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良
(杭州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史学视野中的峨眉武术史研究
周伟良
(杭州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近些年来,峨眉武术史研究出现了新的进展,特别是2008年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其探索的领域与提出的问题也是前所未有的,取得了一定可喜成果。然而,也应该看到,由于整体武术史研究的薄弱及其他种种原因,目前峨眉武术史研究还存在一些亟待改进的地方。为此,文章就目前论著中比较突出的若干史实问题、资料注释规范及基本史料的类别等不揣陋识,略抒管见。
史学视野 峨眉武术 史实辨正 注释规范 史料类别
历史学是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没有哪一门学问不在史学研究范围内。就武术理论领域而言,武术史研究同样具有不可替代的基础地位。清人龚自珍在《尊史》一文中曾云:“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著名学者钱穆更是在他的《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史学》中指出了史学知识对于文化认识的不可替代性:“真要具体认识文化,莫如根据历史。忽略了历史,文化真面目无从认识。”峨眉武术史研究的重要意义,也可作如是观。因为只有揆之峨眉武术史的基本概况,才有可能对诸如何谓峨眉武术的概念、峨眉武术的发展规律及峨眉武术的文化特征等理论问题进行深入论述,舍此,根本无从谈起。
近些年来,峨眉武术史研究出现了新的进展,特别是2008年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其探索的领域与提出的问题也是前所未有的,取得了可喜成果。然而,也应该看到,由于整体武术史研究的薄弱及其他种种原因,目前峨眉武术史研究还存在一些亟待改进的地方。为此,笔者就目前论著中比较突出的若干史实问题、资料注释规范及基本史料的类别等不揣陋识,略抒管见。
任何学术研究,都并非研究者独往独来的行空天马,而有其严格的学术规范要求,即理论上一种新论点的提出,都应有相应的资料支撑和严密的逻辑分析。但是,笔者看到有些关涉峨眉武术史的论著缺乏必要的史料基础和基本规范,既降低了自身研究成果的可靠性,也影响到峨眉武术史研究的学术声誉,这里不妨随举几例:
峨眉武术起于春秋战国的白猿祖师司徒玄空说,其文字记载,笔者首见于1989年四川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四川武术大全》:“春秋战国白猿公,字衣三,即峨嵋山的司徒玄空。”该书是1980年代历经数年武术普查“基础上整理编写”的,故其说当采自民间传闻,而1985年出版的习云太先生的《中国武术史》“四川地方拳”就一无记述,1993年张培莲编印的《中华峨眉武功》曾有谈及,但认为“峨眉武术的起源传自峨眉山中的白猿”只是传说。[1]然进入新世纪后,这一传说几乎成为某些人士有关峨眉武术缘起的不易之论。据说2001年版的《乐山志》就沿承了《四川武术大全》之说,[2]而2005年的《峨眉武术起源之谜揭密》一文中,这位“白猿祖师”司徒玄空故事增演了新的内容,说“他模拟猿猴动作,在狩猎术基础上创编了一套攻守灵活的‘峨眉通臂拳’,史载其学徒甚众。因为司徒玄空常着白衣,又‘从猿学艺’,徒众们称之为‘白猿祖师’”,并明确称“峨眉武术正是发源于其人”。[3]这样一个明显错讹百出的说法,在以后的几年中不但没得到廓清,反而得到某些媒体及社会人士的进一步渲染。如2009年12月,原四川省社科院乐山分院院长魏奕雄先生不但言之凿凿肯定旧说,而且还补充了“新”的材料:“直到唐代,诗人李白还在《结客少年场行》中写到‘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将剑术优良的少侠比作‘白猿祖师’”。[4]那么,事实是否如其所说呢?
