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北京 100089; 内蒙古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呼和浩特 010018]
自从索绪尔对传统符号观做出修正,指出语言符号与实在世界所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确定的,语言之外并不存在某种决定语言的意义本体,结构主义所奉行的中心论便被后结构主义的不确定性所消解,语言的能指变成了一种不断飘浮、不断滑动的东西。德里达提出了“一切尽在文本之中”的观点,指出“文本不是一种用以再现的工具……文本的意义不是确定地包裹在文本内的某种稳定明确的实体,或者说文本并不是一个意义清晰的统一有机体,而是多重意义的混合体……任何文本都不是封闭自足的,而是与其他文本相互嫁接、寄生、杂交;文本之间没有本质性的类别疆界,因此任何文本性(texuality)必然同时也是文本间性(intertexuality)”。因此,每一种文本的意义都是一张复杂交织的网,文本之间相互重复、引用、参照,形成了后现代文本的特殊性及复杂性。任何文本的意义都不是单一的,都是一个无限延伸的意义链条,互文性就构成了现代文本的一个重要特征。
互文性消解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令意义变得不确定,使文本内部存在着各种声音。各种声音之间的关系是平等与对话的关系,由此破解了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结构,使文本的意义从中央扩散开来,形成了一个多维集体。就小说而言,主人公与作者之间也是平等与对话关系,作者不再拥有控制人物命运的全知全能,而是给自己的人物以极大的自由,让他们决定自己的命运,充分发表自己的见解。“小说的主人公不再是作者描写的客体或对象,也并非作者思想观念的直接表现者,而是表现作者自我意识的主体。”作为表现自我意识的主人公,往往与其他人的意识相互依存,使得主人公的“每一想法,每一感受都拥有内在的对话性,或具有辩论的色彩,或准备接受他人的影响”。
在《乌云》中,福尔斯运用互文、对话等手段充分展现了处于后现代社会影响下意义的不确定性。他的故事文本中渗透和嵌入了其他文本,如神话故事《睡美人》、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艾略特的作品《普罗弗洛克的情歌》和《荒原》,使《乌云》的文本意义相互交织、相互印证,令文本具有多重维度。主人公凯瑟琳和聚焦者的意识一直处于游离状态,给读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间,使阅读的过程变成了一个主动吸收各种信息并自我取舍信息的过程。直到小说结尾,作者都拒绝提供关于人物的确切信息,令一切都处于变幻莫测的状态,从而使故事永远不能结束,因为读者会一直猜测人物的命运发展,揣度人物心理活动,让人物永远萦绕在读者的脑海中,从而人物获得了永久的生命力。
从文本的结构要素来看,《乌云》是福尔斯针对法国短篇小说摹本Eliduc的主题变奏。小说包括了以下五个中心事件:一个男人被两个女人纠缠;对爱情忠诚还是背叛;创造性的隐退;交流的失败;故事的背景。《乌云》几乎呼应了《艾力留克》中所有的要素:彼得身边的两位女性分别是萨莉和凯瑟琳;彼得和保尔对凯瑟琳的态度反映了忠诚与多情之间的矛盾;凯瑟琳与周围人交流的失败是导致她心理压抑的原因;故事的主人公是英国人,但背景却设在法国,且法国作家巴尔特也在小说中数次提及。
福尔斯不但把《乌云》的故事情节镶嵌在《艾力留克》的故事框架之内,读者所熟知的其他文本也在小说中相互交织,体现了作者福尔斯的伦理态度。比如,文中提到凯瑟琳的姐姐贝丽喜欢的英国著名抒情诗人和学者马修·阿诺德的诗作《吉普赛学者》,其中刻画的伦敦青年学者排斥现代工业社会的文明,崇尚吉普赛人的自然生活状态,与作者福尔斯一生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不谋而合。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方式一样,体现了对自然的极大尊重和工业社会的深刻批判。
