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欲与本真人性的较量:《骑虎难下》中索密斯的困境探因

2012-08-15 00:42陈湛妍湛江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名作欣赏 2012年3期
关键词:占有欲财产

⊙陈湛妍[湛江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广东 湛江 524048]

高尔斯华绥凭借其杰出的创作成就荣获1932年诺贝尔文学奖。《骑虎难下》是高尔斯华绥著名的三部曲《福尔赛世家》的第二部,发表于1920年。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认为在《骑虎难下》中,高尔斯华绥所显示的讽刺意味比起《有产业的人》要逊色得多,但她仍高度评价了这部小说,认为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极其出色的作品。“《骑虎难下》虽然没有《有产业的人》那样悲剧的基调、讽刺的锋芒和戏剧化的效果,但它的人物塑造同样是很出色的。它精巧的叙述有着扣人心弦的魅力,情节的处理也显示出高超的技巧,表明高尔斯华绥已形成了一种为《福尔赛世家》锦上添花的带讥讽的幽默。”笔者认为,《骑虎难下》虽然没有《有产业的人》那样强烈的戏剧化效果,但高尔斯华绥对人物复杂心理的拿捏和捕捉以及对人物的塑造却是非常出色的。笔者发现,到目前为止,国内关于《骑虎难下》的评论寥寥无几,评论界对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高尔斯华绥的关注是远远不够的。“研究高尔斯华绥的作品就如同研究最伟大的英国家庭的史诗。”(Sanford:序言)笔者希望本文对研究高尔斯华绥的作品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小说以“骑虎难下”为题,人物的困境昭然若揭。《福尔赛世家》的第一集《有产业的人》的结局,索密斯击败了情敌波辛尼,准备和波辛尼私奔的妻子伊莲也回到了他的身边。然而,高尔斯华绥只是把表面的成功留给了索密斯而已;事实上,最大的失败者才是索密斯,因为尽管伊莲回到他的身边,她却决心与他决裂。而这也成了《骑虎难下》的焦点所在:伊莲搬离了索密斯的住所,与索密斯彻底分居,伊莲在她冷清的公寓里过着她的生活,索密斯则在他的冷清的事务所里打发着他的日子,“两个人的生命同样没来由地被冻结着”。“这叫骑虎难下!”①“为什么她从来不爱他呢?为什么?她要什么他都给了她,而且在那长长的三年中,他要的她也都给了他——老实说,不给的只是她的心。”这一直是索密斯百思不得其解,让他备受困扰的问题。索密斯并非不爱伊莲,他几乎是竭尽所能、倾其所有地去满足她,为何他就得不到伊莲的心?即便是分居多年,受了另一个美貌女子的诱惑,动了离婚的念头,索密斯对伊莲依然是欲罢不能,甚至想与伊莲重续旧缘。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两个女人之间总是举棋不定呢?又为何他的两段婚姻都以失败告终?

福尔赛人强烈的财产意识和占有欲不断吞噬本真人性,这是索密斯的人生常陷于进退维谷之怪状的根本原因。故事背景中的英国当时正处于由自我约束的地方保守主义向不大约束的帝国侵略主义急剧变迁的阶段,整个国家的占有欲都在不断地膨胀。“福尔赛家也同样在向前发展着,就像是亦步亦趋似的,不但在外表上,而且家族内部也同样在发展着。”福尔赛人珍惜家族的名誉,痛恨贫贱的出身,渴望被贵族认同,财产是他们巩固中产阶级地位的保证,因此财产意识就成为这个大家族的重要传统。长期受财产意识和占有欲腐蚀的福尔赛人的家庭伦理观发生了严重的扭曲,福尔赛人家族内部的伦理秩序和伦理关系的建立与财富的占有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占有欲日盛,情感缺失愈重,家庭矛盾丛生,这是福尔赛家族悲剧不断发生的一个主要原因。作为福尔赛精神的代表人物,索密斯不可避免地逃脱不了这种悲剧的命运。

家庭伦理观的扭曲在索密斯的身上主要体现为婚姻观的异化。于索密斯而言,婚姻只是一种传宗接代的手段,女人则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作为福尔赛家族一个代表性人物,索密斯负载着重大的使命即传宗接代的任务。他希望生个儿子来继承他们家族的姓氏和与日俱增的财产。强烈的财产意识使索密斯在积攒财富方面有着非凡的敏感性,更使他财产的增加达到了惊人的速度。“他现在的身价足足在十万以上,然而,偌大的家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他那种近乎宗教式的孜孜营求就变得漫无目的了。”“在索密斯的性格里,家庭观念、儿孙观念本来一直就很强烈,过去由于受到挫折而潜藏起来,可是现在到了这个所谓‘壮年’的时期,这些思想又蠕动了。”在认识美貌法国女子安妮特后,索密斯的嗣续观念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强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多妙!给自己的继承人弄这样一个母亲!他想到自己的家里人,和他们看见自己讨一个法国妻子时的惊异……不禁微微一笑。”索密斯婚姻观的异化由此可以窥见一斑。索密斯被娇美如花的安妮特所吸引,是因为她如同一幅珍贵的名画具有非同凡响的收藏价值,更重要的是安妮特年轻有活力,会给他生一个继承人,让他保住财产。无疑,被资本主义财产占有欲侵蚀的索密斯已开始物化了安妮特,安妮特在他的眼里俨然成了他实现资本职能的工具。索密斯守财奴的形象也由此跃然纸上。

