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块清净地》(以下简称《清净地》)原载于《尼克·亚当斯故事集》,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这当然不是出于作者的疏忽,而是海明威留给自己和读者共同思考的一个问题:“尼克到底该往何处去?”是回归自然与原始与鸟兽相伴,在最后的“伊甸园”里放松心情,狩猎、捕鱼,还是磨光所有的棱角,放弃自我的天性,回到钢筋和混凝土铺就的现代荒野之中,与大多数人一样在规则和安闲中了却余生呢?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尼克·亚当斯和海明威,也是整个人类无法摆脱的一个生存困境:渴望心灵宁静、自由的同时又不甘心放弃感官的愉悦和物质的享受,于是,整日处于痛苦的挣扎与纠结之中。《清净地》——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给人们留下关于自我与世界、现实与未来、自然与理性、原始与文明等诸多问题的无限思考空间。
海明威出生于1899年。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分水岭,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社会迅速瓦解,城市工业化时代全面到来,由此引发了政治、思想、文化、社会生活等方面的深刻变革,这无疑会对海明威的生活和创作思想产生深远的影响。海明威的故乡——橡树园村,位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郊外,毗邻奥杰布华族印第安人居住区,属于传统意义上的中西部地区,民风淳朴,居民多为笃信基督教的中产阶级白人。这样的地理位置和文化氛围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具有相当的典型性:清教主义传统;西部边疆的开拓精神、城市文明、原始文化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影响着这个不大的村庄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们。青春期的海明威正处于求知欲和好奇心最为旺盛的阶段,他无时无刻不在用探寻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世界,体味着每天发生在自己身边形形色色的事件,并把它们记录在后来的作品中。《清净地》中尼克·亚当斯的故事与海明威这段时间的生活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作为他自身经历在文学中的投射来解读。在这篇没有写完的故事里,海明威恰如其分地记录了自己对处于历史转折阶段的美国社会的感受和印象,显露出对工业文明前景的忧虑和目睹现代性危机日益迫近,但无处可逃的绝望心境。
《清净地》中的主人公尼克成长的环境类似于橡树园,同海明威一样也有着无拘无束的天性,热爱大自然,整天钓鱼、打猎,与印第安人交往密切,但因为偷猎和私自贩鱼而遭到“上面派来的”监猎员的追捕。万般无奈之下,他与妹妹一起逃往印第安人曾经居住的原始森林。尼克的生活是整个美国社会生活的缩影,随着城市工业文明的脚步不断逼近,规则日益取代个性,人的天性受到工具理性的压抑和桎梏,昔日在生机无限、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中自由自在捕鱼、打猎的尼克沦为“偷猎者”,而足蹬鹿皮靴,逍遥林间的印第安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则故事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现代工业文明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以及美利坚合众国建立之后向西部的扩张给印第安人民带来的无尽灾难。“这儿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当年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要的……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①这段文字表面看来是在谴责印第安人,实质上是海明威以一个白人男孩为代言人来讨伐工业文明对自然和原始的戕害,读来让人触目惊心。印第安人剥下了青松皮,卖给波伊恩城的皮厂,极大地破坏了自然环境,这一切都是经济利益驱动的结果。工业文明不仅侵吞了印第安人的土地和财产,更为严重的是腐蚀了他们的心灵。为了眼前的物质享受,他们不惜破坏世代赖以为生的自然资源,“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人类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纯真年代。西进运动、城市工业化进程破坏了生态环境,钢筋、混凝土代替了绿茵繁茂、水草丰美的大自然,工具理性压制了人的自然天性,美国虽然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生产设备和科学技术,但现代工业文明和单纯物质主义的局限性已日渐暴露出来。“生命已经被太多的东西作为自己实现目标的手段了,一套套现代性话语亦加在生命之中,而生命的自然性、个体性、日常性以及时间性等问题却被人们遗忘了。”②在后来的作品中,随着认识水平的不断提高,海明威不止一次地表达了自己对工业文明实质和危害性的认识和批判:“我们一旦到达一片大陆,这大陆就迅速变老。土著与之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们大肆破坏,砍下树木,抽干河水,土地被开发,不可能再繁殖,也不可能再肥沃……我们是闯入者,等我们死后,也许已把它毁掉。”③
熟悉海明威生平的读者都知道,在父亲埃德医生的影响下,海明威很早就养成了热爱自然,热爱钓鱼、打猎等户外运动的天性。他曾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声称自己具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人血统,在后来的东非之旅中,他还通过仪式,正式成为坎巴族的一员。但如果因此就得出海明威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原始主义者,有朝一日会完全放弃现代生活,回归自然和原始的结论,未免过于草率。客观地讲,作为一名出身于正统新教家庭的中产阶级白人,海明威对于“原始”的态度充满了矛盾和不确定性。一方面,他渴望自己能像奥杰布华族人那样无拘无束地徜徉于原始森林,尽情地释放生命的激情和活力;另一方面他又不可能完全超越与生俱来的新教理想和价值观念,让自己游离于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之外。与其他关于尼克·亚当斯的故事一样,《清净地》也是海明威的早期作品,此时的海明威刚刚从“一战”的战场上归来,心灵和肉体都遭受了极大的创伤,虽然质疑现代工业文明和新教价值观念,但终因认识水平所限,深陷于无路可逃的绝望之中。这篇没有完成的作品正是“迷惘的一代”心理的真实写照。