在《乌云》中,作者把凯瑟琳比做哈姆雷特,认为忧郁是他与凯瑟琳性格的共同特征。哈姆雷特为丧父悲痛,凯瑟琳因失去爱人伤感。与哈姆雷特一样,凯瑟琳“做出行动的方式是思考”。哈姆雷特式的忧伤使凯瑟琳与周围人之间形成了距离感,她感觉到自己生存在一个哥特的“第三空间”。在其他虚伪的人眼里,真实的凯瑟琳是那样与周围人物格格不入,似乎她是一个外来者。在文字上,福尔斯也就她与哈姆雷特之间的相似点做了很多标记。例如,凯瑟琳的姐姐贝丽发现了她的特殊之处,把她称为“女哈姆雷特”:面对她周围中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虚假,想象力的缺乏和僵化的思维模式,凯瑟琳感到深深的绝望。她所感受到的虚无与虚空在福尔斯小说的人物中具有普遍意义,是后现代社会对自我压迫形成的必然结果。处在幽闭的环境中,后现代的个体是抑郁的,疏离的。“外部世界的强大压力挤压社会个体,从而导致个体的自我内趋并走向闭锁;同时,外部力量也会引发幽闭个体内在的致命因子,导致可怕的后果。”她与外界的隔阂“不仅象征着人物在普通日常生活中与社会的隔绝和疏远,也象征着人物在心理上、精神上与外界的隔阂,更象征着人的孤独感,自我幽闭倾向和幽闭恐怖心理”。
福尔斯在《乌云》中影射的另一个人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她的影响可以在《乌云》叙事中的印象主义、散文式的风格中表现出来。她的美貌、敏感、才华,她的生存状态,以及早亡,构成了曼斯菲尔德式的故事的基础。从凯瑟琳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曼斯菲尔德的影子:她们都情绪低落,自我破碎,憎恶兽性的和平庸的东西。可以看出福尔斯的短篇小说深受曼斯菲尔德的影响,因为他们的小说都是以敏感的年轻女性为主要人物,她们都生存在乏味、疏离的现代社会中。
除了影射哈姆雷特和曼斯菲尔德,福尔斯在《乌云》的文本中嵌入了艾略特的长诗《荒原》。经对比分析可以发现,二者在情节、语境以及小说背景上都存在极大的相似之处。学者威尔森认为,《乌木塔》中的所有故事都是“关于凯尔特追寻的神话”。《乌云》与凯尔特神话之间联系的媒介就是艾略特的《荒原》。把文本处理得模糊晦涩并不是作者有意为之,而是为了展现现代人的困境。而对性的模糊态度以及文本的晦涩意义正是作者期望达到的效果。因为只有让事物处于神秘之中,才会保存它的生命力,这也是福尔斯认为作为作家的责任之一:保存事物的真实性及它的模糊性,而不是运用全知的作者权威来对事物做出霸权性的解释。
在福尔斯的所有故事中,几乎每一个文本都是不确定的、不停滑动的。唯一的确定性就是所有的文本都指向其他的文本。互文使小说中的情节与故事中的情节相互映衬,在福尔斯的文本与凯瑟琳的文本之间形成了独特的张力。通过让人物行为模仿人物自身所创造的文本中的情节,福尔斯强调了两个文本的虚构性意义的不确定性,“当读者去文本之外寻求语言符号的意义时,他找到了另一个文本,从而构成了意义的多重性。读者必须从多重文本中做出选择来达到对现实及文本的均衡认识”。福尔斯利用互文性来强调小说的隐喻本质,并提出了忠于现实的最佳方式是坚持展示现实的不真实性及隐喻特征,因为“人不能描述现实,只能用隐喻的方法展示现实”。由此可见,福尔斯小说的意义是丰富的、多重的,这正是他对后现代社会不确定性及意义含混性的文学体现。
[1]Fowels,John.The Ebony Tower[M].London:Jonathan Cape Ltd.1974.
[2]Huffaker,Robert.John Fowles [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80.
[3]Loveday,Simon.The Romance of John Fowles[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85.
[4]Olshen,Barry N.John Fowles.1957.New York:Frederic Unger Publishing Co.,1978.
[5]Salami,Mahmoud.John Fowles’s Fiction and the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M].London and Toronto: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2.
[6]Wilson III,Raymond J.“John Fowles’s The Ebony Tower:Unity and Celtic Myth.”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28(autumn 1982),pp.302-318.
[7]张和龙,侯维瑞.后现代主义语境中的自我:约翰·福尔斯小说研究[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1.
[8]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