首先,春秋战国时期的武术处于一个萌生的初始期,尚缺乏形成成熟拳种的历史背景与文化条件,其所谓的“白猿祖师”司徒玄空及创编“峨眉通臂拳”一说不知从何谈起?其次,古代武术史中的“白猿”故事滥觞于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大意是春秋之际,越女在去见越王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自称“袁公”的人,他与越女比试剑技,越女击败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尽管这段有关越女与白猿的故事充满神秘色彩,但在中国武术史上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如东汉王充曾言:“剑伎一家,斗必胜者,曲城、越女之学也”,[5]北周庾信的《周柱国大将军纥干弘神道碑》亦记有“挥剑白猿,心存霸国之用”之语。此后,“猿公善剑”成为诸多诗人的笔端典故,如李白的“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李贺的“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崔日知的“袁公论剑术,孙子叙兵篇”,杜牧的“授符黄石老,学剑白猿翁”和陆游的“少年学剑白猿翁”等,包括后来传统武术中的“白猿剑”、“白猿棒”以及唐顺之诗中的“道人更是出新奇,乃是深山白猿授”,均是受此影响而来。值得一提的是,猿公善剑故事还对一衣带水的日本武技产生了重要文化影响。如明人茅元仪《武备志》卷86中辑录了七式日本“阴流刀法”,其图形即为猿像。所以如此,据日本文献所记,是因“梦神显猿形示奥秘,名著于世,名家曰阴流。”[6]由此足见猿公故事传播之广泛了。诵读李白诗,其喻义也非常清楚,但魏先生将其解读为将剑术优良的少侠比作峨嵋山的司徒玄空“白猿祖师”,若无具体佐证分析,不免有曲解之嫌。至于有人信口声称《吴越春秋》上记有“峨眉武术起源于战国时代的武师司徒玄空”,[7]更是不负责任的凭空杜撰。
明代唐顺之的《峨眉道人拳歌》,一般认为是有关古代峨眉武术的最早文字记载,这符合史学界长期来恪守的“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的要求。但笔者看到有人在肯定“白猿祖师”同时,又提出南宋时期“峨眉山上还有个德源长老,他模仿猿猴腾跃翻滚的动作编出一套猴拳,因为德源眉毛纯白,人们尊称其为‘白眉道人’,他所创编的拳术则叫‘白眉拳,,一直流传至今。”话语至此似乎意犹未尽,进而又称这位德源长老“还将峨眉山僧道的武技资料搜集起来,编写了《峨眉拳术》一书,从理论上对峨眉武术实践作了系统总结。这本书是目前能找到的有关峨眉武术最早的文字资料,也是峨眉派武术发展成熟并自成体系的标志。”[8]由此将有关峨眉武术最早的文字资料提前了整整400年。
然而,这一新论能成立吗?关于峨眉山的“白眉道人”德源,张培莲的《中华峨眉武功》中也曾提到,注明“传说”,但近几年来似乎已演绎成众口一词的峨眉武术“史实”。查“白眉”一词典出《三国志·蜀书·马良传》,原为“最出色、最优秀”之义,故而也时常被人用作褒义词语。如民国年间有人将程宗猷的《少林棍法阐宗》易名为《少林白眉棍法》。[9]至明代,“白眉”又成为教坊、妓院的供奉神,明人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神仙》记白眉神的形象是:“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关(羽)像略肖,但眉白而眼赤”,活脱脱一副武神装扮。而武术文化中的“白眉道人”,则见于清光绪年间的《圣朝鼎盛万年青》,其中描写了峨眉与少林的恩怨情仇,包括被后人津津乐道的白眉道人门徒李巴山故事,也首见于此书。不过,原为《万年青》中的白眉道人在新版本中增添了“德源”一名,在时间上也从清代提前至南宋,实可谓“划时代变化”!另外,如被许多论著中一再提及的所谓南宋建炎年间白云禅师创编了“峨眉十二桩”云云,恐怕同样是于史无征的以讹传讹。因为“峨眉十二桩”作为养生健身之法,宋代的导引文献里至今未发现近类的功法图籍;作为武术内容,即便后来明清之际的拳谱中亦无相关内容记述。故而,台湾学者龚鹏程先生《峨眉武术探秘》一文曾明确指出:白云禅师创编“峨眉十二桩”之事“属于近时潮流,绝不起于南宋”,[10]对此笔者深以为然!