精明而又城府很深的索密斯根本就不奢望安妮特会爱上他。年龄的悬殊被他认为是横亘在他俩之间的鸿沟。索密斯精明过人,而安妮特的母亲阿莫特太太在算计的本领上一点都不比他逊色。他深谙他与安妮特的婚姻完全建立在各取所需、便利双方的基础上。安妮特的母亲在苏荷区经营一家餐馆,生意还不错,但苏荷区毕竟不是上流人士出入的地方,与索密斯结婚,安妮特和她母亲从此可以过上她们一直向往的优裕、奢侈的尊贵生活,而索密斯也可为他那单调乏味的生活注入生机。阿莫特太太决计不会拒绝自己女儿的这种机会,安妮特也决计不会拒绝她的母亲。

索密斯在为自己的如意算盘沾沾自喜的同时,却又烦恼重重。尚不是自由身的他要重新生活,必须想办法离婚。索密斯在结婚之前必须办理与伊莲的离婚手续,然而这是他最感到棘手的事情。根据英国当时的法律,离婚的理由是:通奸;遗弃;虐待;精神失常。双方意见不和或分居多年都不能成为离婚理由。索密斯要提出和伊莲离婚,只能援引第一条,但是她在十二年前和波辛尼的婚外恋事件已经事过境迁,法院不会受理了。过去,索密斯曾有过这样的机会,但他并没有利用。维多利亚时期上层阶级的婚姻都要以顾及面子,尊重婚姻的神圣和双方共有的家庭为首要原则。于福尔赛而言,“婚姻神圣不可侵犯是由于家族神圣不可侵犯,而家族神圣不可侵犯是由于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作为福尔赛家族的代表性人物,索密斯的伦理责任是要保证家族利益神圣不可侵犯,即便是以牺牲自己的私人情感来保全家庭的安全。此外,索密斯考虑到若离婚,他律师事务所的生意必然会受此“丑闻”的影响而蒙受损失;再者,索密斯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与伊莲再续前缘。

索密斯的人生总是处于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这对于在事业上叱咤风云、精明过人的索密斯来说是极富讽刺意味的。让读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索密斯本来已打定主意跟伊莲离婚然后与安妮特结婚,但他居然又萌发了与伊莲重续旧缘的念头。为什么索密斯对伊莲的感情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呢?“他的这种多情反而冲淡了他作为一个福尔赛财产意识代表者的形象。”有评论认为,索密斯内心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愿意别人占有曾经属于他的美人,那纯粹是他的占有欲在作怪。“他对伊莲的感情是复杂的,一部分是对美色的占有欲,这是功利的一面;另一部分可以说,他对伊莲是有爱的,一直到老年,他始终对伊莲有一种无法言传的渴望,这是情感的一面。”笔者比较赞同后面这种说法。如果说索密斯与安妮特之间完全是一种各取所需的交易关系的话,那么,索密斯与伊莲则多少是有一定情意的。而这点也成为索密斯对伊莲始终欲罢不能的一个主要原因。小说中多处提到索密斯为自己得不到伊莲的爱而深感痛苦,说明他内心孤独,极度渴望得到爱的抚慰,但无奈长期在财产意识的腐蚀下,他正常的情感体验和表达都变得残缺和扭曲。他只懂得用金钱和物质去满足别人的需要,强烈的占有欲使索密斯只懂得“占有”和“给予”或“满足”别人的物质要求。索密斯认为他只要满足伊莲的一切物质要求,他就能换取伊莲对他的爱。熟料,伊莲最憎恶的恰恰是索密斯的功利主义和不断膨胀的占有欲。

占有欲和本真人性在索密斯身上不断的较量导致其人格出现严重的分裂。因此,常常挣扎于两个自我的索密斯呈现出既可恨又可笑的一面。再次去看了安妮特后,索密斯更是下定决心跟伊莲复合。他很想让安妮特取代伊莲的角色,可是安妮特却没有往日伊莲对他激起的那种情感诱惑。他完全知道自己在精神和理智上永远没法和她接近,“我很高兴去看了那个女孩子。现在我知道我要哪一个了。只要伊莲回来,她要我多么体贴我就多么体贴,她可以自顾自地生活……”伊莲动人的美貌和优雅的气质是索密斯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的。对美色的渴慕与欣赏,这是索密斯身上流露的最本真的人性。索密斯甚至产生过原谅伊莲的念头,忘记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并且成为她的前途救星。在前往伊莲的住处去求她复合的路上,他还不断告诫自己以后要待她好。此时,读者也许对他们俩人关系的修复充满了期待。然而,资产阶级的占有欲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索密斯急切追着要与伊莲复合的主要目的是想让伊莲给他生一个儿子,一个财产继承人。只要伊莲给他生一个儿子,他就可以百事迁就她。就像对待安妮特一样,他同样不可避免地物化了伊莲,把她当作传宗接代和实现资本职能的工具。