尼克的全名是“Nick Adams”,“Nick”在希腊语中有“胜利者”之意,而“Adams”这个姓氏的直接涵义就是“亚当之子”。这个名字具有明显的反讽意味:离开了“伊甸园”的亚当之子,在征服与改造自然的过程中确实赢得了一定的“胜利”,但这种胜利是靠牺牲自然环境和人类的天性换取的。从长远观点来看,这个代价未免过于沉重而且终难持久。尼克的故事就是全人类命运的隐喻,他在自然和理性,原始和现代的缝隙间挣扎、纠结,为了逃脱秩序和规则的束缚,为了寻回生命的本真状态,他离开家园、逃往最后的避难所——印第安人曾经居住过的原始森林。他认为只有在那里才能够找到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放松,“做个印第安人该有多好……可以免去许多麻烦”④。但现代工业文明和工具理性不仅破坏了自然生态环境,还极为严重地异化和桎梏着人的心灵,即使是在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仍然能够以其强大的惯性对人的思想和行为施加影响。虽然远离了村庄和监猎员,“可我不知怎么总有点不放心”。“今天天气晴朗,他背着枪来到营地,心里一片高兴,不过罩在他们头上的烦恼事儿就像口袋里藏着只鱼钩,一路上不时还会把他扎痛。”⑤
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工业文明的脚步势不可挡,在自然与理性的纠结之中,人类完美的生存状态似乎只能存在于有关“伊甸园”的想象之中。“像这样真正的原始小溪,眼下也只剩这么一条了。”“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清净地了。”⑥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海明威特意在故事中设置了一个虚构的人物——尼克的妹妹。作者没有给这个人物取名字,因为“妹妹”这个称呼本身就代表着人世间所有美好的感情:亲情、友情和爱情,但在这个到处充斥着欲望、规则和利益的世界里,一个人想要同时拥有这么多美好纯真的感情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如小说中的尼克和妹妹尽管相亲相爱,但永远不可能真正结合在一起。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的生命活动是创造性的历史活动,而动物的生命活动则是适应自然的非历史活动。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本能地适应自然,一代又一代地复制自身。而人在自己的生命活动中,不断地改变自身的存在,一代又一代地发展自己。⑦在奋斗和挑战中实现对自身有限性的不断超越。海明威一生都在努力尝试着超越自我的认识局限,探寻生命的意义和存在价值,寻找能够引导尼克、自己和整个人类走出生存困境的阿里阿德涅线团。他先后经历了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还两次到非洲游猎,多次面临生死考验,但始终未曾放弃自己的追求。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国际局势的变化和自身的经历使他对生命的本质、人与自然、人与他人和人与社会关系的认识不断深化,逐渐摒弃了白人中心主义和主客二元对立的主体性哲学认识论,把自然和他人看成是与自我处于平等地位的主体,发自内心地尊重生命、珍爱自然,由此,达到了“共在”的境界。当海明威身处东非丛林,再次面对自然和原始时,他明显变得成熟起来,不再像《清净地》中尼克那样无奈和不安,明确表达了自己对自然和原始的向往之情:“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非洲去。我们那时还没离开它,但我现在已经会在半夜里醒来,躺着侧耳倾听,已经在怀念它了。”⑧“我热爱这个地区,我有一种在家里的感觉,如果某人对他出生之地以外的地方有一种如在家里的感觉,这就是他注定该去的地方。”⑨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出自德国古典浪漫派先驱荷尔德林的诗作《在柔媚的湛蓝中》,之所以广为流传,当然得益于海德格尔的引述,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它以一种十分优雅、简练的方式描绘出人类的理想生存状态,以及人与自我、他人和周围世界的恰当关系。这句话清楚地表明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与自然和世界的关系不是二元对立,彼此征服,而是你中有我、相互依存的。在人类的历史活动中,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目的不是为了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为人类自身创造更加美好的生存环境。人类应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樊篱,控制无限膨胀的私欲,摒弃把自然作为征服和掠夺的对象的错误观念,理顺人与自然的关系,逐步达到两者的和谐,真正实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世界向来总是我和他人共同拥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是共同的世界。……此在并非先行把自己的主体和其他也摆在那里的诸主体加以区别从而掌握自己的切进现成的主体,也非首先观望自己本身,从而才确定下借以把他人区别开来的东西——此在不是通过上述方式得以使他人来照面的。”⑩海德格尔关于“此在”的论述也许有助于人们拨开现象世界的遮蔽,直达生命的本真意义。
《清净地》没有最终完成,这在很多人看来不能不算是一种遗憾,但正如绘画需要留白,在文学作品中留下相应的空白,也就为读者留下了思考、想象的空间,正所谓“此处无物胜有物”,留白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境界。小说通过男孩尼克的视角,令人信服地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城市工业化的过程给自然生态环境和人们的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也引发了读者关于现代性危机和出路问题的深入思考。工业文明的发展不应以征服自然、破坏环境为代价,同理,人类社会的进步也不应通过对生命天性的压抑和桎梏来实现。自然与理性、原始与现代、个体与社会、自我与他人不是非此即彼的对抗关系,而是“互为存在而又不可分割的依存关系,是同一矛盾体中的两个方面。”⑪人类在处理此类关系问题时,如果能够真正做到不为物质和权力所诱惑,充分尊重自然界中每个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给予他(它)们实现自己生命意志的权利,那么,不仅个体自我生命的本真意义能够得以实现,一个真正和谐、完美、充满神性的世界也必然会随之出现。
①④⑤⑥ 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下册),蔡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页,第265页,第280页,第239页。
② 吴海清:《乡土世界的现代性想象》,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31页。
③⑧⑨ 海明威:《非洲的青山》,张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42页,第65页,第242页。
⑦ 孙正聿:《哲学通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
⑩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38页。
⑪ 胡铁生:《对抗与和谐:生态意义上的矛盾与统一》,《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4期,第121页。