1989年出版的《四川武术大全》中,将马朝柱列为僧门一支的始祖,绰号“赵麻布”,是他“将河南少林拳法传入四川”,因不忘其拳法之根,“故称‘僧门’”,[11]1990年的《中国武术大辞典》也如是说,大概即受其影响。然而,四川的僧门是否源于河南少林拳法,其传入者是否为马朝柱,应依据具体的材料来分析论证,如仅凭民间传闻而成的《四川武术大全》,是无论如何难以得出“较为可信”的结论来的。[12]
历史上的马朝柱原是湖北蕲州人,乾隆初,他曾托名“朱洪锦”(一说李开花),在安徽、湖北、江西及湖南等地从事活动。乾隆十七年(1752年),马朝柱以挖山烧炭工人为基本队伍在湖北的罗田县东部山区举行起义,失败后隐匿民间,有传说他逃至四川。从现有的史料来看,马朝柱入川后是否化名“赵麻布”,目前并无史料说明,而他在整个起事活动中以武术为凝聚方式,则有不少清档材料可证:如在组织起义前夕知晓有位名叫胡南山的“会拳棒”,就叫人去相约;[13]也有人“在他家常见有舞刀打拳的人”。[14]但时至今日尚未有资料说明马朝柱所习武技为少林拳。之所以传其所习拳法为“少林”,估计与清代少林寺在广大习武者心目中已成天下“武中道场”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至于他的起义队伍是否“属于白莲教体系”,这在学术界有不同意见。《中国民间秘密宗教辞典》称其为“白莲教首”,但也有学者将其归为会党,笔者基本倾向于后者。因为他所托名的“朱洪锦”乃会党组织的精神人物,而他本人亦被清嘉庆年间江西崇义县的“添弟会”(即天地会)列为祖师。[15]由此说明,民间传闻若不加佐证考辨,极易流于信口演义,难以体现出应有的学术价值,这也是目前峨眉武术史研究中应亟需注意的一个问题。
冒然所举以上三例,并非笔者的刻意求疵,还望有关同仁勿以率直为忤。在关涉峨眉武术史研究上舛乱戏说的,也并非仅此几例,应引起研究者的应有重视。
引文注释是任何被称之为学术论著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这里所谓的“引文”,是指引证支撑作者个人学术观点的各类文献材料;所谓注释,一是作者对于所引用材料的来源出处加以实事求是地说明,二是为了文章见解畅达,而对论著内容、语汇含义所作的进一步解释。可见,引文与注释既紧密联系,又体现其不同的标识价值,并清晰地彰显出作者本人的学术水平与道德修养。故而,引文注释在学术论著中也就有了多重的作用和意义。
首先是反映作者对相关学术领域的把握。大凡从事一项学术研究,作为一名严谨的学者,往往会对研究对象进行必要的学术考察,尽可能地占有详细材料,并通过对各种材料正反两方面的论证来阐述自己的学术观点,同时也从中展现出研究者的学术视野和理论素养。
引文注释反映研究者对相关领域把握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体现其对他人已有成果的了解。纵观学术史可以清楚看到,人类的学术研究是一个薪火相传的绵延过程。特别在已进入信息时代的当今社会,“一般说来,很少有哪一门科学、哪一门学术领域是完全没有人涉及过的”。[16]这就要求我们的学术探索当在已有的成果基础上进行下去,从而才能有效地推进研究的发展和学科的建设。为此,论著中就应对已有的学术基础予以说明:实事求是地肯定他人取得的研究成果,已有成果中还有什么不足,以及本人的理论贡献是什么等等,从而使自己的研究可以在该专题的学术发展中有一个适当的定位。
其次是彰显作者的学术诚信和人格道德。任何学术论著在其理论表述中,必然需要引用、借鉴相关的文献资料或他人的学术观点,这是学术研究的普遍范式。然而,不管作者征引了什么材料,都应按要求把所引材料的出处标记清楚,“这是学术自身发展所要求的,也是职业道德的要求和知识产权法的规定。”[17]学术研究不掠人之美,既表现对他人劳动成果的肯定和尊重,同时也彰现出引用者个人的学术诚信和人格道德。