伊莲已与索密斯分居十二年,他居然还哀求伊莲与他复合并给他生孩子,遭到拒绝后,索密斯指责伊莲太不近人情。索密斯提出如此荒谬可笑的请求正是由于长期占有欲的腐蚀而导致其情感体验的严重缺失。其实,真正不近人情的人是他。他不懂世间情为何物,他永远不了解伊莲的情感需求以及因何离开了他。处理妹妹威尼弗烈德的离婚案一事同样显示了他的冷漠和寡情。他只是考虑尽快让福尔赛家族甩掉达耳提这个包袱,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妹妹的感受。由于精通法律程序,索密斯做了全盘考虑后迅速为达耳提布下了离婚的陷阱。精明的律师偏偏这次被狠狠地嘲弄了一把,穷途末路的达耳提并没有从此远走高飞,而是出乎众人的意料又回到了威尼弗烈德的身边。

索密斯的妻子安妮特难产的一幕尤为突出地彰显了他本真人性的丧失。当妻子安妮特难产,医生让索密斯作选择时,面对开刀只能保住大人和自然生产只能保住小孩的两种选择,索密斯做出了保全小孩的决定。连医生都对索密斯的决定感到震惊,“你要负责任的,是我的妻子,我就做不了。”在关键的时刻,财产意识和传宗接代的观念总是占了上风。当初他娶安妮特的目的就是为了生一个合法的继承人。为了财产的代代相传,竟然可以置妻子的生命安危于不顾,这是何等的残忍和绝情!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冷酷无情吗?

人物呈现的多维和复杂性是这部小说能保持经久不衰的魅力的主要原因。其实,作者并没有把索密斯刻画成一个绝对的坏人。当医生让索密斯做决定时,他并非毫不犹疑地决定要保住小孩而不顾大人。他内心一度出现焦灼不安、矛盾和迟疑,表明他是受到良知的拷问的。“如果他反对开刀,弄得她死掉,有什么脸面去见她母亲,又有什么脸看见这位医生?自己的良心又怎么说得过去?她生的究竟是他的孩子啊。”作者对索密斯此时的心理活动做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在等待孩子出生时,他显得诚惶诚恐。“一点儿声音没有!……心拎了起来。这是什么?是死神吗?从她房间里出来的死神的形状?”孩子生下来后,他没有立即去见母女。读者也许认为是由于他的冷漠所致,其实是他由于愧疚和自责不敢直接面对母女,他内心是有感情和爱的。他并非完全丧失人性,只是在占有欲的腐蚀下本真的人性已变得扭曲和异化,且被包上了冷酷的外壳。然而,人性的裂变和扭曲必定使其变成情感的贫儿,在亲情、友情和爱情方面无所适从,从而决定他在婚恋家庭中失败的角色。

有些评论家对高尔斯华绥在小说中所展现的广阔的历史意识甚为赞赏,认为“小说形象、真实地再现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历史面貌”。高尔斯华绥创作《福尔赛世家》时正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从自由竞争发展到垄断集中的过渡时期,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的矛盾日益尖锐,英国社会经历了由繁盛走向衰败的过程。高尔斯华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时期资产阶级的特性:虚伪自私、利欲熏心、巧取豪夺;人性在强烈的财产意识和盛行的占有欲的腐蚀下发生裂变和扭曲。索密斯就是“被作者从资本主义这一庞大社会机体中剥离出来的具有代表性的活标本”。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讽刺手法的灵活驾驭为这部小说增色不少。得知复合无望后,索密斯雇佣侦探去探查伊莲的情人,去捉拿奸情,最后却是自己扮演了伊莲“情人”的角色被侦探作为证据让他得以有离婚的理由。索密斯挖空心思帮妹妹离婚,却离不了,自己不想离婚最终却离了。老詹姆斯总是抱怨人家没有告诉他真相,到他临死前,他都无法获知真相:索密斯生了个女儿却告诉他生了个儿子。

不难看出,高尔斯华绥在批判资产阶级丑恶本质的同时却又对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索密斯充满了同情。他一生没有得到女人真正的爱情,也没能拥有自己渴望的儿子,但他却没有放弃福尔赛人的精神,即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也许表达了高尔斯华绥对英国人忍耐精神的颂扬。高尔斯华绥这种有所保留的批判态度缘于他资产阶级的出身,他亲眼目睹他们贪得无厌的嘴脸和跌宕起伏的人生,却又对他们自身的改良又心存幻想。

① 约翰·高尔斯华绥:《福尔赛世家》,李斯等译,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1]Gindin.James John.Galsworthy’s Life and Art[M].Macmillan,1987.

[2]Sternlicht.Sanford John Galsworthy[M].Twayne Publishers,1987.

[3]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

[4]杨锐.卡列宁和索密斯形象比较谈[J].辽宁师范专科学校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4).

[5]李维屏主编.英国小说人物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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