。在迟子建整个的创作中,它像一座晒满阳光、长满青草的山坡,那样温暖,那样亲近,但又遥不可及,乌托邦一样虚幻。事实上,迟子建的这样一次攀登与张承志《心灵史》的凌空有相似之处,但迟子建被人们平静地接受了,默领了。这是值得深思的。
相比前几位作家来讲,史铁生的思索似乎更加接近当下知识分子的思想气场。在《遥远的清平湾》时,他与众多作家一样是一位知青作家,像一泓明丽的清泉,显示出其青春的理想与整个国家理想一致。到了《命若琴弦》时,他则陷入对“天命”这一终极价值的彷徨、怀疑。此时,他是一位深刻的唯物主义者。到了《我与地坛》时,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转向道家哲学。然而,他终究觉得不甘心,《务虚笔记》里透出他的冒险。他试图想把生命的虚无感拭去,于是,他似乎转向基督教求救。试想想,这难道不是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的命途吗?这种对“天命”的虚无探索就是试图要“接天气”,打通生死两界,魂接天地宇宙。因为如此执着的思索,史铁生的文学才有了形而上的意蕴,有了很多作家无法比拟的哲学气质。
然而,另一条道路似乎更接近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气质,那就是张炜的探索。在《你在高原》里,一个不仅面向中国传统文化求索而且面向整个世界文化学习的知识分子形象赫然站立。他虽然饱受命运的劫难,然而,他依然持有一种强大的恒久的精神立场,那就是寻找中国人的精神家园。纵观张炜的创作,似乎始终保持着一颗恒定的、强大的、守护正义之门的、为中国命运忧患的心灵。他更加接近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形象和精神特质。张炜所在山东乃鲁文化与齐文化共生之所,鲁文化的敦厚执着和齐文化的开放改革在张炜身上似乎有机地融于一体。自1990年代以来,不管张炜在写法上怎样改革和探索,但在价值层面始终捍卫正面道德价值立场,同时也始终在寻找中国人的终极精神家园。他所有的文学都有一种强烈的精神气质,充斥着一股浩荡之气。他的文学典型地是一种“接天气”的文学。
现在,回头来谈如何“接天气”便一目了然了。那就是对人类终极价值的不懈探索,对人类传统文化中哲学的、宗教的和有价值的营养的认同、吸纳和再造。接气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道”,但是,有一条是共同的,那就是超越教条的、狭隘的、欲望的“人学”,使人重回天地间,与道同行。如此,文学才能走向伟大。
注释:
①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新疆人民出版社,2OOO年。
②贾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
③杨显惠:《甘南故事》,花城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