包括峨眉武术史在内的武术理论研究,是一门包括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在内的综合性学科。不同的学科领域,当然有着各自的学术规范要求,但像立论必须有据,引用资料和已有学术成果必须注明出处等,是从事所有理论研究都应遵守的“学术底线”,也是衡量研究者的学术诚信及治学之道的一杆标尺,所以得到了古今中外学人的一致重视。清代学者陈澧曾写过《引书法示端溪书院诸生》一文。所谓“引书法”也就是引文规范,陈澧将此视为做学问的基本功。其中第一条,即是“前人之文,当明引不当暗袭”,以“足见其心术之笃实,又足征其见闻之渊博”。[18]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约瑟夫·吉鲍尔迪在他那本著名的《MLA文体手册和学术出版指南》(MLA Style Manual and Guide to ScholarlyPublishing)中专门阐述过引文注释问题,“学术著作的作者们一般都通过资料来源的仔细注释来承认对前人借鉴”,而那种“在自己的写作中未经注明出处就借用别人的思想或表达方式……这样做是违背职业道德的”。
还有是为读者提供资料信息以便讨论交流。学术论著作为科学研究的凝聚形式,向读者展现了作者的思想嵌入和理论创新。其中的引文注释是学术文本的有机部分,它一方面支撑着作者的种种思想观点,另一方面也为读者提供文献资料信息,有益后学成长;反过来,人们也可以通过阅读其引文注释来了解作者观点形成的逻辑起点与思想过程,核查引文及出处的如实与否,以便学术共同体内部的讨论交流,从而推动学科建设的纵深发展。
在学术论著中依规范做好引文注释还有一层意义,就是便于学界同仁对所用材料的核查校对。对资料的核查校对,某种意义上如同自然科学实验中的可重复性。不说明所引材料的出处,又如何能稽考其资料的客观性和正确性?比如说,长期以来一些武术论著、教材中纷纷提到春秋时期的孙子有所谓“搏刺强士体”一语。遗憾的是都未说明出处来源,使人无法核查其资料的真实性。事实上这五字在各种《孙子兵法》版本中都找不到,马明达先生上个世纪80年代所写的《试论当前武术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中对此已有论证,并剀切指出:“这是一种不可取的学风”。[19]
在目前有关峨眉武术史研究中,在引文注释方面主要存在三个方面问题:
(1)资料无出处说明
当代的理论研究,一般总要在他人的基础上进行。因此,在学术文本中对于引用的材料(不管是直接材料还是间接材料),作者必须遵守知识产权和学术道德,通过注释形式来加以说明。但是,目前有的峨眉武术史论著在这方面显得极不规范,所引资料无出处说明的“无注”现象时有发生。如上文提到的春秋战国时期“白猿祖师”司徒玄空创编“峨眉通臂拳”究竟见于何种典籍文献,始终无一字说明,而且还“史载其学徒甚众”?又如,南宋时期“白眉道人”德源创编“白眉拳”及编写了《峨眉拳术》一书,其依据又是什么?再如,所谓南宋建炎年间白云禅师创编了“峨眉十二桩”云云,同样不知其支撑其观点的资料出自何处。可能有人说是援引《四川武术大全》。殊不知《四川武术大全》是今人依据民间口述材料编写而成,民间口碑真伪杂陈,尤其对于古代史实,岂可据信?顺便指出,对于诸如《中国武术大辞典》或《四川武术大全》这类文本图籍,固然难以按照学术论著的规范要求其资料来源须注释清楚,但其编写内容同样应有相应的资料基础,切忌凌虚蹈空的信口臆说,以免贻误读者;而学术论著,则应严格按照学术规范,清楚说明观点的资料及来源。
(2)出处不确的“伪注”
所谓“伪注”,简单说是指论著中对引文注释所提供的资料出处与原资料信息不符,其结症往往与作者在注释时不核对原始资料出处及以讹传讹有关。比如,《四川武术大全》在介绍少林南拳时说黄净果是少林道心派高僧,于1898年因杀贪官而逃入鄂川间的盘山寺,并特地注明此事见1982年出版的《少林寺资料集》第335页。但1982年的《少林寺资料集》包括1984年的《少林寺资料集续编》的第335页均无此内容,所谓的“道心派”,也纯属小说家言。又如,有人在论述有关峨眉武术史的文章中时常转引这样一条史料:“《吕览》载:‘宾人好武,善使铁棍’。”[20]文中的《吕览》,当为吕不韦主编的《吕氏春秋》,但翻遍原书,根本无此八字,显然属伪注。再如,有文章称“峨眉武术起源于战国时代的武师司徒玄空,这是有《吴越春秋》等古籍记载的”,但实际上《吴越春秋》一书中既无关于峨眉武术的点滴记载,也无“司徒玄空”四字,实不知作者翻阅的是哪家独门秘籍?另如,《峨眉拳源及拳路技艺哲理初探》一文中的“巴族廪君善投剑,精弓矢”,据说出自《太平宇宙记》。查历史上并无《太平宇宙记》一书,可能是北宋乐史所撰《太平寰宇记》之误,但现存的《太平寰宇记》中根本此记,同样为资料出处与资料信息不对称的伪注。
(3)资料注释不完整
所谓资料注释不完整,是指论著对所引文献资料的出处信息说明不清晰。引文注释的意义一是彰显论著作者的学养与学品,二是为了便于读者对所用资料的核查校对;反之,如注释不完整,就难以对所文章所引资料进行核查。比如,有篇文章在介绍峨眉武术的历史渊源时力主“白猿祖师”司徒玄空创“峨眉通臂拳”说,大概为了表明此事的真实性,又云司徒玄空“《中国武术史》记作‘战国白猿,始白名士口,号动灵子’。”历史是否如此暂不谈,其所谓的《中国武术史》究竟是何人所著,按规范应如实写清。因为自1985年以来,国内已有二十来种《中国武术史》相继问世,若不注明,读者何以查对?
针对上述问题,笔者有两点建议:
一是研究中立论必须有据,不作无端猜想。著名国学大师梁启超先生曾说过:历史研究中如“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21]在笔者看来,此言一方面说明了科研活动中资料的重要性,同时也告诫治学者立论必须有据,不能作华词浮论掩盖下的无稽之谈。傅斯年先生当年有过一句名言,叫做“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说的也是这层意思。这是中国学术的优良传统,我们应该恪守。同时,对于资料搜寻应尽量详细,因为只有详细占有材料,才能保证结论的可靠性。当然,科学研究需要学者通过自己的学养知识来对研究对象进行合乎逻辑的假设、想象。但这种假设与想象绝不是“空穴来风”的臆测,而是以相应的材料和理论基础作为前提,并且最终要求用证据来加以证实。值得一提的是,理论研究不能满足于借经立言式地借用某些所谓的权威名人或政治人物之言来代替具体的论据,他人的观点、言谈充其量只是旁证,学术观点只能用具体资料来加以说明,并将资料通过注释将其标记出来,这是学术研究的基本要求。
二是研究中遵循学术规范,注明资料出处。一般说来,论著中所引用的材料除为大家耳熟能详者外,都须将其注释清楚。当然,武术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文化现象,它既有悠久的历史跨度,又有丰富的活动内容。因此,对它的研究有其自身的特点与要求。就研究方法而言,有各种文献典籍的阅读,也有对民间的社会调查;就资料种类而言,除传统的经史子集、碑刻档案外,还有拳谱、拳谚、口碑传说等。对于那些已刊印的拳谱,可按一般文献注释规范给予说明;对于那些未刊印的抄本拳谱,则同样要注明其相关信息,如拳谱名称、作者、抄本的年代及持有者等。那些广为流传的“寡其词,协其音”的武术格言俗语,客观上难以一一注明其来源或出处,但所引证的口碑传说或社会调查,则当注明材料的来源,不能使用一些无法查证的诸如“拳谱中说”或“有人认为”云云等来敷衍成章。
总之,在武术的时代进程中,长期来习惯于用神话传说来解释武术历史的现象今天应该寿终正寝了——我们要用历史来解释武术的神话传说!
研究武术史,令研究者最为困难的就是史料不足问题。就峨眉武术史而言,历史上各种文献中辑录的史料寥若晨星,难以反映出基本概貌;而一些稗官小说的材料,则真伪混杂;至于民间传闻口述,又水分较大。但是,我国历史文献素称发达,只要我们下功夫去努力搜求、梳理,相信有关峨眉武术史的史料一定会越来越丰富,其形成、发展的历史脉络也会越来越清晰。下面,就有关文献类别,略陈于后:
(1)官私文献
这类文献用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来形容,毫不夸张,主要包括《清史稿》在内的二十五史、历朝的典章制度、纪事本末史书及各类诗文集等,其中就有弥足珍贵的峨眉武术史料,如《清史稿·艺术列传》记一名叫江之桐的安徽人善“峨嵋十八棍”,其特点是“多取洪门,敌硬斗强,以急疾为用”。[22]其次是林林总总包括诸子百家在内的私家文集。私家文集文体多样,内容包罗万象。如广为人知的记述古代峨眉武术拳法的“峨眉道人拳歌”,即出自明人唐顺之的《荆川文集》卷3,而宋代著名诗人陆游的《剑池》一诗中则留下了诸如“我壮喜学剑,十年客峨岷”的吟诵,而其“学剑峨岷”事,又可与他《融州寄松纹剑》中的“十年学剑勇成癖”及《宿鱼梁驿五鼓起行有感》中的“变名学剑十年功”等句相互印证,从一个侧面显现了诗人当时峨眉剑术的情况。
在私家文献中还有一类野史笔记。所谓“野史”,是指古代私家编撰的与官修史书有异的另一种史书;所谓“笔记”,是中国古代一种与文集有别的文体,意谓随笔记录之言,亦属野史类体裁。这类材料(尤其笔记)形式随便,又无确定格式,诸如见闻杂录、考订辨证之类,皆可归入。就内容而言,笔记所载虽多是些琐碎片断,但因有闻即记,较官修史籍往往生动真切,其中不少资料还为正史所不载。如宋人李昉的《太平广记·蜀士》记前蜀王建儿子承协有文武才,长期跟随一位衣衫褴褛的高人习练“战阵之法”,有次王建讲武于泸州的星宿山下,承协在马上舞动一根三十多斤的铁枪,“星飞电转,万人观之”。需要指出的是,笔记中也可能记录了一些传闻不确、考订不严的内容,这是我们在阅读时应引起注意的。如《清代述异》上有这样一条材料:“明遗民陆孚庭(桴楟)先生精通武艺,其所擅长梅花枪法,为蜀中峨眉高僧所传。”事实上,陆桴楟的枪法老师乃苏州常熟的石敬岩,而石敬岩之枪先从少林僧洪记,后受教于刘德长,这在陆桴楟同乡吴殳《手臂录》及《陆桴楟先生文集》中均有明确记载,其记显然有误。
(2)地方志乘
地方志乘顾名思义就是专门记述天下四方之事的志书,东晋常璩撰写《华阳国志》,可谓是记载巴蜀之地早期尚武风习的重要地方志乘。除此以外,历史上巴蜀地方的省、府、县志(包括清人蒋超编撰的《峨眉山志》)不少,但有关峨眉武术方面材料少有披露,应加强这部分史料的搜集与整理。需要指出的是,近些年中,不少地方纷纷修志,但为了扩大本地区的文化影响,一些未经考辨的传闻材料也充塞其中,这在引用时须善加甄别的。如2001年版的《乐山志》所记载的白衣三(即“白猿道人”司徒玄空)“创编峨眉通臂拳,攻防灵活,在峨眉山授徒甚众”,即是一例。
(3)清代档案
这里的“清代档案”主要指藏于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清代档案和四川省档案馆所藏清档。这部分史料内容丰富,卷帙浩繁,其中就有关于清代巴蜀地方的武术活动记载。2006年中,就四川武术是否与天地会有关曾引起争论,其实只要查阅有关清档就不难明白。清乾嘉年间的天地会内部的《会簿》中清楚记曰其会众崇奉的习武圣地少林寺在四川“城(成)都大平府太平寨少林寺”,[23]地址不确,但隐约透露出四川与天地会的曲折关系,再联系到民间口碑中的川省洪门拳缘起,其情况更为明了。有清一代的巴蜀地区,还活动着又一习武风习浓烈的会党组织啯噜,清代档案中辑录了不少该组织成员习学拳棒的资料。另外,如清嘉庆朝川省出现的青莲教,又名“少林神打”,其练武之风同样非常兴盛,清人彭洵的《灌记初稿》卷2记其“以照光、拜灯、拳勇各术煽惑愚民”,《四川武术大全》中收录的“青莲拳”在源流上或许与此有关。另外,发生在上世纪世纪之交的四川义和团运动是整个中国义和团运动的重要组成,值得注意的是四川的义和团就叫做“义和拳”。1985年四川省档案馆编撰的《四川教案与义和拳档案》一书中,辑录了不少值得深入研究的武术资料,如念咒附体的“舞弄拳棒”,[24]这为今人厘定习要求观师默像、顺乎自然的“慧门拳”历史源流,提供了真切的资料。再联系到慧门拳中存有的“杨戬拳”及“哪吒拳”等拳名,其义和拳遗风就更明显了。
(4)武术图籍
这里的所谓的“武术图籍”指独立成册的武术著述。由于研究视角的差异,主流学界一般不会关注这类文献;就武术界而言,长期来也少有人问津。古代武术图籍起始尚早,但在古代重文轻武观念的贻害下,现有的武术图籍总的说来数量不多,具体到峨眉武术则更有限了。如众所熟知的吴殳《手臂录》中辑录的《峨眉枪法》及相关情况介绍,可谓吉光片羽而弥足珍贵;此外,还有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出版的宋仔凤所编《剑法图说》(后又名《剑法图解》)等。[25]在武术图籍里另有个重要类别就是“抄本”。所谓“抄本”,顾名思义即是未经刊刻而手抄的书籍。由于流传范围小,底本较其它各类古籍更为稀少,加之社会动荡、天灾、战乱、文化浩劫等因素破坏,存世之本犹如凤毛麟角。目前有关峨眉武术的“抄本”就有多种,如有托名“白眉道人”德源所编著的《峨眉拳术》,有传闻清咸同年间农民军将领(一说太平天国冀王石达开“记室”)何崇政编著的《峨眉拳谱》,有清末以来民间传藏的《剑谱》等。行文至此,不知《清史稿》中记载的“峨眉十八棍”,民间是否亦有棍谱传世?
(5)民间口碑
所谓民间口碑,指通过田野调查的来的民间口述资料。凡是接触古代武术史研究,经常会感到文本史料的奇缺而口碑材料的丰富。民间口碑是中国武术文化不可忽视的主要库存,负载着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文化信息。已故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曾说过:“凡是没有史料作基础的历史,当然只得收容许多传说。”[26]有关峨眉武术的民间口碑材料蔚为可观,这为研究峨眉武术历程提供了庞杂朴野的信息渠道,但由于民间口碑往往难以按照严格的历史逻辑进行发展,而更多的吸收了民间传奇、公案小说或瞽词俗剧演化而来,加上武术界长期来的门派之争即假托附会之弊,所以难以作为信史随手引用,而需要下功夫进行条贯、甄别,这样才能成为武术史研究中的重要资料源。否则极易流于怪、力、乱、神的讹传戏说。如峨眉武术八门之一的洪门拳,传说源自清顺治年间郑成功的“金台山”组织,因以朱元璋“洪武”年号的“洪”字立门,故称洪门,以及乾隆年间少林寺遭火焚有五经和尚逃至南方传授洪门拳等,均非实有其事,但如结合清代天地会史料进行剖析,此类传说即可发挥出较好的资料价值。
武术史料除上述五种外,还有谱谍图籍和金石碑刻两类。所谓“谱牒图籍”是包括族谱在内的家谱,它是有其专门体例的一种文献,历来得到史学界的高度重视。武术的传承方式主要是以家传和师徒传承为基本方式的。因此,家谱无疑是重要的武术资料源。如河南省著名拳种苌家拳的重要史料,就见于其咸丰、光绪两代的《苌氏族谱》。所谓的“金石碑刻”,乃指古代镌刻文字、颂功纪事的钟鼎碑碣之属。由于金石碑刻不仅可识文字的源流,亦可订经史之讹阙,补文献所未备,故一向为学界所重,称为“金石之学”。古代的金石碑刻中记录武术史料的并不多,但决不可忽视。如研究明清少林武术史,就离不开相关的碑刻、塔铭资料。相比之下,目前的峨眉武术史研究中,少见这方面材料的引用。是根本没有还是尚未深入探寻,笔者不便遽言,盼望有志于峨眉武术史研究的学者花一番功夫,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竭泽而渔,为峨眉武术史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
甘坐冷板凳与张扬求真、求实的科学理性,是研究任何学问不可相离的风骨品藻,因为“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在这一点上,陈寅恪先生当年所告诫的“读书不肯为人忙”,值得我们治史者好好品味咀嚼。已故国学大师任继愈先生生前曾写过一副对联:“为学须入地狱,登山直到高峰”。跋涉学术的崎岖山道无疑是痛苦的,但得到的是化蛹为蝶的由衷欢欣!
[1]张培莲.《中华峨眉武功》第9页,1993年版(内部资料).
[2]按:2001年版的《乐山志》本人未见原书,文中所记见《百度百科》“峨眉武术”.
[3]《峨眉武术起源之谜揭密》,http://bbs.cqzg.cn.
[4]朱珠:《历史上的峨眉派》,http://sports.sina.com.cn.
[5]王充:《论衡·别通》,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6]《异称日本传》,引自日本典籍《古事类苑·武技部一》。《古事类苑》乃为辑录有关日本武技资料的类书,由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寒川恒夫所赠。又,日本的刀法即为“剑道”.
[7]于铁成.《四川武术何时入了天地会》,http://www.tianya.cn.
[8]于铁成.《四川武术何时入了天地会》;朱珠:《历史上的峨眉派》;《峨眉武术起源之谜揭密》等.
[9]唐豪.《行健斋随笔?少林白眉棍法》,上海市国术馆1937.
[10]龚鹏程.《武艺丛谈》第52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
[11]毛银坤主编.《四川武术大全》第49页,四川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
[12]陈振勇.《巴蜀武术文化探骊》,上海体育学院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
[13]台湾故宫军机档案008264号,转引[日]铃木中正:《乾隆十七年马朝柱的反清运动》.见《明清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14]《录付奏折·农民运动类》补224卷5号,两江总督尹继善报.
[15]《录付奏折》嘉庆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江西巡抚阮元奏.
[16]程千凡,巩本栋.《贵在创新》,见杨玉圣、张保生主编《学术规范读本》,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17]张亦工.《史学论文的标注方式应当规范化》,见杨玉圣、张保生主编《学术规范读本》.
[18]黄国声主编.《陈澧集》第6册第23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9]马明达.《试论当前武术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见甘肃省体委群体处、甘肃省武术协会编《武术研究》,1982.
[20]《谈峨眉派拳术十八种概说》,www.jingwuhui.com;《峨眉拳源及拳路技艺哲理初探》,www.ems517.com;《峨眉武术》(下),www.cots.com.cn.
[2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52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22]洪门,指对手的正中面。《少林宗法·技击术释名》曰:“与人搏斗,正中直进,称踩洪门。”.
[23]《录付奏折》嘉庆十六年九月十八日江西巡抚先福折.
[24]四川省档案馆编.《四川教案与义和拳档案》第697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25]陈振勇.《巴蜀武术文化探骊》.
[26]顾颉刚.《崔东壁遗书·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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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643(2012)01—0001—05
“四川国际峨眉武术节高峰论坛”主题报告。
周伟良(1953~),男,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民族传统体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